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精校)第3部分在线阅读
因是急于消化这刚刚得到的消息,再加上徐良一再催促,徐勋没逗留太久就告辞离去。他这一走,徐良冲着慧通和尚正要发火,却不料对面的老友突然笑了起来。
“徐八,你的孩儿要是没死,也就和他差不多年纪吧?”
徐良顿时面色一沉,粗声粗气地斥道:“我只是瞅着他想到我从前,关我那苦命孩儿什么事!再说,当年就是他老子在那时候帮着买了一口薄棺材,又资助了我几贯钱,我可不像沈家那老王八蛋,这些恩德我都记着!”
“好好好,就算是这样。”那中年和尚耸了耸肩跳过了这一茬,随即突然挤了挤眼睛笑道,“那咱们打个赌怎样?”
一听打赌,徐良立刻警惕了起来,皱眉瞪着对方:“赌什么?”
“我就赌你这忘年交肯定能够过了这一关。怎样,你赌不赌?”
“呸呸呸!”徐良没好气地一口啐在地上,继而恶狠狠地说,“我要是再上你的恶当,我就不姓徐!老汉我看人准得很,他绝不会这么倒霉,我当然赌他逢凶化吉!”
“那不就结了?你还冲我生什么气?”慧通和尚嘿嘿一笑,甩了甩宽大的僧袍袖子说,“他要是过了这一关,冲你的救命之恩,就算你这房子被人收了,他也十有八九会请了你到他那住,你还稀罕我这破地方干嘛?”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5章
门房和僮仆
从徐良的小院回到自个的宅子,不过是百余步路途,只是徐勋一来喝了酒,二来身体还没完全大好,放慢了步子的他竟好一会儿方才走到。一进门,正巧迎面撞上一个身材矮短的汉子,他醉眼蒙眬地一瞧,认出是看门的金六,还没开口,对方就笑着迎了上前。
“哎呀,少爷这是出去了?您这身体还虚着,瑞生竟然撇下您单独回来,真没规矩。”
那金六满脸堆笑说道了两句,突然一拍脑袋说:“看我这记性,正事都忘了。少爷,刚刚我出去买东西,正巧碰到西边二老爷家的人,听说了一件事。六老爷说是要升官了,只等正经公文下来,徐氏族里都打算到时候贺一贺,还是大老爷起头的提议,六老爷也应了。您是晚辈,这礼物上头可得尽尽心才是。”
徐勋端详着金六那殷勤的笑脸,漫不经心似的点了点头说:“亏你留心,我知道了。”
说完这话,他便缓步朝里头走。才刚刚迈进二门,他就听到身后遥遥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嗔怪声:“要你多事!这些人情往来的勾当少爷一直是从不理会,万一他听着恼了翻脸骂你一顿,那岂不是冤枉?”
“你懂什么,头发长见识短!从前少爷就在外头惹是生非,我管不着也不敢管,可这回事情闹大了,听说大老爷那边和几个族老都在背后商议呢,要七少爷讨不了好,咱们俩上哪去?这么轻省的差事,那几分菜地也省了咱们老大的嚼用,还有采买上的进项也是不少。”
“上哪儿没差事?还不是你当初犯了事,否则好好在衙门呆着,老娘用得着跟你到这吃苦?”
“你个死婆娘,人还没进去呢,尽在那大声嚷嚷,万一给听见了,那我才是冤枉!”
若不是徐勋并没有完全喝醉,又刻意留心去听,这低低的吵嚷必然就错过了。此时他面上不动声色,可心里却少不得反复琢磨,待到进了正房,见瑞生迎上来讷讷赔罪,他就摆了摆手,在西间那张靠墙的架子床上坐下,他就冲着弯腰给自己脱鞋的瑞生说道:“瑞生,你待会出去打听打听,我那六叔升了什么官,到时候打算摆多大场面。”
瑞生正把两只鞋归拢放好,一听这话立时诧异地抬起头来,紧跟着就点了点头:“少爷放心,我知道了。”
见瑞生答应之后转身就要走,徐勋突然想到,这小子也是才从乡下上来一个月,这人情世故又受到前主那些不着调的熏陶,让他去做这种事铁定是事倍功半,因而还不等人到门口,他就出口喝道:“等等,你别忙着去,先把金六给叫来!”
“是金六哥,不是金六嫂?”
瑞生满头雾水,可看见徐勋点头,他只得纳闷地出了门去。不消一会儿,他就带着金六进了门。
徐勋见金六一进门那眼睛就骨碌碌直转四处打量,无论是那高高的衣柜,挂着铜锁的樟木箱,还是角落里的高几瓷瓶,自己身下的架子床都扫了一个遍,心里就对其人心性大略有了数目。吩咐瑞生端来凳子让人坐下,他就开门见山地说道:“刚刚你说六叔升了官要摆宴席,可知道升了什么官,预备什么时候摆宴,要办多少席,请多少客人,都是什么人?”
金六坐在凳子上,眼睛却还不老实,可一听这问话,他委实一愣。有些意外地偷眼看了看徐勋的表情,见不像是反话,他顿时来了精神:“少爷这话亏的是问我。今天我碰到二老爷家那专管出门的应老儿,他存心卖弄,倒是说得清清楚楚。六老爷升了经历司经历,这就终于是从七品了。据说除了本家的亲戚之外,六老爷家预备送出去百来份请柬,邻近有名头的人家不算,应天府的大尹二尹三尹未必能够赏光,但别驾和司理想来会给面子。再加上那些大户人家,少说也得二十桌,多半会连庆三日。”
徐勋尽管大略知道这应天府有同知通判等好些属官,可此时听见这各式各样的称谓,他立刻觉得头都大了,当即打断道:“慢些慢些,什么大尹二尹三尹?什么别驾司理?”
一旁的瑞生见金六自得地一笑,又清了清嗓子,也忍不住催促道:“少爷问话呢,金六哥你就别卖关子了!”
“这大尹二尹三尹原是说县衙里头的那些大小老爷,但现如今府衙里头也都这么叫。咱们应天府衙里的大尹么,自然便是说那位应天府尹吴大人,那可是正三品的高官,就算和朝里那些老大人们往来,也都是互揖礼让一二而已。况且吴大人今年年初就身体不好,六老爷定然不敢劳动的。二尹三尹便是说的应天府丞刘大人,应天府治中方大人,这两位官阶高,亦是未必请得动。至于别驾,说的是应天府的陆通判和朱通判,司理则是沈推官。再加上江宁县和上元县兴许会过来露个面的官员,这宾客人数决计不少。”
徐勋原本只是觉得金六此人圆滑世故,想来找他打听总比瑞生出门四处去问要稳妥,却没想到金六竟然一张嘴就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倒是另眼相看。见他说得口干舌燥,他便吩咐瑞生给人送了茶,待到金六接过来咕嘟咕嘟喝得正欢,他才似笑非笑地说:“从前看你不哼不哈的,想不到竟然对衙门里的事也了若指掌,留在我这看门可不屈才了?”
正喝水的金六顿时被呛着了,一把将茶盏塞给旁边的瑞生,咳了好一阵子才慌忙站起身来,连连行礼道:“少爷恕罪,少爷恕罪,小的也都是听人说的,不是存心说嘴……”
“看你吓的,我也就是开个玩笑罢了!”徐勋见金六诚惶诚恐,眯了眯眼睛就略过了这茬,因笑道,“那六叔的喜好,你不会说不知道吧?”
此时此刻,金六就不敢像刚刚那样张口就来了。站在那里思量了好一阵,他才赔笑道:“小的平日里顶多就是远远张望六老爷一眼,这六老爷的喜好怎说得上来……”
徐勋压根没给金六推搪的机会,一下子截断了他的话头:“六叔升官的事既是你提醒了我,这事情就交给你去打听。不管是正路子的消息还是小道传闻,你都细细打听了来。打听得越仔细越详实越好,只要办成了,我不会亏待你。”
“这……”
见徐勋满脸的不容违逆,金六不禁愣在了那儿,好一会儿方才惊觉过来,连忙答应了。等到瑞生领了他出去,他一踏出正房就反身拉住瑞生的袖子问道:“少爷这是怎么回事,好似变了个人似的,竟然一下子对这些都上心了?”
“你问我,我去问谁!这事情少爷原本是要我办的,便宜你了!”
金六还要再问,可瑞生气咻咻的,一把挣脱了他的手就回了屋子,那甩起的门帘险些砸到了他的鼻梁。他往后退了一步,又抬头张望了一眼那齐齐整整的正房,老半晌才转身离去,走到院门时,他不知不觉笑了起来。
“少爷刚刚说什么了?不会亏待……啧,怪不得瑞生那小子憋屈,原来是为了这话!嘿,只许你一个在少爷面前卖好么?和老子斗,你这小崽子还嫩点!”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6章
字纸尤可惜,恶讯不足理
之前十几天的将养下来,徐勋身上的伤渐渐结了疤,但毕竟此前伤得很不轻,那一趟救人又是大折腾,人却依旧颇为虚弱。于是,他便制定了严格的作息计划,接下来一连几天,他每日早起先打上一段太极拳,然后则是绕着院子慢跑几十圈,待到出了通身大汗,则是立刻去洗澡换衣裳。
其他时候,他就仿佛不知道那坏消息似的,不是寻徐良说话,就是让瑞生带着出门转悠。虽说都是过其门而不入,但好歹认识了那些亲戚族人的门头。甚至连他一度上过的族学,他也远远张望了一下。
他突然改变生活习惯,瑞生倒还无所谓,但管浆洗烧水做饭等等杂事的金六嫂就有些吃不消了,背后嘟囔常常不断,这一日,在收了那一堆满是汗酸臭的衣服之后,实在忍不住的她索性直接到徐勋面前抱怨了。
“少爷,不是我偷懒,如今还没入夏呢,这衣裳天天洗,褪色不说,只怕是没多少时日就穿不得了。还有,今年这天古怪,往年这季节也不知道下了多少雨,可今年入春到现在,连雨点子都没看到几次。咱们家虽说早打了深井,可也不能老这么浪费。再说,烧水的柴炭,那价钱也已经比从前贵了一成不止……”
因为先前听到的金六夫妻窃窃私语,徐勋对金六嫂性子多少有些了解,此时原本已经沉下了脸,可听着听着,他的脸色渐渐变得有些微妙。等到金六嫂唠唠叨叨说完,若有所思的他也不答话,只吩咐瑞生拿了一百钱给金六嫂。这下子,刚刚还满面苦口婆心状的金六嫂立时喜上眉梢,把钱往怀里一揣,千恩万谢地抱着那些脏衣服去了。
徐勋才转身进了东屋,瑞生就追了进来:“少爷,你这手也太松了些,一百文能买好些鸡子儿,四五斗上好白米,您就这么给了她。再说,冬天都快过了,哪里还有柴炭涨价的道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你乐意每天听她唠叨一回?再说,打赏她百钱也不单是为了堵她的嘴,她的话有些道理。”徐勋微微一笑,见瑞生撇了撇嘴还要说话,他就轻咳一声岔开话题道,“我一年四季统共就那么几套衣服,洗坏了再做又是大开销。对了,如今市面上松江棉布卖到多少钱?”
“少爷问这个做什么?”
“问你就直说。”
见徐勋已经板了面孔,瑞生只得闷闷地说道:“我才到南京没多久,哪知道这些……”
“那就去打听。”自从那天把打听族里六老爷做寿的事情交给金六,徐勋就注意到,瑞生连走路都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于是此时索性顺势说道,“你没听金六嫂说吗,衣服多洗褪色破损,可不洗就要被汗水沤烂了,我打算做几件短袖单衫,平时早起锻炼时穿。你去外头跑跑看看打听一下时价,顺便米面的价都问一问。”
“采买上平时不是金六哥的事吗……”瑞生话才说了一半,随即立时眼睛一亮,“少爷放心,我明白了,这就立时去,绝对不让他贪没少爷的钱!”
见瑞生一下子精神了,答应之后就一溜烟飞快地跑出门去,徐勋情知得计,不禁微微一笑。等到一扭头瞥见书架,他不由心中一动。这几日只忙着恢复身体,再加上要思量那个计划,他也没来得及去翻看屋子里的东西,如今有了空闲,也应该仔细翻检翻检了。
转身走到书架旁边,他随手搬下了那一部部积满灰尘的书,一一翻开之后就发现四书五经俱全,除此之外还有山河地理之类的杂记。他前世里酷爱文史,基础还不错,此时就索性按照经史子集的大略归属,把这些书重新分了类放好,心里盘算着抽空把这些书看一看。
等到了另一边的高柜子旁,他才一打开门,里头一大堆东西就当头砸了下来,吓了一大跳的他慌忙往后跳了一步,下一刻,只听哗啦一声,大量字纸夹杂着无数灰尘就这么散落在了地上。措手不及的他面对这一情形,本能地开口叫了一声瑞生,可却许久没人答应。意识到人被自己差遣了出去,他只得无可奈何地自己蹲下身来捡拾。
好容易把一大堆字纸都收拾了干净,徐勋就发现高柜子里空出来的赫然是最高的一层,当下也懒得再爬凳子把东西放回原位,索性把这些都一股脑儿抱到了后头临窗的书案上。随手抽出其中一本描红帖子,可打开一瞧,他一时怔住了。
原以为是怎样不堪入目的字,然而,呈现在眼前的那一笔字虽不能说十分好,却已经是颇见工整。要知道,前世里最落魄的时候,他就是靠着从小练就的书法,还有因此而来的另一门手艺,这才得以存身报仇,所以他其他的眼力没有,这写字看字却还有几分自信。当一幅幅展开那些字纸,只见其中除了临帖之外,竟还有些尚未寄出去给远方父亲的家书,一笔笔都是工整的小楷。字里行间,那词句虽算不得严整,可却是孺慕之情全然流露。
“可惜了……”
徐勋深深叹了一口气,终究是放弃将这些东西烧毁的打算。这些字纸一看就是两三年之前的东西了,况且他楷书正好拿手,只说是年纪渐长字体变化,要遮掩过去也来得容易。搬来凳子上去把东西放在柜子最高处放好,他又从中间一层找到了堆满灰尘的文房四宝,擦拭干净之后就一一放在了书案上。才刚做完这些,外头就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嚷嚷声。
“喂,有人没有!”
金六这几天几乎都在外头跑,瑞生也才被打发了出去不多久,金六嫂得了赏赐偷乐都来不及,哪会来打搅他?因而,心中纳闷的他索性推开了支摘窗,随即就瞧见了院子里站着一个少年。那少年眉清目秀,尤其是那两弯眉毛尤其可爱,只是,乍一看去,他总觉得对方有些不对劲,略一思忖就打起门帘从正房出去。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优哉游哉?”
听那少年仿佛认识自个似的在那自说自话,徐勋不禁愕然。然而,对方丝毫没给他思量的工夫,就那么连珠炮似的说:“你成日里和那些浪荡子厮混在一起,徐家族里早就是一片怨言了,这次你居然还被人打得半死不活送回来!你知不知道,那几位族老都已经商议着要把你开革出宗?”
看着那气急败坏的少年,徐勋终于意识到那不对劲从何而来。少年那小巧的耳垂上,赫然留着耳洞,再加上形容清秀,举止中总流露出女子气息,显然是易钗而弁。然而,搜遍自己的记忆,他也没能想起对方是谁,只好轻咳一声道:“这位小哥,我们之前见过?”
见徐勋听了这样的坏消息竟是面色平和,那少年顿时为之一滞,随即气咻咻地说:“见过没见过有什么要紧!你听着,不止是徐氏族里对你不满,你那未来丈人看你这败家子也是不顺眼得很,徐氏族中不少人都在拉拢他。”
尽管早就知道了,但面对这么一个不请自来的热心人,徐勋不好泼人凉水,点了点头又笑道:“原来如此,多谢小哥费心了。可还有别的事?”
面对这个神经大条到几乎迟钝的人,那少年顿时有蓄力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看着徐勋那张依旧从容微笑的脸,他突然气咻咻地转过身子,二话不说地拂袖而去。望着这来得快去得更快的不知名人士,徐勋耸了耸肩就转身回了屋子,趿拉着鞋子一面走一面自言自语道:“看来若是有闲钱,还得再雇个门房,省得任凭是谁都能随随便便跑进来。”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7章
大智若愚
也不知道是得了一项重要任务于是憋足了劲头,亦或是到了外头一时贪玩不归,等到太阳落山,徐勋把柜子里的字纸全部整理了一遍,也没见瑞生那人回来。此时已经是晚饭时分,金六嫂提着食盒送饭菜来,和前些天一样照旧是两菜一汤一大碗米饭,只那脸上的表情却比从前那敷衍了事好看得多。在桌子上摆好了,她甚至还在旁边站了站,眼看着徐勋吃了两口。
“少爷,可还合口味?”
“嗯。”徐勋违心地点了点头,又头也不抬地问道,“你家当家的这几天出了门,家里门户是你看管的?”
“我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哪能一直守着门。”金六嫂不明其意,当即笑道,“咱们家向来少有人来,又没什么可偷的,大门虚掩着就行了。我都竖起耳朵听着呢,有人进来我肯定知道,少爷您就放心好了。”
听这口气,徐勋情知先头那女伴男装的小丫头一进一出,金六嫂竟然完全不知道。当下他也懒得再说什么,只说回头让其再来收拾,摆手把这个妇人打发出了门。接下来,他也不管好歹,三下五除二把饭菜扒拉完了,又把碗盘都撂在了那儿,自个则是径直进了东屋。
坐北朝南的罗汉床上,还撂着他刚刚从柜子里最底层找出来的那一摞字帖,其中赫然夹着三张地契和如今这座房子的房契。
三张地契一共是水田三百亩,哪怕是对于如今地价并不熟悉的他,也知道这对于地少人多的南直隶来说,并不是一个小数目,而且价值不菲。至于房契则更不用说了,若没了这玩意,他直接就得流落街头。而这样重要的不动产凭据,从前的徐勋竟然就大剌剌地把东西和一堆落满灰尘的字帖放在一起。
此时此刻,他走上前坐在罗汉床上,捏着那几张薄薄的纸片,眉头蹙紧了展开,展开了又蹙紧,直到外间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他才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