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精校)第296部分在线阅读
“可是……”
李安跟着焦芳多年,林林总总的阴私事也不知道做过多少,其中就不乏设计徐勋的。此时此刻,他本能地害怕徐勋会对自家老爷不利,但面对那大汉冷冽的目光,又瞥了一眼气定神闲的徐勋,腿肚子直抽筋的他求救似的看了一眼焦芳,却见自家老爷只是死死盯着徐勋看,对他的视线一丁点反应都没有。因而犹豫了再犹豫,他最后还是认命地往外走去。
不多时,伙计便送了一大盆白切羊肉,并割肉的刀子,随即又抱了一坛子酒上来。等到恭恭敬敬行过了礼,他就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溜回了厨房,把这偌大的地方让给了前头那两位来头大的贵人。
然而,店堂中却是一片静寂。直到这难言的僵硬气氛持续了许久,焦芳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平北侯果然是耳目灵通,竟然能跟到这种地方来!”
“难得能看见自负智计的焦阁老这样窘迫,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我怎么会错过?”徐勋笑呵呵地扬了扬眉,又不紧不慢地说道,“看着你满心期望去刘府对刘公公当头棒喝,看着你奔走刘宇曹元家里,希望唤起人家那点同仇敌忾的心思,看着你失魂落魄地到这里来喝闷酒,我如果不知道也就算了,但既然有耳目看到了原原本本告诉了我,我怎么会不来?焦阁老,如果我没记错,当初怂恿刘公公挖我墙角的人,就是你吧?你有今天,全都是自找的!”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593章
趁你病,要你命!
尽管焦芳的年纪是徐勋的将近四倍,城府深沉老谋深算,可以算得上是浸淫官场几十年的老狐狸了,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基本功。然而,倘若能在这样赤裸裸的话面前淡然若定,那是圣人,绝不是他焦芳。因此,他只能一只手死死按着桌子,竭力告诫自己要镇定从容,自己的儿子已经中了这小子的圈套,自己这个当老子的决计不能重蹈覆辙。
然而,他的养气功夫终究没那么到家,因而忍了又忍,他仍然忍不住反唇相讥道:“侯爷自己辛辛苦苦栽培人才却为人作嫁衣。且不说钱宁如今已经是刘公公的走狗,就是张彩,也是为刘公公不知道谋划了多少妙招善策,要说你才是咎由自取才对!”
“你说得没错,丢了张西麓,我是很懊恼。”徐勋的脸色一沉,随即淡淡地说道,“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与其到最后翻脸死仇,还不如现在痛痛快快一刀两断,彼此之间留个余地!而且,我又不是没有人才可用,好教焦阁老你得知,原南京右副都御史林俊已经奉诏还朝,即将出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他也才不到六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而翰林院的那些庶吉士即将散馆,一众人等都会分派各部历练,和我颇有关联的那几个都已经定下了去向。这其中,当初被令郎焦黄中派人打断一条胳膊的徐祯卿会留馆,异日倘若有入阁之分,兴许会大为感谢焦公子和焦阁老。”
“你……”
前头说起的林俊起复擢升,焦芳还是听说过的,然而,听徐勋说起徐祯卿,因之前那几个士子不敢在他面前提此事,他这个内阁次辅并未得到任何风声,此时此刻不啻于在他心底的伤口上狠狠抹了一把盐。他恶狠狠地瞪着徐勋,即便知道这样做的效果等同于零,但他还是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要以为你就这么赢了!想当初我在吏部的时候,上头有马文升压着,下头郎官司官也一个个阳奉阴违,更不用说朝野那许多人恨不得把我揪下来,我仍是挺过来了。现如今马文升早已经丢官去职在老家种地,可老夫已经是内阁次辅!”
“是啊是啊,要说谁的韧性最足,焦阁老若是认第二,满朝有谁人敢认第一?”徐勋说着便不动声色地拆开了泥封,笑容满面地站起身在焦芳面前的酒碗里先斟满了,随即才给自己满上了一碗,端起来抿了一口后就脱口赞道,“好酒!果然要吃羊肉,还得是这样的烈酒才好……哎呀,对了,我说到哪儿了?”
见焦芳一脸气结的表情,他轻轻用手指敲了敲脑袋,这才恍然大悟地说道:“对了,刚刚正说到焦阁老的韧性天下第一。只可惜……”他拖长了声音,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只可惜此一时彼一时。当年孝宗皇帝毕竟是念旧情的人,你怎么也算是春宫旧人,做事也还算精干,就算别人容不下你,可孝宗皇帝却必然能容得下你,但如今就不同了。你说说,当今皇上和你有什么情分?”
此话一出,他成功地看到焦芳勃然色变,继而又竭力恢复到此前那阴沉却不动声色的表情。然而,他今日此来并不是单单逞口舌之利,而是要彻底把焦芳打垮,因而不等人接口,他就迅速接上了话茬。
“更何况,就连在刘公公眼中,你也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可以为他谋划,替他笼络人才的心腹肱股了!焦阁老,你的心太黑,你的手太长,你太自以为是了!”说到这里,徐勋只是微微一顿,随即便似笑非笑地反问道,“而且,身在此山中,焦阁老似乎有些迟钝了。曹元为什么要跟你步调一致,他这兵部尚书是因为张西麓让出了吏部尚书的位子,这才得手的,他干嘛和张西麓过不去?至于刘宇,他那吏部尚书形同傀儡,既然刘公公有意让他入阁,他干嘛要听你的去刘公公面前说张西麓的不是?”
焦芳一时呆若木鸡,随即便知道自己是大意了,也是昏头了。要入阁和他争权的根本就不是张彩,而是刘宇!然而,即便明白,他却不知道面对此局自己应该如何抵抗。
刘宇素来是功利心极强的性子,否则也不会因为在吏部形同傀儡而懊恼,入阁之后必然会拼死和自己争权,毕竟刘瑾明显已经对自己疏远了;而曹元既然觉着是因为张彩而得了兵部正印,更不会和自己一条心。放眼朝堂,这许多年来,他焦芳从天顺八年苦苦熬到现在,竟是再没有知心盟友!
或许曾经有过……他和李东阳虽说没有人前的私交,但人后相见之时,一直都能彼此明白对方的心思,可现如今这一年多同在内阁,那一丝交情早已荡然无存了!
想到这里,焦芳只觉得一颗心空空荡荡连个着落都没有,竟是无知无觉地伸出筷子去夹了一块徐勋刚刚切下来的羊肉放在嘴里,尝到的却只有味同嚼蜡的感觉。眼见徐勋悠然自得地喝酒割肉,他瞥见自己手边的那把解腕小刀,突然生出了一丝深深的恶念,而且那恶念一旦生根发芽就再也无法祛除。
倘若是在这里杀了他,杀了这个一直都和自己作对的小子……
徐勋却在那一瞬间抬起头来,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地说道:“焦阁老,有时候,消灭肉体确实最能解决问题。遗憾的是,我虽说只是个半吊子,但终究是尚不满二十的武将,您是快要八十的文官。而且,这店堂里我还布置了几个人,若真的冲突起来,我也只好勉强迎战了。虽说万一有什么闪失,我的名声必然会影响,可大多数人都会觉得,你是因为儿子而气昏了头找我算账,顶多是我禁闭一年半载罢了。可是,我是武官,不是天天必须到部院内阁理事的文官,在家里也不耽误事情,而且皇上想来必定会体恤我的倒霉常来常往,你说是么?”
被这一席话一冲,焦芳那因为深沉恨意而生出来的杀意一下子如同潮水一般退得无影无踪。他很清楚,甚至亲自体会过这个小狐狸有多么的狡猾,既然意图被人拆穿,他自然不会再报以那万一的希望。然而,当徐勋笑眯眯说自己是武官而不是文官的时候,他却有一种几乎吐血的冲动。
大明朝的勋贵武官一直都是担着个尊荣的名声,半点实权都没有,可徐勋不去部院内阁理事,也不去文华殿便朝议事,却依旧权势赫赫,手头笼络了偌大势力!这小子是怪胎!
既然说不过也打不过,焦芳打定了主意今晚就和徐勋耗定了,若其再说什么就纯当耳旁风,索性放开了喝酒吃肉。所幸接下来徐勋也不曾再拿话挤对于他,也仿佛只是单纯吃夜宵似的一块块切着羊肉大吃大嚼,间或喝上一口酒。直到那两斤羊肉几乎只剩下了满盘子碎末的时候,他才看到徐勋站起身来,随手从袖子里拿出一块雪白的帕子擦了擦手,又将其轻轻丢在了桌子上。
“今夜和焦阁老这一番畅谈,实在是快哉乐哉。只是时候已经不早,小子就告辞了!”
在焦芳如释重负的目光下,徐勋缓步往外走去,眼看快到店堂门口的时候,他却又转过头来,嘴角露出了一丝神秘的笑容:“另外,我在这儿见焦阁老的事情,东厂和内厂的探子应该也已经知道了。算算咱们已经差不多盘桓相谈了有大半个时辰,不知道这消息若是传到刘公公耳中,刘公公会是怎么个感受?”
“你……你!”
尽管已经半醉,但焦芳神智还在,闻听此言一时只觉得额头青筋暴起,可却只能挣扎着吐出这么一两个字。眼睁睁看着徐勋便这么潇潇洒洒负手出了店堂大门,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上马离去,当李安脸色仓皇地快步进来的时候,焦芳终于只觉得喉头涌着一股又腥又甜的东西,到最后终于一个忍不住,抠着喉咙就这么对着地上呕吐了起来。在一大堆黄白之物和带着腥膻气的羊肉之中,他赫然能看见触目惊心的殷红色。
“老爷,老爷!”
在李安的一声声叫嚷中,焦芳才终于如梦初醒地惊觉过来。颓然看着这满地狼藉,尽管他心中已是异常心灰意冷,但仍是挣扎着站起身来,因说道:“没事,只是被那小子气的,赶紧把车马赶过来,我要去沙家胡同见刘公公!”
“老爷,可您都……”李安那半截话被焦芳凌厉的眼神打断,只能讷讷劝解道,“而且这么晚了,说不定刘公公那儿已经安歇了……”
“眼下若是不去,老夫这辈子也休想再踏进那扇门!去,快去!”
在焦芳的催促声中,李安不得不立时跑了出去。而焦芳颓然坐下之后,心里却是说不出的苦涩。都是今天乍然遇见徐勋的惊愕,以及被他那一番又一番的话冲昏了头脑,以至于他竟然昏聩到中了这最是简单不过的计策。以他对刘瑾的了解,倘若他去得及时解释清楚,兴许还会有转机,但倘若他错过今晚,那就再也没有挽回机会了。
因而,哪怕坐在有些颠簸的马车中,他的胃里依旧翻腾得厉害,他却强压着这难受,一只手死死攥住了旁边的扶手,可脸色却越来越苍白。终于,当外间传来已经到了的声音时,他钻出车厢扶了李安的手下车,可那脚踩在车蹬子上也好,踩在地上也罢,都是虚虚的半点不着力。直到他来到门口那几个熟悉的门房面前时,这才恢复了一贯的从容。
“劳烦通报一声刘公公,就说焦芳求见。”
尽管往日这位焦阁老是刘府的常客,可此时此刻,几个门房却连犹豫都没有,其中那个领头的就行了个礼说道:“焦阁老,不是小的不给您通报,实在是刘公公早就吩咐了下来,今夜不见客,谁都一样。您老若是有什么事明日再来吧。”
焦芳今日已经受挫太多次,此时忍不住冷冷地说道:“莫非张西麓求见,刘公公仍是闭门不纳?”
面对这种质问,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其中那个最年轻的当即笑道:“焦阁老说笑了,若是张大人,刘公公早有吩咐,不论什么时候都许他径直进去。只是,这会儿张大人是不可能来了,因为张大人就在里头陪着刘公公喝酒赏歌舞。听说刚刚刘公公一高兴,把下头人才刚孝敬上来的一个歌舞班子一股脑儿转送了张大人,张大人高兴得不得了……”
尽管这话还没说完,但焦芳已经知道,今晚自己是别想见到刘瑾了。就算见到刘瑾,刘瑾肯不肯听自己说完话还是问题,而一旁的张彩自然绝不会放过这样痛打落水狗的好机会。他拼着最后一点力气仿佛若无其事似的转身往回走,但上车的时候却脚下一个踉跄,即便旁边有李安扶着,可他仍是狼狈地突然腿一软单膝跪倒在地,随即就脑袋重重磕在了车辕上。
失去意识前的一刹那,他突然想到,自己还有一个曾经的盟友——前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荣!他曾经对刘瑾提过的,可以借助这个对朱厚照仍有些影响的人,把徐勋拉下马,他怎么先头就忘了?这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定要死死攥住!
当刘府之外因为焦芳突然昏倒,一时焦芳的从人和刘府那几个门房乱成一团之际,刘府大堂之上,刘瑾正在听张彩细致入微地对他分析着自己那几个侄儿的优劣,不时轻快地点点头。等到这儿刚刚告一段落,就只见孙聪突然快步进来,瞧了一眼张彩才行礼低声说道:“公公,焦阁老在门前求见,依照您的话打发了他回去,结果他在上马车之际一头栽倒,这会儿已经昏过去了……”
“呸,这样的苦肉计,也想打动咱家?”刘瑾一时眉头倒竖,声色俱厉地说道,“他和徐勋偷偷摸摸商量了那么久,必定是因为受了咱家冷落,打算回去舔人的屁股,这会儿又来见咱家干什么?两面三刀的家伙,咱家当初是瞎了眼才这么倚重他!别管他,让焦家的人自己能把人弄回去!”
孙聪闻言不敢再劝,扫了张彩一眼,见其气定神闲丝毫没有相劝的意思,他便行礼之后匆匆离去。直到他走了,张彩才开口说道:“公公也不要待焦阁老太苛了,毕竟是非黑白还不知道,更何况,真正说起来,我才是从前平北侯最亲近的人之一……”
“诶,西麓你是一心一意,自打和徐勋断了之后就从来不曾见过他,咱家信得过你!”
听到刘瑾说出这话,张彩顿时露出了一丝感动之色,随即却又轻声说道:“多谢公公。只是我刚刚说不要待焦阁老过苛,还有别的缘故。焦阁老在朝中官员那儿虽说人缘不佳,但在宫中却还是有些人望的。就好比当年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荣,便是和他交情甚笃。”
见刘瑾一时为之色变,张彩便闭上嘴再没有说下去。他很清楚,刘瑾做事素来斩草除根,李荣是不可能在京城再呆下去了,而接着,自然会轮到焦芳!这一块此前朝堂众多想要搬动却未果的拦路石,终于在徐勋和他不曾见面却深有默契的合作下,被硬生生撬了起来!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594章
至亲至疏父子
大晚上的徐府,这会儿正灯火通明。尤其是演武场四周摆着几支火把,场中的徐良正在手把手纠正着叶尧的姿势,口中又在说着夜箭的种种要旨。例如该如何判断风向,如何辨别靶子,如何权衡距离等等。好一番说教之后,眼看叶尧轻轻一松手,那把小弓上头搭着的箭嗖的一声飞了出去,最后堪堪射中了三十步外的靶子,即便距离靶心老远,徐良仍然脱口赞了一声好,随即重重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
“好,比你徐叔叔强多了!想当初那小子跟着我练箭,一开始也不知道有多少脱靶的,更不要说这夜射了!”
“爹,你就别在尧哥儿面前埋汰我行不行!”
随着一阵鼓掌声,徐勋便出现在了演武场中。眼见得叶尧眼睛一亮,随即一溜烟跑了过来行礼,他就笑着一手托起了叶尧,随即冲着徐良笑道:“我知道我在武艺上头就是个半吊子,所以才给爹你找了个金玉良材来。怎样,尧哥儿无论是底子也好性子也罢,都是上上之选吧?这徒弟你可是收着了,异日名头肯定比我大!”
“臭小子,尽会寻你爹开心!”
徐良没好气地瞥了徐勋一眼,见叶尧只顾笑却不说话,他就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随即示意他继续去练一会儿箭,这才看着徐勋说道:“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你才受命接掌前军都督府,不得在那儿对那些比你年纪少说也大两倍的老大人们立威么?”
“这都什么时辰了,还早?”徐勋笑呵呵地一挑眉,这才气定神闲地说道,“再说,我又不是随随便便就摆脸色给人看的,今天自掏腰包请上上下下在福庆楼吃了一顿酒。近来每次都选在那儿请客,从掌柜到伙计,一见着我就是眉开眼笑的,甭提多高兴了。再说,都督府就是个给高阶武官勋贵养老的地方,他们巴不得巴结我这个正当红的新贵,我干嘛要立威?”
“你还新?”徐良哼了一声,随即才皱眉说道,“倒是你三言两语把焦黄中骂得吐血不起,听说人都快死了,你可得小心些他老子焦芳找你拼命!”
“只是把人骂昏过去了而已,什么吐血不起人快死了,还真够以讹传讹的。若我真有这样的本事,日后就可以不用打仗,我挑头把敌酋给骂死得了!”徐勋哂然一笑,旋即方才淡淡地说道,“更何况,焦芳早已经日薄西山,却愣是不肯自己落山,我自然要推上他一把。就在刚刚,我才去见了他一回,火上浇油了一把,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怕是会再去沙家胡同刘府走一趟,只不过他恐怕得失望了。刘瑾是凡事利益最大化的人,焦芳已经老了,而且有了更好的代替者!”
“你是说张西麓?”
徐良忍不住提到了这个熟悉的名字,见徐勋脸色陡然一沉,尽管他知道提到此事会让徐勋不快,但还是开口说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你也别太惦记了。而且我听说张西麓在刘瑾那儿似乎从不掺和和你有关的事,也算是一个态度。再说,以你如今的声势,朝中才俊大可再好好挑几个在麾下,省得一个人劳心劳力。”
“多谢爹提醒,我明白了。”徐勋轻轻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就开口说道,“爹,您还不到五十,说起来其实比张西麓更年轻,可为了我的缘故,您这一身武艺却只能……”
“说这些干什么!”徐良笑呵呵打断了徐勋的话,随即开朗地说道,“有道是天底下最悲哀的事便是虎父犬子。不说历朝历代,咱们大明朝开国到现在多少名臣勇将,可不说能够代代出色,就是儿子能够不给父亲丢脸的就已经很少见了的。能有你这么个让人畏之如虎的儿子,我这个当爹的早些退下来过含饴弄孙的日子有什么不好?千金难买老来福,再说你还给我找了个好徒弟教导,我这日子过得舒坦得很。”
父子俩你眼看我眼,然而就在这时候,两人身后不远处传来了一声煞风景的咳嗽,紧跟着才是金六毕恭毕敬的声音:“老爷,少爷,外头有人投书,说是老爷的太平里旧交。”
此话一出,不但是徐良,就连徐勋的面色都变了。自打徐府门庭若市以来,金六专管门上迎来送往,对于甄别那些目的各异的访客,已经很有一手。甚至连冒充太平里徐氏的人,金六也能三言两语后就犀利地予以戳穿撵人。所以,能让金六把这书信递上来,就足以说明来人至少真的是太平里的住客。想到这里,徐勋扫了徐良一眼,示意金六过来之后,就伸手接过了其双手递来的书信。
他也顾不得这儿光线昏暗,就着金六高高抬起的灯笼打开了信封,只扫了一眼上头的字,他便面色沉重地扫了一眼徐良,无声地把信递了过去。而徐良沉默地从徐勋手中接了信,低头看了一眼后便沉声说道:“金六,你去安排一下,尽量别让人瞧见,把人安置在勋儿书房。”
“是,小的明白了。”
等到金六应命离去,徐良才长叹了一声说道:“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就算来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徐勋冷冷地迸出了一句话,见徐良的脸色一下子僵在了那儿,他便伸手搀扶了老爹的胳膊,因笑道,“想当年爹不是对他说出了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的话么,现如今难道反而情怯了?走吧,咱们父子俩且去见一见他!”
听到徐勋竟是如此说,徐良面色一怔,蠕动了一下嘴唇,终究什么都没说。而徐勋开口叫了叶尧过来,嘱咐其再练一刻钟就早些沐浴休息,见小家伙连连点头答应,他便笑着点了点头,扶着徐良转身往书房那边走去。这一程路并不远,然而父子二人却走了很长时间,徐良是步子沉重,而徐勋则是心中狐疑。更要紧的是,他深深记得之前初到延绥时,杨一清转给他的那一封首告安化王逆谋的信。
等到了书房,徐勋见院子门外守着金六,而阿宝和陶泓则是双双守在书房门外,虽知道两人绝对可靠,但他沉吟片刻后,还是开口吩咐道:“你们两个退开十步远处,记得不许任何人接近书房,否则立时出声示警。”
“是,少爷!”
甫一踏进书房,徐勋便看到了那张椅子上坐着一个身形瘦削的人。即便是在屋子里,此人仍旧披着一袭黑色的斗篷,看上去整个人都散发着某种阴沉沉生人勿近的气息。想到此前便是此人现身见过沈悦,也见过徐良,却唯独不曾见过自己,他不禁眉头一挑。
他是两世为人的人了,尽管对于这身子的原主对父亲满腔孺慕之心却最终落空,以至于年纪轻轻就丢了性命,他心中颇有些同情,但同情并不意味着他就要替其认下那段亲情,毕竟,骨子里他就是另外一个人!因而,他在瞥了一眼那黑衣人之后,旁若无人地将徐良扶到了正中的椅子上,随即淡淡地说道:“尊驾说是家父的旧交,今夜来访可有什么事么?”
听到徐勋这么硬邦邦的口气,徐良不禁为之一怔。然而,他正要开口,却不妨徐勋的一只手就这么按在他扶着扶手的手背上,他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沉默了下来。足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左手边坐着的那黑衣人用沙哑的声音开了口。
“我知道……我没脸来见你们父子。”
“这种没必要的话,尊驾不用说,我和家父也没工夫听。若有什么要紧事,请开门见山,不用如此拐弯抹角。”
这时候,徐良终于忍不住了。他重重咳嗽了一声,嗔怪地看了一眼徐勋,这才缓和了语气开口说道:“二爷有什么话还请明说吧。你当初来见我和悦儿的事,勋儿已经都知道了。他的性子你也应该清楚,爱憎分明行事果决,你若是拖泥带水,我也拦不住他。”
“好,好。”连道了两个好字,那黑衣人方才放下了斗篷的兜帽,露出了一张既有烧伤也有刀剑所伤,显得异常狰狞可怖的脸,他见徐勋盯着自己的脸,面色却纹丝不动,这才自嘲地说道,“这幅样子是很吓人,不过你们也不用可怜我,都是我咎由自取。自从我因为败尽带出去的那些银钱,而选了抛家弃子的这条死路,徐边就早已经死了,所以他自然也没什么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