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荣华(校对)第182部分在线阅读
“哼!”这话还没说完,赵破军就冷哼一声打断了他的辩解,不容置疑地吩咐道,“今日欠了多少,明日加倍补上!”
“是,爹。”
赵汶正垂头丧气的时候,就只听见外间仿佛有些响动,眼睛骨碌一转便慌忙上前打起了门帘,眼见得果真是母亲手捧装着各式菜肴的木盘站在外头,他慌忙伸手去接了过来,而赵凯亦是连忙快步上前去搀扶了母亲进来。紧跟着,后头的一个仆妇方才跟了进来帮着摆饭,事了便蹑手蹑脚退了下去。
见妻子头上包着青罗帕,想起刚刚回来之际就听说其亲自下了厨房,赵破军迟疑片刻便开口说道:“家里虽说人手不多,但也不用你时时亲自下厨,有时间还不如多多管教这两个小子!”
相比如今官居正二品的丈夫,罗氏当初不过是一个正六品百户的女儿。那一年赵破军奉命跟着前任都指挥使到奴儿干城镇守,却还是单身一个人,便有好事的人帮忙说媒。奴儿干城男多女少,生得端正又尚未许人的她就这么嫁了过来,眼看丈夫一步一步稳稳升迁,到最后竟是成了统管这一片广袤土地的封疆大吏,她总觉得仿若做梦一般。毕竟,这一片地方几乎没有寻常百姓,自然谈不上文官分权。
听了赵破军的话,只粗粗读过几本书,并没有多少见识的她摇了摇头,微微笑道:“老爷给他们请了文武师傅督导,我一个妇道人家,又不懂经史,又不会武艺,能教导他们的只有好好做人,勿行奸猾,其他的哪里能够。我不懂那么多大道理,可我知道奴儿干城上下都说老爷治军严谨,而外头那些女真人也说老爷公允,老爷日夜忙着外头的大事,别人伺候未必尽心竭力,我亲自做这些方才安心。”
夫妻多年,尽管当初是新婚之夜才见第一面,但赵破军深知妻子柔顺外表之下,却也有执拗的那一面,当即也就不再去说了。用过晚饭,他又严词训诫了两个儿子,随即又去见了今日接见女真人的都指挥佥事陈炯,等到再次回来,已经早已过了子时。打起厚厚的棉门帘进了里屋,当看见那一盏油灯下,妻子已经伏案睡着了,一件做了一半的衫子滑落膝头,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随即才放轻脚步走上前去。可还不等他的手触碰到她的人,她就陡然惊醒了。
“老爷回来了?”
“嗯,谈事晚了些,不料你还没睡。”赵破军缩回了手,虽则知道妻子从不管外头的事情,他仍是开口说道,“如今天下太平,朝臣们自然不想动干戈。但这些年大齐休养生息,蒙古和女真何尝不是休养生息?就好比此次来的那些女真人,交易是一条,探听虚实也是一条,所以趁着皇长孙降生普天同庆,总少不得要给他们一个震慑。”
罗氏似懂非懂,却也没有多问。然而,想起日间儿子问及的一事,她犹豫良久,最终还是开口问道:“老爷虽说去岁才接印,但加上此前在奴儿干的日子,已经十几年了,不知……不知朝廷是否会调老爷回朝?”
赵破军倏然眼中厉芒一闪,这才淡淡地说道:“你怎么会问这个?”
“是大郎和二郎听人说京城繁华,一时好奇……”
“有他们进京的时候。”赵破军突然打断了妻子的话,旋即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打算下个月送你们入京。”
罗氏是北平人,当年初建奴儿干卫,方才随父母一同迁到了这里,做梦也想回到如今升格为京城的北平,闻言顿时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但下一刻就意识到了丈夫话中有话,慌忙问道:“那老爷你呢?”
“京城是好,但不是我喜欢呆的地方。奴儿干苦寒,你跟着我在这儿吃了这么多年苦,也该去京城安心过几年好日子……”
“老爷!”
见妻子震惊得站起身来,使劲摇头却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赵破军便露出了一个笑容,上前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以前我不是掌印的都帅,留着你们在身边不要紧,但现如今我既然掌管一方,自当送你们回朝,一来安别人之心,二来我也能够没有后顾之忧!京城的睢阳侯和睢阳侯世子,都和我有旧,他们会好好照顾你们母子的。”
罗氏的脸上一下子变得苍白一片。想起前任都指挥使确实是没有带妻子儿女在身边,她那时候不曾多想,可如今丈夫道出了其中原委,她怎会不明白这就是朝廷规矩!盯着赵破军好一会儿,她才咬咬牙说道:“既然如此,把大郎二郎送回京就行了,我这个当娘的无能,不能教导他们什么,想来睢阳侯和世子总会帮忙管教!我在这儿陪着老爷,哪怕是十年二十年!”
“如果是一辈子呢?”看见罗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赵破军方才背转身走到了门口,“别想这么多了,此事是规矩,没有商量的余地。”
然而,当他到了门口之际,却听到背后传来了妻子的声音:“只要凯儿和汶儿留京,朝臣们想必不会在乎我一个妇道人家!老爷就算送了我回京,我也一定会上书求着回来的!”
听了此语,赵破军脚步一滞,当出了屋子来到清冷的外头时,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女真人和蒙古人尽管早已不是当年几乎席卷天下时的势头了,但为了以防万一,陈善昭仍是授意他建寺兴佛,更是从京城挑了两个德高望重的高僧,预备永宁寺齐备之后便把人派过来。而他要做的事情还很多,这辈子能否完成还是未知数。
此生长镇东,纵死亦无悔!只是没想到……一直想念京城的妻子仍然愿意留下陪着他呆在这苦寒之地!
番外四
明月皎皎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听乳母说过,我降生的前后,正是大齐朝最最艰难的时刻。
内有太上皇重病不起,父亲在清宁宫日夜侍疾;外有开平被围,我那位担任开平守将的外祖父正在城中带兵坚守,还不知道能够支持多久。而就在这种内忧外患的情况下,我在母亲的肚子里却呆不住了。我长大了才知道,分娩对于女人来说是一道最大的关卡,说是鬼门关也不为过,可是,面对那样的险境,母亲却仿佛早早就做好了一切安排,而祖母更是亲自到东宫产房之中守着。最终,尽管早产却依旧平安降生的我被人抱到了太上皇面前。
宫里的宫人们都说,奄奄一息的太上皇看到我这个重孙女极其高兴,亲自给我起名曰皎,又给我起了小字明月。而就在看到了我之后没几个时辰,仿佛全了最后的心愿,太上皇便撒手西归了。此后,当三叔辽王打算领兵往援开平的时候,北边却传来了好消息,说是我的外祖父打了大胜仗,一时间举国欢腾,祖父太宗皇帝一喜之下,立时就将长宁这个年号赐给了我作为封号。
父皇和母后琴瑟和谐伉俪情深,一改历朝历代几乎都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习惯,父皇这一生一世,就只有母后一个人,而母后先后为父皇生了五个儿子,却只有我一个女儿。我曾经看见白发苍苍的他们彼此相携走在御花园中,灿烂的日光照在他们不再有光泽的头发上,斑驳的树叶阴影映在了他们不再白皙细腻的脸上,可我却依旧能从他们身上看到那种无法作伪的舒心惬意。而那种祥和宁静的气氛,当他们先后走了之后,仿佛刻骨铭心一般,甚至在我的梦中一次又一次地出现。
别人常常说,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不是皇后,而是皇太后,因为皇后是会被废的,而皇太后却有亲生儿子坐在皇位上,因而稳若泰山再无后顾之忧。我曾经把这话当成笑话说给母后听,却引来了母后的大笑。母后对我说,那是因为古往今来,从来就没有父皇这样的皇帝,每一个皇后都要把自己的丈夫分给别人,又要忧心没有儿子,有了儿子又要忧心是否有人会和自己的儿子争位,那种朝不保夕的感觉,自然不如当个守寡的皇太后来得自在。我那时候听了只是敬服父皇,可当父皇过世之后不到一年,母后便仿佛油尽灯枯一般,随之病重离去,我方才明白,真正相依相守,情深意重的夫妻,当其中一个不在的时候,另一个也许会如同繁华散尽的鲜花一般衰败下去。
先后失去了父皇和母后,我很伤心,可早已过了不惑之年的大哥更伤心。他十岁被册立为皇太孙,父皇登基之后就被册封为皇太子,前前后后算是当了三十余年的储君。都说皇太子最难当,但父皇却在大哥年纪渐长之后,做起了撒手掌柜,很多事情都交给了大哥去料理,甚至几次提出要退位去当太上皇。若不是大哥坚持不肯答应,群臣为此三度伏阙,差一点就让父皇成功了。即便如此,父皇仍然曾经留着大哥在京城监国,自己只带着极少且不符合排场的随从,携了母后登上泰山,游过西湖,甚至在重修的黄鹤楼上留下了自己的题诗,根本没去想过如果有人能认出御笔该怎么办。
要不是我那时候正有孕在身,也恨不得跟着一块去。可后来想想,父皇母后一辈子都在万千人的眼皮子底下,我何苦去凑热闹,让他们那难得的舒心自由打了折扣?
游过天下的父皇和母后终究故去了,金銮殿中坐着的人换成了大哥。然而,和胸无大志只好美食饮酒,甚至自己钻研把宫中酿酒都包了去的二弟,以及一心学三叔只想打仗的三弟,还有跟着威宁侯出海的四弟,继承了父皇性子成天拉着小舅舅四处视察学校的五弟不同,大哥的儿子们很不让人省心。
大嫂和母后一样多子多福,只不过,和母后嫁给父皇前期危若累卵的形势不同,大嫂嫁给大哥的时候,天下已经很太平了,顶多是朝中因为父皇的新政和用人而有些小小的波折。所以,大嫂在头四年间就连生了三个儿子,年岁相差不大的他们落地就富贵荣华,对东宫的位子也是虎视眈眈,以至于大哥登基之后虽册立了嫡长子为皇太子,我那另两个侄儿却依旧不消停。幸好,大嫂最后生的那个儿子比前头岁数差很多,否则兴许真的要上演一场四龙夺嫡。
大哥是聪明人,大嫂也是聪明人,可当面对的是自己的儿子,他们这两个聪明人仍旧一筹莫展。母后曾经对我说过四叔燕王的事情,尽管人人都知道四叔曾经和父皇争夺过东宫之位,但父皇对四叔还是信赖备至,即位后不久就令其率军平缅,打完之后,他带着我那四婶周游天下。我最后一次见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带着五百多号精锐护卫,从盛唐时那条有名的丝绸之路前往遥远的异国。母后说,野心一旦膨胀,便很难再使其消逝。四叔会中途悬崖勒马,是因为他终究是正人君子,不屑于那些诡谲小道和阴谋。可是我那两个侄儿,却显见不是那样的正人君子,也不像我其他弟弟那样各有各的喜好。
他们都使劲巴结我这个唯一的姑姑,甚至连我家里那两个没用的浑小子,也都险些被他们拐上了船。要不是我那小女儿来告状,我一气之下把两个浑小子扔给了继承了三叔爵位的堂弟辽王去调教,又和家里那个老好人丈夫大吵一架,兴许我的儿子们就真的会上那条很可能会沉的船。因为这件事,终于无法容忍的我不管不顾一状告到了大嫂面前。那一次,大嫂痛心而又失望的样子,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大哥终于还是痛下了决断。当年父皇编撰的盛世大典,尽管抄写了两套珍藏在南京和京城,但因为种种原因,一直都没有最终付梓。这一次,他以印书怀念父皇为由,把我那第二个侄儿和第三个侄儿派了去,带着十个从全国搜罗来的书法家负责抄写刻版印制。因为人少,这一抄,就是整整五年。五年中他们除了那些精擅书法的儒生之外,再没有机会接触到其他可以笼络的人,而他们一度搜罗交好的官员们,也大多数都被大哥打发到了天涯海角任职。
至于皇太子,则是被大哥直接派去了巡查天下受灾之地。无论是洪涝旱灾,还是蝗虫天灾,他都让金枝玉叶的皇太子亲自去赈济巡视。每一次我见到回京的皇太子,都能发现人成熟长大了。因而五年之后兄弟三个再次聚首的时候,尽管他们还不可能真正和睦有爱,但终于拉开了差距……顶多是彼此不理会,不再嘴上一套心里一套,看着让人心里不痛快。
时光就这么翩然逝去,从长宁郡主到长宁公主到长宁长公主,一晃我已经历经了三朝,膝下的儿女们给我添了孙儿孙女,曾经叱咤风云的长辈们,也都一个个离开了人世。而成了睢阳侯夫人,和我素来要好的顾仪,竟然也比我早走一步。最后,就连大哥,也终究弃我而去,留下了伤心欲绝的大嫂,还有我这个唯一的长宁大长公主。举宫素白的时候,我不由自主想到了在我出生后过世的曾祖父太祖皇帝,想到了和祖母仁孝皇后几乎是前后过世的祖父太宗皇帝,想到了含笑逝去的父皇仁宗皇帝……因而,看着那大行皇帝的神主,大哥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那一次,我在灵前昏厥了过去。
最喜欢热闹喜庆的我渐渐更多的时间都呆在家里,伴着我家里那个最喜欢琢磨各式石碑,最喜欢各式钟鼎,仿佛喜爱这些死物更多过我的老好人。他似乎从来不知道回忆往事,成天见了谁都是笑呵呵的,看着他的时候,那些不知道的人甚至难以相信,他曾经是当年父皇即位第一次殿试中选拔出来的榜眼。那一科的状元是天下有名的大儒传人,那一科的探花是温润如玉的俊俏郎君,在这一前一后的衬托下,面相忠厚形似书呆子的他很不起眼,可金殿传胪的时候特意溜过去看热闹的我,就偏偏一眼相中了他。
当他成为我的驸马时,还有人指摘他的文章徒有其表,不过是父皇为了我这唯一女儿的夫婿能够有个好名头而已。可他从来都不争不辩,纵使同年惋惜他因为尚公主而丢了大好前途,他也只是一笑置之。婚后的日子都是他让着我,每一次遇到我发脾气,在他三两句话之下,我都仿佛是打在棉花团上的拳头一般使不上气力。日子一天天平平淡淡地过去,没有父皇母后的知心默契,没有大哥大嫂不时发生的激烈碰撞,更没有别人家那般情深意切,抑或是鸡飞狗跳。有时候我甚至在想,当初我倘若选择了别人,是否还会是这种平淡无波的日子?
可惜没有如果。当年那一科的状元四十而魁首,年过五十便早早撒手西归;当年那位风度翩翩的少年探花郎,蹉跎仕途几十年,临到老终于升任四品大理寺少卿的时候,早已经是鬓发苍苍满脸皱纹,仿佛比我家的老好人还要憔悴。那一科的其他同年们,有的官居一品万人敬仰,有的贪墨无数百姓唾弃,也有的平平淡淡再无声息。我不知道他是否后悔过被点了驸马,可当他在一场看似平平常常的风寒中一病不起,最终就要离开人世的时候,我只看到他的眼睛比平常的时候更加明亮。
“明月,我小时候就喜欢金石,可家里人都指斥这是玩物丧志,逼着我读书科举,我喜欢写文章,但我不想做官,更没有自信能做一个好官。幸好,仁宗皇帝点了我为驸马。这辈子我最得意的是,就是收藏了那许多珍贵的钟鼎碑碣,写了不逊于前人的金石铭录,娶了你这心地好的公主……”
后面的话,我几乎都没听进去。尽管他把我和那些死物相提并论,但我却不觉得恼,甚至抓着他的手和小孩子似的嚷嚷,眼看着他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意,和父皇母后大哥一样离我而去。他到死都没有对我说过一个卿卿我我的字眼,可他带给我的,是几十年平安喜乐的日子。
孀居的我变得沉默寡言,尽管新君对我这个唯一的姑姑礼遇备至,但我却再也没进过皇宫。两个有了出息的浑小子如今都很孝顺,一度想要带着我出京游山玩水,抑或是想带我去别业散散心,我却都没有答应。甚至最疼的小女儿要接我去她那儿小住,我也同样没有松口。没有男主人的公主府正房空空荡荡,可恍惚之间,我却总觉得逝去的亲人们都还在身边,午夜梦回的时候会和我说话,陪我解闷。
八十大寿的时候,公主府中热闹非凡。那些我已经分不清记不得的晚辈们给我磕头,说着些千篇一律的贺词,满脸堆笑地恭喜着我这个大齐朝寿数最长的公主。那一天,戏班子喧闹的声音环绕着整个公主府,走到哪儿都能够听见。而亲自莅临的当今天子,更是让满堂宾客惊叹艳羡。喝过那杯侄儿双手呈上的寿酒,我没有看那些珍贵的寿礼,只对他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
我想再去登一次琼华岛上的万岁山。
腿脚已经不利索的我是坐着肩舆登上了那座万岁山的。相比印象中的那座小小山头,如今的万岁山周围遍植树木,四处香花鸟语,赏心悦目。可是,我的眼睛里却只有那脚下那巍峨的皇宫。那是我出生的地方,是我长大的地方,是我依偎着父皇母后的地方,也是我最终和命中注定的老好人相遇的地方。靠在肩舆靠背上的我看着这久违的熟悉建筑,仿佛放下了心中最后的惦记。
今生如此,了无遗憾。如果有来生,我还想做父皇母后的女儿,还想当他的妻子。不是只有波澜壮阔,方才是人生。
番外五
荣华谢后
南京城中,最贵莫过于卫国太夫人,这是整个南京城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人人都信之不疑的事。谁都知道,即便是作为卫国公夫人的嘉兴长公主,对于婆母不但孝顺备至,而且陪侍婆母出门会客时,从来不拿公主的架子,一贯走在卫国太夫人身后,也不知道羡煞了多少底下有个尊贵儿媳的婆婆。这些也就罢了,卫国太夫人的那些庶子们,一个个都有各自的出息,分家之后非但不曾乌眼鸡似的乱争一气,每逢卫国太夫人做寿,都会尽心竭力置办寿礼,每一年那热闹喜庆的场面让无数闹家务的勋贵府邸眼红到死。
这么多年过去,王夫人早就不在乎旁人那些或敬服或艳羡或嫉妒或不屑的目光了。坐在玻璃大妆台前看着里头那满头银丝的自己,她摆手制止了要往上头插那支红宝石凤钗的丫头,淡淡地说道:“换那支青金石的。”
今天是母亲七十大寿,身为母亲唯一的女儿,如今已经是保国公夫人的顾钰把家务事都交给了长媳,早一天就回了府中帮忙操持。此时此刻听到母亲这话,她忍不住开口说道:“娘,这喜庆的日子,那一套红宝石的头面总喜庆一些。”
“年纪大的人,这些年轻时喜欢的颜色再也压不住了。”王夫人侧头瞧了一眼同样不再年轻的女儿,眉头一挑笑了笑,“你从前还不是爱大红的?可现在宝蓝的天青的秋香色的,什么素淡穿什么,这会儿倒劝说起我来了。”
被母亲这一说,顾钰顿时无话。眼看着母亲梳好了那整整齐齐的圆髻,插上那几支朴素却不失别致的发簪发钗,继而带上了褐色嵌着绿玉的暖额,等到丫头仆妇们都垂手退了下去,她方才探头看着玻璃镜中的人影,含笑说道:“娘,要是今天那些太夫人夫人奶奶们看到您这精精神神的样子,必然都要围着您问养生秘诀。”
“哪有什么秘诀,把心磨练得坚硬一些,也就是了。”王夫人说着便侧头看了女儿一眼,似笑非笑地问道,“你不是也历练出来了?”
见顾钰不再年轻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异色,随即又平静了下来,王夫人哪里不知道女儿的心绪变化,站起身后便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世上的姑娘们,都羡慕当今皇后的福气。丈夫一心一意,儿女孝顺知心,上头公公婆婆如今也都不在了。即便不是皇家,换做寻常人家,也是求都求不来的。可这种情形终究凤毛麟角。男人大多数都是一路货色,即便那些只守着妻子一个的男人,倘若真的诱惑足够大,未必就能把持得住。柳下惠那等坐怀不乱的人物,也就是传说典籍里头的事情。女人没嫁人之前可以憧憬,可出嫁后,不妨把自己的心守得严实一些,这样有些事情也就不会那么在意了。”
尽管如今已经是保国公夫人,贵为超品命妇,又是一家主母,家里那些姨娘妾室庶子全都是服服帖帖,但顾钰听着母亲这平平淡淡的言语,最后仍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娘,您嫁给爹这么多年,就真的不曾在意过?”
面对女儿的这个问题,王夫人没有直接回答,沉默片刻后便反问道:“你还记得你大姐么?”
当年没出嫁的时候,顾钰和顾抒顾拂姊妹两个常常有些明争暗斗,但随着顾抒被册为韩王妃,接着远嫁多年方才回朝,那些从前的小小龃龉,早就成了前尘往事。此刻听王夫人说起顾抒,顾钰一时愣住了,许久方才轻声叹道:“大姐确实命苦。”
“她命苦,是因为她的母亲自己就看不透,所以没把她教好。”王夫人那仿佛古井无波的眼神微微泛起了丝丝涟漪,一时想到了自己初入顾家门的情景,“你大姐的心高气傲全都是随了你大伯母。你大伯母和你大伯父当年也算伉俪情深,可后来因为后继无人,你大伯父活活被怄死,你大伯母那最后几年的日子,过得何尝舒心?她千辛万苦想让你大姐嫁得好,可却不想想,王府这种地方,岂是单纯凭着才学容貌就能站稳的!徒有一个韩王妃的名分,半个儿女也无,又不肯养一个庶子在名下,劝都劝不听,纵使娘家得力又有什么用?你嫁入保国公府这些年,当年的保国公还不是有些大家公子的毛病,如今呢?”
最初那些凭着妖娆勾引丈夫的那些女人,早就连骨灰都烂了!
顾钰想起府中那几个对自己敬若神明的姨娘和庶子,不禁轻轻摇了摇头:“娘那时候和我说过,不争朝夕。”
“女人没有丈夫的欢心,或是失去了丈夫,并不意味着就此失去了倚靠,但没有儿子,老来却必然凄惨,所以如果有什么万一,哪怕不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也得养住一个!”王夫人侧耳倾听着外头戏班子入场时的喧闹,脸上却没有任何过寿的喜气,“我嫁给你爹的时候,是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当年你祖母亲自和王家定下的婚事,因为两家门当户对,而在乱世之中,婚姻是维系两家的纽带。那时候,你爹其实有倾心的人,是他一个远房表姐。”
这种年代久远的事情,顾钰竟是从未从父母长辈口中听说,此刻顿时轻轻吸了一口气。看着母亲说起这陈年旧事时的平淡口气,她忍不住第一次仔仔细细审视起了自己的母亲。见其仍是以那种无数贵妇效仿称赞的无可挑剔仪态端端正正坐着,她忍不住打心眼里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敬服。
“顾家那时候不过是地方大族,可你爹那表姐的祖父做过前朝侍郎,家境豪富,她到顾家时,和瑜儿的情形又不同,人人都把她捧在手心里。你爹和她一来二去之下便两情相悦,一度以为凭着两家是亲戚,这一桩婚事你祖母会首肯,结果却不防人前脚刚走,你祖母就给他定下了我这王家女。所以,初进门的时候,他对我很冷淡。而你大伯父和你大伯母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两相对比,那是我最难熬的日子,尤其当我知道你爹心里头是有别人的时候。”
而且那女人不是低三下四的婢女通房侍妾,而是比母亲出身更尊贵的千金小姐!从保国公府的孙媳妇熬到当家主母,顾钰隐约觉得自己抓住了母亲的心情,本能地止住了开口追问的念头,只是默默地听着。
“这事情是你祖母亲口告诉我的。你祖母素来是明眼人,没有去训诫你爹,而是径直对我挑明了。你祖母说,倘若她那外甥女的祖父不是侍郎,而是镇守一方的武将,那么当初那桩婚事她必然会首肯,可是一个致仕侍郎,在盛世的时候是一方父母,子民俯首帖耳,可在乱世的时候,而且还人走茶凉,却根本一文不值,家境豪富更犹如吸引别人觊觎目光的靶子!她写信告诉她那表叔,劝谏召集子弟练武屯兵,可人家自忖多年书香门第的名声不予理会,所以她为了让你爹死心,给他匆匆定下了和王家的亲事。也就是那一次,你祖母说过,身为母亲,只要能保住家保住儿女,别的都可以不理会。”
按着妆台站起身来,王夫人对着镜子照了照那端庄素雅的一身行头,又淡淡地说道:“后来,你爹和你大伯父就带了顾家编练的家丁投效了太祖皇帝,上阵出生入死大战无数。而你祖母变卖了顾家祖传的那些田地,带着我们随着太祖皇帝的家眷辗转多地,虽则吃了不少苦头,但至少幸存了下来。而你爹的那个表姐,昔日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千金,却因为家中遭流民洗劫,一家人南下错投了王元通不说,而且还把她献给王元通为妃。王元通兵败之日,不但自己自焚,而且后宫都给杀尽了。就连他的家人,也在头一批入城的兵马扫荡下全都死了。而你的祖母,甚至没能为自己的亲眷收尸。”
这种乱世之中赤裸裸适者生存不容走错一步的哲学,听得顾钰毛骨悚然。她不想再去问已经故去多年的父亲当年得知那一连串讯息的时候,可曾有过悲伤愤怒痛苦,她只知道时至今日,世人看见的只有顾家的风光无二人丁兴旺。
“情愫只是一时的,婚姻才是一生的。”王夫人款款走到屋子门口,随即回过头看着顾钰道,“时辰差不多了,咱们出去见客吧。”
这一夜,卫国公府高朋满座贺客盈门。卫国公顾镇和嘉兴大长公主忙前忙后张罗,作为女婿而且接任了卫国公顾长风南京守备一职的保国公亲自出面替岳母操办寿宴,就连威宁侯顾铭和张琪夫妇也不远千里从京城赶回了南京。开宴之前,和顾铭张琪夫妇一块下南京的内官监太监陈海不但代表帝后到卫国公府贺寿,更替皇帝颁赐卫国太夫人紫檀拐杖以及数珠冠服等等好些东西,一时更是引来了无数人称羡。
当王夫人在晚辈们如同众星捧月似的簇拥到正堂金戈堂之外,看着那一簇簇璀璨绽放在夜空中的烟花时,她的眼前却依稀浮现出了自己当年大红嫁衣头顶大红盖头步入顾家的场景,依稀浮现出了洞房花烛夜被人挑开盖头的羞涩面容。
如今享尽富贵荣华的卫国太夫人,当年初入顾家门之际,也不过是一个憧憬过夫君眷顾的小女人而已。
番外六
晨曦(一)
永安三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