盛唐风月(校对)第14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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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憋死了!
  “痛快!”楚沉终于忍不住低喝了二字,一时,他身边左近的人全都深有同感。然而,还不等松了这一口大气的观众们稍稍松弛一下心情议论一番这雄奇剑势,就只听那从惊雷阵阵变得迟缓下来的战鼓声陡然间又是一变,三声仿佛是提醒人们重新回神的疾鼓之后,接下来却是久久的安静,然而,看见裴旻在马上突然拉开的架势,却又无人敢在此时分神说话。
  果然,下一刻,随着一声骤然鼓响,就只听裴旻一声暴喝,那一把长剑陡然脱手掷出,如同电光一般直入高空,区区一掷之力,竟是破空发出了呼啸之音,一下子蹿高到了十余丈。不约而同仰起脖子的围观人群眼看着长剑在高空渐渐止住去势,最终因为重量的缘故剑尖朝下漫然下落,速度竟是越来越快,再看场中裴旻不知何时已经是纵马等在了长剑落点之处,一时间惊呼声四起,继而又是死一般的静寂。
  而一边擂鼓一边分神关注场中裴旻那一套剑势的杜士仪,此刻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午后申时的阳光已经没有正午的炽烈,但照在向下疾射的剑身上,仍是映出了让人眯起眼睛不敢直视的辉耀剑光来。就在那剑光离地仿佛只有三四丈时,就只见裴旻握着剑鞘的右手猛然之间朝着那道剑光迎了上去,一承一横,就只听一声清鸣似的机簧响,就如同电光降服,雷声收摄,那好似电龙一般的长剑竟是就此稳稳当当收入鞘中。
  “神乎其技,神乎其技!”
  拖欠了东都诸大寺观不知道多少壁画的吴道子一时脸色涨得通红,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整个人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抖,眼神中又是激动又是振奋,呼吸也变得异常急促,口中讷讷连声也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这四个字。不止是他,一旁的张旭亦是为此一幕瞠目结舌,捏着随身酒葫芦的手竟不知不觉也松开了,任由那平日视若珍宝的酒葫芦跌落在地,其中美酒流了满地,一时涓滴不剩。
  至于天宫寺上下僧人并其他围观人群,早已是看得目瞪口呆。纵使十余年周游磨砺,自忖剑术天下少有敌手的楚沉也是悚然动容,暗自忖度自己能否如此做到如此神技,最终叹息地摇了摇头。
  这看似神乎其技的一手,先是考较臂力腰力能否将长剑掷到高空,然后是考较眼力能否提前判断长剑落点,最后方才考验的是腕力能否承受住那长空落电龙的反震力,以及在千钧一发之际以小小剑鞘承接住长剑的瞬间洞察力。即便前两者能够做到,举世用剑者成千上万,能够做到后两者的却是万中无一。
  尽管接下来鼓声又起,剑势再变,但楚沉却已经没了继续观赏的愿望。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入了人群中,逆流而行硬生生挤了出来。当他悄然来到了空无一人的角门处时,鼓声一时而收,久久的沉寂后便是漫天山呼海啸一般的喝彩。他头也不回地伫立片刻,面上露出了钦敬的表情。
  “果然剑圣,名不虚传……怪不得能够让画圣绘壁,草圣挥毫!”
  裴旻收剑而立,额头却也是大汗淋漓,可如此酣畅淋漓的一场剑舞,对于他来说也是多年不曾有过,此刻心中竟是大为畅快。他看了一眼丢下双槌正在揉肩的杜士仪,正要来到吴道子和张旭面前相询是否满意,突然只见吴道子大叫一声笔墨来,待弟子忙不迭地奉上,他接过画笔就大步来到了那一面早就预备好的长墙粉壁前,竟想都不想便重重落了下去。面对如此景况,裴旻只觉心情大振,疾步赶上前去,待要开口询问时却硬生生憋住了。
  “吴生如今正是灵感如泉涌之际,有今日这裴将军剑舞,不止裴将军这请托,恐怕他在洛阳城中诸寺观积欠的那些壁画,一口气能补上一多半,果然令人叹为观止!”张旭长舒一口气,这才有些手痒地转了转手腕,又看着过来会合的杜士仪道,“杜十九郎,我没挑错人,你这鼓声和裴将军剑舞天衣无缝,仿佛排练过无数次一般,端的也是一绝啊!不过瞧着你弱不禁风,这战鼓却是激昂有力,莫非深藏不露不成?”
  “说来惭愧,刚刚太过投入,我如今是连手都抬不起来了!”
  “剑光如电,却也要鼓若惊雷相配。”裴旻哈哈大笑,解开披挂重新穿上素服的时候,见张旭已经到吴道子身边观瞻壁画,显见正在琢磨下笔之处去了,他这才诚恳地致谢道,“为了先母遗愿,却不但劳杜拾遗答应了吴先生之请,又擂鼓以壮我声色,裴旻在此谢过了!”
  杜士仪苦笑一声,这才看着裴旻道:“吴先生性子如此,他要的东西,即便不是今日,裴将军以为我能推脱几时?至于壮声色,虽则从前我见过公冶先生为我演过这一套剑势,可先生的剑更多的是清绝凌厉,裴将军今日剑势却更显沙场磅礴杀气,足可令我一生回味。”
  两人交谈间,杜士仪无意间瞥见了正在泼墨挥毫的吴道子,不禁惊咦了一声,而裴旻也随之注意到了那一面不过须臾之间就已经墨迹淋漓的粉壁。两人这一走上前去,这才发现吴道子便犹如着魔一般在墙上飞快地绘着,笔下不曾稍停,上下之间衣袖飒然风起,恰是全神贯注已极,那手持宝剑的神将,神韵气势竟是像极了刚刚场中犹如神兵天降的裴旻!
  而在他们身后,天宫寺的老主持和其他僧人近水楼台先得月,一时也都稍稍围近了观赏。尽管这是为裴旻亡母做壁画以司纪念,可壁画终究是留在天宫寺,如此杰作不但可以作为今日盛会的见证,而且将是另一件无价之宝。于是,即便心中充满了赞叹和惊奇,僧人们却谁都不敢出声,就连其他围观人群也没有就此散去,而是全都在那儿张望着吴道子的画。
  这一画便是整整一个时辰。所幸如今已近暑日,将近酉时依旧天色极亮,却也丝毫无碍于光线。长达两丈许的粉壁上,如今已经赫然呈现出一幅神将卫佛祖的长卷,虽尚未最后上彩色,但那一个个精妙的人物,那衣袂飘飞之间的神韵,那脸上的表情华彩,却已经足以让所有人为之惊叹。当吴道子陡然之间停笔连退三步,径直撞在了一个来不及躲闪的僧人身上之际,他突然哈哈大笑道:“张颠,该轮到你了!”
  张旭早已经将裴旻那一篇亲自草拟的祭文烂熟于心,此刻嘿然一笑后,他右手执笔,左手稳稳当当端着满池墨水的砚台,就这么径直来到了最后一片空白处,提笔饱蘸了浓墨之后,他方才重重提笔往壁上直书,不过倏忽之间便已经笔走龙蛇一行书讫。
  观那落笔起承转合狂放不羁,杜士仪不知不觉竟体会到了几分锋锐的剑意,一时立刻醒悟到这同样是观裴旻剑舞有感,不禁越加钦服。就在这时候,他背后又传来了吴道子的声音。
  “好畅快,我平生所画,得意无出于此!”
第325章
离心离德
  天宫寺中一日之内三绝齐至,观者大饱眼福,这消息须臾就在东都洛阳城中流传了开来。于是乎,因错过当日这一场盛会而急忙前往天宫寺中一睹风采的人络绎不绝,一时这座洛阳名刹门庭若市香客如云,老主持不得不令人在吴道子那一面壁画前拉上绳索,又令弟子朝夕看护,生怕遭了什么损伤。
  这一日午时前后,因天气炎热,尚善坊之中的车马行人并不算多。此时此刻,便有一行十余人悠然步入天宫寺,一路来到了这面壁画前。被人簇拥在当中的年轻男子头戴幞头,虎背熊腰,看上去健硕挺拔,眼神犀利。伫立在壁画前的他观赏了许久,这才面色欣悦地点头赞道:“早听得吴道子之画妙绝一时,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如此国手,怎可令其蹉跎民间?力士,回头令中书省拟旨,召其入宫供奉。”
  “是,大家。”高力士见那壁画末尾题字龙飞凤舞气势磅礴,当即又凑趣地笑道,“只可惜,如今只余下壁画和题字,裴将军当时剑舞何等绝妙,那就不得而知了。一日之间目睹三绝,那些消息灵通的东都百姓却是大饱眼福。”
  “圣人一国之君,若想观瞻,他日召入宫中,裴将军也好,吴道子张旭也好,还不是一样会竭尽所能?”今日陪同天子出来的姜皎却有些不以为然,说完之后又笑道,“只不过,杜十九郎还真是最会凑热闹的,如此盛会又少不了他,还有人感慨他缘何不做一首诗以资纪念。”
  “剑若电光鼓如雷,想想此等胜景,我亦不免心生神往。只不过裴将军正值母丧,那一日解孝衣为剑舞,也是为了亡母遗愿,我再召他入宫,那就有违孝道了。”话虽如此说,李隆基脸上还是不免遗憾,想了想姜皎刚刚说的话,他便突然笑了起来,“不过,姜七说的是,杜十九郎既然凑了这老大一个热闹,那就让他写一篇妙文呈来给我,也不枉他亲眼目睹这番奇景。”
  儿子姜度和杜士仪交情不错,姜皎刚刚也乐得打趣一句,此刻见李隆基显然心情极好,竟然生出了如此念头,他自然少不得含笑附和。今日微服出宫,天子身边自然不止他们这些人,其余或明或暗散在各处的人,早已把天宫寺和尚善坊内各要紧处都看得严严实实。既然来到了这昔日作为太宗旧宅的天宫寺,李隆基显然并不是看看壁画就完了,等老主持被人“邀”了出来,他便饶有兴致地问起了当日那一具秦王战鼓。
  那天拿出如此珍藏已久的好东西,老主持事后就明白决计避不过邀宠的达官显贵。此刻见李隆基龙行虎步气势不凡,他犹豫片刻便恭敬而客气地说道:“这位檀越既要观赏,老衲不敢搪塞。敝寺当年乃是太宗陛下亲自舍旧宅而立,又钦命主持,并把旧日战鼓赐予敝寺为镇寺之宝,多年来一直只是悄悄供奉,不敢张扬。十数日前裴将军剑舞时,老衲一时激动令人将此宝起出,事后想想已经是惭愧得无以复加。因知当今圣人仁孝无双,最是敬仰太宗陛下丰功伟业,因而已令人将那秦王战鼓封存,不日将敬献圣人阙下。”
  天宫寺藏着太宗之宝却一直秘而不宣,李隆基本有些愠怒,此刻听到老主持如此解释,他那面色便霁和了下来。一旁的姜皎觑了他脸色,见天子微微颔首,他便上前低声说道:“我乃楚国公姜皎,今日奉陛下微服至此,你还不立时领路?”
  “啊!”老主持一时目瞪口呆,暗想东都重地绝不会有人敢冒充天子,再看看这一行人声势雄壮,他连忙深深合十行礼口称冒犯,继而便恭恭敬敬在前头引路,等把众人引到了一座禅堂前,他侧身在台阶上虚手一引,这才低声说道,“陛下,秦王战鼓便供奉在居中台座上,内中一应都是太宗陛下昔日起居用过的旧物。”
  “唔,你不用跟了。”李隆基微微点头,随即看着左右说道,“力士,你和其他人留在此地,姜七,你跟我进来。”
  高力士躬身应是,见随行卫士都留在外头,他看着姜皎随李隆基入内的背影,心中却着实有些犯嘀咕。相比宰臣,姜皎和王毛仲这一文一武方才是真正的天子宠臣,但凡酒宴无此两人,天子便惆然不乐,谁也没法动摇。然而,王毛仲仿佛是因为从前受挫的事,如今收敛了许多,反而是姜皎这些时日伴驾日多,天子时常连他也屏退在外,不知道与其说了些什么机密之语。
  禅堂统共五间,并未有任何隔断,却是显得颇为轩敞。从光线充足的外头进入此间,昏暗的光线让李隆基有些不习惯,好一会儿方才看清了室内陈设。但见一几一榻,一案一缸,壁上挂弓,墙角设鼓,竟是简朴到了寒酸的地步。面对此情此景,李隆基不禁微微色变,旋即便对身侧的姜皎叹道:“朕不如太宗陛下远矣!”
  “太宗陛下起自隋末乱战,天下乱离之时,天下百姓寒苦,因而自当俭朴示人。而今陛下治世天下升平,仓廪丰足,百姓乐业,倘若陛下尚且居于陋室简屋,用的是瓦器,臣子也好,百姓也好,谁还敢安然享受?”姜皎振振有词地劝谏了这两句,见李隆基果然为之大悦,他便趁势颂圣道,“太宗陛下定国安邦,而陛下亦是有前后三次力挽狂澜之功,虽不及亦不远矣!兼且陛下春秋鼎盛,日后功业,未必就真的不及太宗陛下!”
  “慎言,朕怎敢和太宗陛下相提并论!”
  嘴里这么说,但脸上的欣然笑意却泄露出了李隆基的真实心情。他闲庭信步似的在这屋子里转了一大圈,最终在书案之后坐了下来,又招手示意姜皎相对而坐。等到这位自己寒微时交下的知心友人正襟危坐看着自己,他方才用手轻轻叩击着书案,若有所思地说道:“朕如今富有四海,天下安定,四夷臣服,唯一遗憾的便是,不得文德皇后那般千古贤后相佐。”
  对于王皇后的怨言,姜皎此前已经听李隆基说过不少,但如同现如今这样赤裸裸的言辞却还是第一次。他努力平复了一下激荡的心情,这才字斟句酌地说道:“文德皇后之贤,古今少有,然则当今皇后殿下,亦是与陛下伉俪情深,人所共知。”
  “若非她曾和朕共患难,朕怎能容她至今!”李隆基遽然色变,继而便冷冷说道,“她身为中宫却膝下无子,如今太子已立,且太子生母丽妃仍在,朕若是要废黜中宫,岂非名正言顺?”
  “此陛下家事,本不为外人道。”姜皎聪明地搬出了当初英国公李勣的话,但却又添了一句,“然则昔日高宗陛下前事,恐为群臣议论。”
  随着这两年王皇后行事越发急躁,而武惠妃却一贯柔媚小意,废后之事在李隆基心中反反复复斟酌过许多次,而这一回那诗笺风波更是坚定了他的这个想法。此刻见姜皎以家事回答,他本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可听到姜皎隐晦地指出了高宗废王立武,尽管他身为武后的嫡亲孙子,可一想到诸武之乱,他仍是心有余悸。这一沉默就是整整一刻钟,末了他方才长叹了一声。
  “即便阿王远不如文德皇后贤惠,可若她有子,想来也不至于怨望如此!”
  洛阳宫袭芳院中,面对自己的妹妹,嗣滕王妃王氏,王皇后泪如雨下说出的第一句话,竟是和李隆基的感慨惊人的相似。李隆基一朝由太子而天子,她的家人也一样飞黄腾达,尽管长妹因长孙昕之故守寡,如今吃斋念佛不问世事,但兄长王守一尚了公主,又贵为国公,妹妹王氏也嫁给了嗣滕王,常常能够入宫,否则她竟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而看到她潸然泪下,王氏亦忍不住心如刀绞,连忙开口劝慰。好一会儿等到阿姊止了悲声,她才从袖子中取出了一封信来递给了王皇后,低声说道:“阿姊,这是阿兄让我捎给你的。他知道你如今心下苦,可如今再悲伤也没用,当务之急是应变!”
  应的是什么变,王皇后当然不会问,而嗣滕王妃王氏也不会说透,姊妹俩都是心照不宣。王皇后低头取出信笺在手,只扫了一眼便登时为之色变,连捏着信笺边缘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盯着那寥寥几行字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她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便看向了自己的妹妹。
  “阿兄写的这封信,你可看过?”见王氏摇头,王皇后便将信递了过去,见妹妹匆匆浏览之后便大骇地抬头看着自己,她便低声说道,“此事险之又险,可是,置于死地而后生!倘若他没有这意思,那自然是阿兄此举害了我,可要是他有这意思,那我就要戳了他的心窝子!他什么都要学太宗陛下,可须知太宗陛下和文德皇后伉俪情深,从来就不曾生过易后之意!更何况,阿兄竟然能连那种逆谋都打探到,我怎能退缩不顾他一片苦心?”
  王氏强忍心头惊骇,隔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狠似的点了点头:“既是阿兄和阿姊都觉得此为上策,那我回去之后便说与滕王商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既是他的妻子,他也必然和阿姊一条心!”
第326章
府试,废后!
  一日之内观裴旻雄奇剑舞,赏吴道子精绝画技,再瞻张旭泼墨狂草,如此非同一般的视觉体验,让杜士仪足足好几日都免不了时时回忆品味。一时间,公务也好,私事也罢,全都得让居次席。
  尽管他深知自己就是再练剑也不可能练出裴旻那般的超绝身手,吴道子和张旭的画技和狂草也断然难以企及,可这并不妨碍他所受到的震撼。更不用说,他亲自擂响当年的秦王战鼓,那种糅合了历史沧桑和战场激荡的鼓声亦不时响彻耳边,提醒他眼下正是盛唐!
  至于裴旻提醒他关于楚沉的话,他自然对崔俭玄提点了一句。可后者更懊恼的,却也是没能目睹那一场盛会,这几乎成了东都洛阳上下无数人的心声。
  正因为如此,当门下省上下官员得知,天子亲自令左拾遗杜士仪就当日天宫寺中题记一篇,以纪念当时胜景,羡慕的固然不少,但遗憾的则更多。唐人骨子里便有一股喜好浪漫爱好雄奇的习性,就连左拾遗中最年长最资深,对于杜士仪这个新进同僚一直若即若离的窦先,事后也不禁对这个资浅的小字辈委婉表达了一层意思。
  “君礼贤弟,我等既都在门下省,日后当同进同退才是。”
  这同进同退说的是朝中大事,还是那等看热闹凑热闹的小事,那就只有当事双方彼此去体味了。
  不过,杜士仪当了几个月的左拾遗,和同僚之间虽然不像最初那般受人排挤,可因为年纪的关系,却也谈不上如何融洽。借着窦先这一说,他也就顺势搭了个梯子。
  如裴旻张旭吴道子这种后世可以封圣的超绝人物,要再凑热闹固然需得机缘,然则他如今也已经不再是六年前初至嵩山求学的才尽神童,各种文会诗社漫谈之类的交往,也就少不得多了起来,间或用各种各样新制出来的好砚好墨……甚至于用新制成的好纸笺勾搭了张旭,偶尔流出一幅吴道子的手迹,这却也是不时有的,一来二去,门下省从窦先到其他左补阙和主事之类的官员,有什么活动也会叫上他。
  至于那自从进入正赛之后,陡然之间激烈程度和名声又暴增许多的马球赛,也成为了公卿王侯消遣时的一大去处。尽管正赛一改预选赛时可免费观赏,而是开始卖票,最初有些不那么顺当,可那每个档次收费完全不同的票价,以及在洛阳南城仿佛是突然之间就平整出来的宽阔场地和四周看台,却吸引了不少人的兴趣。
  尤其是私密性和陈设都极其不错的包厢看台,尽管票价昂贵,而且也不是一场一场地买,而是一个月一个月地包,可在几个花费不菲包下包厢,继而又宣扬这象征地位等等言辞的推动下,有人下场参赛的各家也好,单纯不在乎银钱的也好,大多数都包了或大或小的包厢。
  而窦先这等家中不富裕的,也和其他同僚一起跟着杜士仪来瞧过好几次马球赛。天子好马球,民间马球也颇为流行,满朝文武之中有对这个不以为然的,可也有不置可否的,更有热衷的,眼看这几个年轻世家子弟捣鼓出来的马球赛竟然有声有色,想要掺和的不在少数,一时崔俭玄竟是成了个大忙人。眼看八月河南府试明经科在即,他方才不得不忍痛挤出了三天时间临时抱佛脚,把经史看了个昏天黑地,累得杜十三娘不得不向杜士仪表达了心中忧虑。
  “阿兄,河南府试在即,十一郎君之前却一心一意都在忙着马球赛的事,如今方才紧赶着备考,会不会被人说他是玩物丧志?”
  “你不用担心,玩物丧志是因为本就心志不坚,可崔十一固然有时候爱抱怨,喜欢使小性子,可认准的东西却是很难拉回头,他知道分寸,否则也不至于最后几天赶回来备考。”说到这里,杜士仪便语重心长地说道,“每年明经及第之人,足足有上百,然而守选七年方能授官的期限,却足以让众多人等白了头都未必能做上官,即便官宦子弟也需要机缘。崔十一的经史既然在圣人面前都能过关,只要他不是发挥失常,试官就算再犯嘀咕,也不会将其轻易黜落,你就放一万个心吧。”
  “什么一万个心……我哪有担心他,我是怕五娘子和九娘子心里担心!”杜十三娘强自反驳了一句,见杜士仪似笑非笑,她面上微微一红,反身一阵风似的就快步出了书斋。直到站在院子里,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几分迷茫。
  除了崔俭玄在家守制那三年,她与其常常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对他可以说是极其熟悉了。平心而论,他不像阿兄智计百出,不像阿兄经史文句信手拈来,不像阿兄交友众多,更不像阿兄那样总让人觉得如同一座大山一般,坚定不移稳重可靠……可是,他却也有一种独特不同的东西。而且,他固然不像阿兄那般遭受过家门焚毁才尽重病这样的苦痛,却也曾连丧祖母和父亲,险些一蹶不振,而且,从最初的相识一直到现在,他始终是一颗稚子之心。
  想着想着,杜十三娘忍不住双掌合十对着一碧如洗的天空喃喃自语祷祝道:“求天君赐福保佑,十一郎君今科一帆风顺。”
  话音刚落,她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轻轻咳嗽,一转头见是满脸笑意盈盈的秋娘,她猛然间想到自己和秋娘一向亲近,也曾经告诉过这位大媪,倘若崔俭玄得了河南府明经科解送,那两家就会定下婚约,那时候秋娘高兴得什么似的。这一刻,她的脸上刷的涨得通红。
  “大媪……”
  “娘子一贯乐善好施,待人以诚,如今这小小的心愿,神佛一定会成全的!”
  大约是因为之前崔俭玄回家却反被崔泰之好一通训诫,之后闹得不欢而散,河南府试在即,赵国夫人反而没有让人来请崔俭玄回家住,只是吩咐崔五娘把亲手缝制的一件下试场所用的素色白袍给崔俭玄送了过来。
  而看到崔俭玄堂而皇之地占据了杜士仪那满满当当全都是书的书斋,又见弟弟捧着母亲亲手做的衣裳满脸复杂,崔五娘便收摄精神语重心长地提醒道:“阿弟这些年的课业,就连嵩山卢公亦是赞不绝口,下场之时只需谨记,不要妄自菲薄,其余的事都无需挂怀。”
  “阿姊放心,我记住了。”崔俭玄深知母亲身体不好,崔家六房合居,家务事又不容易打理,因而几乎不曾为他们这些子女亲手做过衣裳鞋袜,如今这一件袍子,那千针万线之间,也不知道寄托了母亲的多少期望和嘱托,因而,他紧紧抱了包袱,最终又抬起头道,“阿姊也放心,我不会让人有机会指摘我玩物丧志,堕了崔家的名声!”
  因为要早起赶着上朝的缘故,崔俭玄去应河南府试这一天,杜士仪只能与其一路同行到观德坊西门为止。看着坊门左近那些和自己立场相同的常参官,又听着晨曦之中渐渐响起的那一声声晨鼓,他突然笑呵呵地对其竖起了食指和中指:“第二关,也是最关键的一关。”
  “这都是节骨眼上了,连我家阿姊都在给我减压,你却还拼命给我加压!”崔俭玄使劲磨了磨牙表示不满,最终却看着徐徐拉开的坊门,咧嘴笑道:“不和你啰嗦了,我上我的战场,你去你的官场,等结果出来,我再给你报喜!”
  对于崔俭玄自诩去上战场,杜士仪压根没往心里去,他根本没有考虑到这家伙会马失前蹄的可能性。因而上朝之后回到门下省左拾遗直房,当他就着一摞中书省拟定的诰敕文书,一路按照规章书判到了将近末尾的一份,他突然为之眼神一凝,顿时想到了日前曾经引起了好大一番争论的案子。
  武强令裴景仙坐赃五千匹,事发后逃亡,李隆基大怒,令人追捕得之后将其斩首示众,却为大理寺卿李朝隐奏其乃是乞取,且坐赃罪不至死,其祖裴寂有功于国,今裴景仙为硕果仅存的嫡脉,宜宽宥死罪,处以流刑,李隆基览奏之后却又命杖杀,却再次遭李朝隐上书,以律法有轻重,乞取之赃和枉法取赃律法治罪不同加以抗辩,最终以坐赃罪,杖刑一百,流岭南作为了结。
  他对于李朝隐此人本不甚了解,经此一事却对其产生了深刻的印象,待其后打探得知其刚直清正非一日,而是从中宗睿宗年间直到眼下都是如此,他不禁大生敬服。没想到此事尘埃落定至今不过短短十数日,就在今天,另一道委任官员的敕书便出现在了他的案头。
  大理寺卿李朝隐转任岐州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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