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精校)第28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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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谦逊之词不但那些年纪一大把的老人们听得高兴,那些年轻的官员们更听得心中大动,一时间有高声附和叫好的,也有低声窃窃私语暗自点头的。然而,就在徐勋打算就此饮下杯中美酒的时候,却突然只听外头院子里传来了一个声音。
  “慢!”
  随着这声音,却是一个年轻士子突然从外头院子里一桌酒席便边起身,随即竟是面色夷然无惧地大步朝正堂而来,到了门边上便一撩袍子下摆进了大堂。见满堂的目光全都汇聚在了自己身上,他昂首挺胸地拱了拱手,随即便朗声说道:“侯爷刚刚说愿天下人才辈出,个个一展抱负,让万邦看看我大明的人杰地灵,这固然是好,但侯爷怎么不说,愿我大明朝吏治清明,天底下的官员皆是爱民如子,再无人残害忠良,欺压百姓?”
  尽管今日来赴宴的多是徐勋一系的文武官员,但其中如林瀚等人,都是当年清流之中的中坚人物了,最恨沽名钓誉,最喜的便是这等敢说敢言的清正之人,此刻尽管此人的言行是搅乱了今日这大好的喜事,但仍不免暗自道了一声好。而身为主人的徐勋虽不认得这人,但也只是微微皱眉问道:“尊驾的意思是,如今有人残害忠良,欺压百姓?”
  此时此刻,后头隔厅里的刘瑾脸都青了,恨不得就这么冲出去后指斥人胡说八道。然而,他更知道自己若就这么现身,那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再加上朱厚照一手按着桌子满脸聚精会神的样子,他就是再恼怒也只能强自忍着,低下头之后,他的眼神里不免闪动着几许凶光。
  徐勋,莫非是你早知道朱厚照要来,趁着今天这场合挑唆了人和咱家打擂台?
  然而,就他又惊又怒之际,外头那年轻士子却是朗声说道:“没错,这天下是大明的天下,皇上的天下,但如今天下却有一个地方朝廷政令不通,官员不能行令,百姓受尽欺压,忠良不得不黯然隐退!从弘治年间到现在,江西百姓备受宁王欺压,却是从无人出头去管,反而朝中还有人收受贿赂,竟然准了复宁王中护卫!”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569章
借刀之计
  偌大的屋子中一片静悄悄的。不论是前头各席上的贵客,还是后头隔厅中的朱厚照和一众在宫中权威和合的大珰,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给闹得大为意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厅堂中首席上头方才传来了一阵窃窃私语,紧跟着四下里就是一片哗然。
  竟然告的是宁王朱宸濠的事!
  朱厚照甚至还微微皱起了眉头,径直对坐在身侧的谷大用问道:“宁王?朕记得便是去年复了他的护卫,不都说他孝悌是有名的吗,怎会如这人所说罪大恶极?”
  刘瑾不想小皇帝竟然径直去问谷大用,生怕这位西厂大头子说出什么宁王不好的事来,他连忙斩钉截铁地说道:“皇上,定然是这些官员看着宁王得意,所以这才恶意胡乱诋毁,分明是居心叵测!平北侯也是的,今日这样的大喜日子,竟然让这么一个人信口开……”
  他一个河字还没出口,外头那年轻士子便已经又声音昂扬地说道:“在场的都是国之砥柱,应该都知道,前任宁王是因为什么事情被革了护卫的,倘若不知道,下官可以明明白白地在诸位大人面前把这旧账重新翻一翻!从英庙天顺年间起,先头的宁康王便屡次为百官弹劾,其罪计有听用奸邪、积财物如丘山、视人命如草芥、改聘王妃、逼害亲弟、违制虐民、强管税课司、擅起翠华殿,就因为这些,英庙方才革去了宁王中护卫,将护卫改为南昌左卫,隶江西都司!”
  说到这里,他只顿了一顿便又接着慷慨激昂地说道:“而先头宁康王却并未就此反省,反而变本加厉,又以纵意妄为、织造龙衣、残伤人命、辱骂三司、凌虐府僚、纵容军校扰害良民等等屡次为有司参劾,倘若不是宪庙一再宽宥,顾念亲亲之谊,就是亲王爵位也已经革去!而现如今的宁王以庶子袭封王爵,不知道反省祖上的罪过,反而同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胡作非为。王府取庄田岁禄加倍,换琉璃瓦向地方摊派费用,强夺官田民产,杀逐幽禁无辜百姓……林林总总的不法处,我已经都写在了这个折子里!”
  这年轻士子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奏折,就这么捧在手上,一字一句地说道:“当初下诏复宁王护卫时,此事便有众多官员纷纷上书,却是泥牛入大海杳无音信。我今日当众再揭一次,倘若朝堂上仍然没有人愿意过问宁藩害民之事,倘若再没有人愿意接我这折子,那我也只能为了江西的百姓,去敲一敲登闻鼓了!”
  此话一出,上上下下再次鸦雀无声。而徐勋则是先往张彩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其得意地轻轻捋了捋胡须,便知道是此前请他安排的人事便是应在此处。端详着这个二十出头却敢于在这种地方正气凛然当廷直诉的年轻人,他细细一沉吟便隐约猜到了张彩是怎么安排的。
  总归和他当初下金陵时听说章懋被人算计时,挑动南京国子监监生闹事的法子差不多!
  知道归知道,但戏要做足全套,当下他便微微笑道:“你倒是好胆量!既然你有胆子在今天我这大好的日子上递这样煞风景的折子,那想必应该有胆子报上名来!”
  “有何不敢?”那一身灰色儒衫的年轻士子昂起了头,不退不避地说道,“在下杨慎!”
  今日来的文官中尽管既有林瀚这些老一辈的风云人物,也有张彩这样年富力强的,甚至还有康海这样一些入仕不多久的年轻一辈,但总体来说仍然是文少武多,所以刚刚见这样一个年轻人突然登堂入室侃侃而谈,一下子都被人给震住了。然而此时此刻他这一报名,四座里立刻一片哗然,议论声竟是比此前杨慎指摘宁王的一条条罪名更大。
  “就是那个十一岁能作诗的杨慎?”
  “没错,就是杨廷和的儿子,首辅李西涯的得意弟子!”
  “真是雏凤清于老凤声,杨石斋素来就耿直,没想到儿子竟然更耿直!”
  这些议论声徐勋一字一句都听在耳中,那份讶异就别提了。他本能地又瞥了张彩一眼,见这人已经是悠然自得地在那儿喝着小酒,还和一旁的上司吏部尚书林瀚说什么,总脱不开是在交口称赞杨慎之类的,他忍不住在心底里对其的神通广大竖起了大拇指。
  高,果然是高,竟然能够直接给杨廷和的儿子李东阳的弟子下套,到底姜是老的辣!
  因而,面对面又端详了杨慎片刻,徐勋便微微笑了起来:“好,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你既然有这胆子在今日大庭广众之下指斥宁王之非,又拿出了这样的折子,倘若我不敢给你递,那恐怕在座诸位都要笑我没胆量了!一句话,折子给我,我保证此物会原原本本出现在御前!”
  刚刚杨慎义正词严说到最后的时候,刘瑾就已经坐不住了。倘若不是碍于身边的小皇帝眉头越来越紧,他恨不得就此冲出去指着那小子的鼻子把人狠狠骂上一顿,让这乳臭未干的家伙不敢再大放厥词。然而,当人报出名字,一时满堂议论的时候,他立时就冷静了下来。
  杨廷和的儿子?李东阳的弟子?这么说来,今次竟然不是徐勋给自己下套?说来也是,今天是徐勋加官晋爵的大好日子,怎可能会在这大喜的日子让一个毛头小子给突然搅和了?没想到李东阳不哼不哈,杨廷和不声不响,两个人竟然把儿子推了出来给他打擂台!
  然而,同时听到杨廷和这个名字的朱厚照,那反应就不一样了。他原本听得虽是眉头大皱,可难免有些将信将疑,可当人家报了名字,又从外间议论之中听说是杨廷和之子的时候,他的态度就大相径庭了。他几乎是一把按着桌子站起身来,大步就往外头走去,看那样子仿佛不满意于徐勋当庭接下那道奏折,竟是预备自己亲自去接。好在谷大用和张永反应极快,一左一右上前死死抱住了朱厚照的胳膊,终于是把人拖了回来。
  谷大用甚至还亲自斟了一杯茶递到了气呼呼的朱厚照面前,低声说道:“皇上,平北侯都已经接了,您可千万别冲动,横竖回头就会到您眼前。”
  张永也连忙附和道:“老谷说的没错,这会儿皇上您若是出去接了这么一道奏折,在场其他人会怎么想?知道的说您是勤政爱民,不知道的不知道又要编排出什么名头来指摘您,万一有哪个愣头青跑出来指着您的鼻子指斥上一通呢?”
  眼见小皇帝已经有些犹豫,张永又压低了声音说道:“再者,今天皇上在平北侯这儿接了折子,日后难保有人群起效仿,全都跑到平北侯府来递折子抑或诉冤情,这让有司情何以堪啊?杨慎是年轻气盛不懂事,皇上觉得他志气可嘉,回头看过折子后下旨褒奖几句,另外责备其造次却也是应该的,否则日后人人如此,那可是要出大乱子的!”
  在谷大用和张永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劝解声中,再加上马永成魏彬罗祥觉察到这事情另有蹊跷,少不得也上来帮腔了几句,朱厚照终于不得不打消了之前的冲动,一屁股坐了下来。而刘瑾几次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可却自始至终没找到合适的空子,只能在心里咬牙切齿。
  李东阳,杨廷和,你们走着瞧!
  尽管杨慎这一出场让今日的喜宴出现了不小的风波,但徐勋是何等人?接了奏折之后,他便邀了杨慎到首席来,果然对方毫不犹豫便一口答应了。等到一旁伺候的下人们搬了一把椅子来,徐勋便径直指着饶有兴致的林瀚和张敷华谢铎道:“搬到林大人和张都宪谢先生当中。他们刚刚还在说少年英杰太少,如今终于看到一个,肯定是高兴的。”
  杨慎虽说年轻,但相比更加年轻的徐勋来说,若是相邻而坐的话,心里总难免有些异样,此刻闻听徐勋把他安排在了那三位卓富盛名的大佬中间,他立时眼睛一亮,原待要说话的嘴也紧紧闭上了。等到了林瀚等人轮番考较他学问道理文章的时候,他恰是毫不怯场侃侃而谈,一时主桌上不少人频频为之侧目。而徐勋这个今日的主角自然也不会因为杨慎的登场而稍减瞩目,等到他举杯逐席敬酒的时候,一时间但只听恭维之声不绝于耳,许久他才终于找到了逃席的机会。然而,溜到隔厅一看,他却只见只剩下谷大用孤零零一个。
  “皇上走了?”徐勋和谷大用自然不会寒暄客套,拿着手中的奏折晃了一晃便笑道,“我还打算立时三刻代那杨慎呈上东西的。”
  “皇上抱着你家闺女上院子里转悠了,大伙儿全都追了出去陪着,我就在这儿等你。”谷大用见徐勋目瞪口呆,当下只能一摊手低声说道,“别看我,倘若不是乳母抱着你家闺女来给皇上行礼,刚刚那阵仗简直能让人如坐针毡,幸好有这么个小家伙缓和一下气氛。啧,比起今儿个中午,这一次老刘的脸色更黑,虽不是直接指着他的鼻子骂,可效果也差不多了。我见过杨廷和,虽则也是挺敢说的一个人,可总还有个分寸,不像他儿子这样!”
  谷大用虽则没直说,但徐勋知道凭谷大用的内憨实精,说不定猜到了些什么,当即便只是嘿嘿一笑坐了下来。他今日坐的是首桌主位,可在外头众目睽睽之下,要应付那许多身份不同的客人,除了酒水,其他的东西还真没怎么下过肚,这会儿他也不嫌弃桌上的酒菜被人动过,随手拿了几块还温热的点心,三下五除二下了肚子充饥。还没等他消灭完这些,就只听后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扭头看时,他却见是朱厚照抱着自己的宝贝女儿笑嘻嘻进来了。可看着小皇帝那抱孩子的危险姿势,他就立马跳了起来。
  “皇……皇上,千万小……小心!”
  见徐勋紧张地张开双臂上前保护,连说话也结巴了,朱厚照一愣之下便哈哈大笑了起来。紧跟着,他方才想起前头还有一众宾客在,连忙闭上了嘴,又大方地把孩子让了给徐勋抱,拍拍双手便笑嘻嘻坐了下来。
  “这才没多久,眉眼看上去就比当初刚出生那阵子长开了,日后必定是个小美人。哎,朕什么时候也能抱上自己的闺女就好了!”朱厚照咂巴着嘴,见徐勋在那一个劲盯着女儿直瞧,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话,他顿时没好气地说,“好了好了,别在这炫耀你有女儿朕没有,非得朕在这儿的时候你看个没完干嘛?”
  “天可怜见,臣回京之后抱着她的时候加在一块,恐怕也不到一个时辰。”徐勋叹了一口气,见朱厚照满脸不可置信,他便苦笑道,“不信皇上回头可以问问我家娘子,成日里从这地方跑到那地方,今天难得回家早,结果寿宁侯夫人来了,把我家娘子占住了不算,连她也一块抱到了跟前说话,我这个当爹的再苦命也没有了。”
  朱厚照本是满心不高兴,刚刚那会儿终于缓过了气来,此时乐了一阵子,他突然想起正事,连忙对着徐勋把手一伸。仿佛没看见刘瑾那紧张的眼神,徐勋最终气定神闲地从怀里掏出那份奏折,举重若轻地放在了朱厚照手中。果然,小皇帝竟是就着这会儿绝不亮堂的光线,立时三刻一目十行浏览了下来。看到最后,朱厚照当即看着谷大用道:“派出人手,立刻去江西查,看看到底是不是如同杨慎所说的一般!”
  见谷大用正要张口,刘瑾知道此时此刻若再不补救,那就绝难有挽回的机会,因此当机立断地开口说道:“皇上,西厂毕竟重开至今,也只是才两年多,如今要离京稽查这样的大事,耗日持久自不必说。恰逢如今东厂无主,奴婢想举荐钱宁临时挑一挑担子,就让他带着内厂的人去江西走一趟如何,趁机也让他把东厂那一摊子理一理?不过,钱宁是平北侯麾下心腹爱将,总是这样差遣来差遣去的……”
  “刘公公既然属意于他,那便让他去吧。”徐勋顺着刘瑾的话接了上去,见刘瑾一下子噎住了,他便笑呵呵地说道,“真金不怕火炼,也该让他去啃一啃那些难啃的骨头!”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570章
措手不及
  武安侯胡同徐府高朋满座欢声笑语之际,小时雍坊李阁老胡同的李府,这一日晚上却是有些冷清。尽管李东阳是内阁首辅,但由于如今大多数时间他都耗费在宫中内阁,再加上门生故旧多有以为其恋栈权位不去,因而疏远了这位恩师或朋友,于是往日曾经盛行一时的文会诗社,眼下也越来越少,登门的往往就是几个私交好些的同僚友人。
  此时留饭李家的便是詹事府少詹事兼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用过晚饭后,他和李东阳一块到书房中坐下之后,杨廷和便直言不讳地开口说道:“如今徐勋破虏平叛,一举封侯,在朝中文武之间声名更盛从前,以刘瑾的个性,必然是沉不住气的。到这种时候,两人断然不可能恢复从前的貌合神离,极有可能会立时三刻地冲突起来。”
  “石斋所言,也是我想说的。”李东阳微微颔首道,“刘瑾已经不满独霸司礼监,甚至连丘聚都是稍有不和立时斥退去了南京,足可见他的野心。今日皇上之所以会让内阁即刻拟旨,听说也是因为今日中午,刘瑾在福庆楼上不知怎的和给张永苗逵接风的徐勋他们起了冲突,这才突然有了这样的旨意。若真的是如此,恐怕要说圣眷,徐勋还在刘瑾之上。”
  “那是自然,一个贪得无厌急功近利,一个却稳扎稳打步步紧逼。”杨廷和微微点了点头,旋即便正色说道,“但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要论危险,徐勋则远过于刘瑾!”
  李东阳眼神闪烁地挑了挑眉:“哦,石斋此言从何说起?”
  “刘瑾起自于内官,声势虽大,但借的是皇上的权威,但使皇上厌弃了他,那么要除他易如反掌!可徐勋不同。就算他身世存疑,可从练兵府军前卫起家,交好诸勋贵,随后又在宣府兵于虞台岭一败后一举奇袭挽回颓势,此次又有破虏和平叛之功,这些都是实打实的。更不消说去年刘老谢老和元辅一块谋划的那一场大事,他看似不显山不露水,但元辅应该猜得出来,便是他突然回到京城,硬生生扭转了大势。须知他如今尚不足弱冠,可却已经羽翼丰满,日后网罗更多人则如何?到了那时候,必然无人可制!”
  李东阳见杨廷和的脸上露出了异常凝重的表情,他便突然笑道:“石斋是不是太过草木皆兵了?倘若徐勋真有异心,如张公实林亨大谢方山这些素来清正的,又怎么会与之为伍?今夜你我虽在此,但徐家却是高朋满座,其中不乏志存高远的清流。”
  “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刘瑾那样急不可耐的奸阉,而是大奸似忠大诚实伪之辈,我虽然不像元辅那样阅尽世事人事,但自信还有那么一点看人的眼光。”杨廷和叹了一口气,随即便苦笑道,“当然,我也不是说林大人他们那些赫赫有名的直臣就没有看人的眼光,也是徐勋掩藏的功底实在是太好。不说别的,他能够只言片语便将皇上哄得团团转,这便已经很说明问题了。如今他不进谗言,反而对刘瑾多有遏制,建言用的也多半是清流名臣,但是,倘若他用这优势进谗言,滥用私人则如何?重要的不是他眼下如何,而是今后会如何想如何!”
  尽管杨廷和在世人面前展露的是沉稳干练,并不多言是非的角色,但此时此刻却显出了锋芒毕露的一面。他和李东阳从前私交寻常,也就是刘健谢迁去职之后,李东阳常常邀他会文谈天,这才渐渐走得近了。眼下他当着李东阳的面,把最要紧的那一条揭开之后,心底反而为之一松,竟是就这么站起身来。
  “元辅应该不想在这朝堂上呈现出政令不是出自内阁,而是出自于一个武人之口的情形吧?从前孝庙虽鲜少召见阁臣,但诸如刘大夏这样深受信赖的,却常常得以出入内宫。即便他因此深受人忌,可终究是圣人门生,我辈中人,可如今让一个武人可出言影响大政,麾下更网罗众多英杰,长此以往,安知是否会频繁以开边拓土建功立业为诱饵,使皇上频频动兵,因而虚耗民力?论打仗,当年王越比他更会打仗,而且出身进士,可为什么上上下下众口一词压着他?军功邀宠多奸佞,杨邃庵实在是糊涂了!”
  李东阳面色一连数变,到最后终于轻轻吁了一口气。他稍稍眨了眨眼睛,随即便温和地问道:“那石斋你觉得,如何才是正理。”
  “圣明天子,垂衣裳而治天下。”杨廷和几乎想都没想就迸出了这么一句话,随即虚拱了拱手道,“皇上安居九宸,内阁汇天下所奏之事,小则内决,大则廷议,天子阅而可之,则天下大治。”
  话里话外那种赤裸裸的含义让李东阳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然而,他更赞赏的是杨廷和说出了自己一直藏在心里的话。整个弘治年间,除却少有的数次接见阁臣之外,弘治皇帝也就是日日早朝,其他的时候都是放手给内阁去处置朝廷大事。所以方才有那将近二十年间的政通人和,尽管朝中上下默契地不提,但谁不说这是弘治中兴?
  两人对视良久,最终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这难言的沉寂持续了不知多少时间,方才被外头一阵轻轻的叩门声打断了,却是一个书童在那轻声说道:“元辅,杨大人,翰林院赵相公来了,说是他才刚从武安侯胡同徐家回来,徐家的酒宴已经散场了,席上出了一件大事。”
  李东阳闻言一愣。赵永乃是弘治十五年的进士,常常来往于他门下的门生,如今已经进了翰林院修撰,他着实没想到这位素来耿介的竟然也会到徐府去凑热闹。沉吟片刻,他便点头说道:“请他进来吧。”
  须臾,一个年方三十七八的中年人便快步进了屋子,正要行礼之际却瞥见了一旁的杨廷和,这下子顿时愣住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见礼之后忍不住又扫了杨廷和一眼,竟是欲言又止。李东阳见其如此光景,便含笑说道:“尔锡坐吧,若有话但说无妨,石斋不是外人。”
  “是。”
  赵永这才定了定神,却仍是斟酌了一下语句,这才开口说道:“今日平北侯高升,翰林院不少人都相约去那边凑凑热闹,因为翰林院中年轻一辈多半赞成复套,其破虏平叛又确实是大功,所以想去看看今日光景,我思量之后也就一块去了。那高朋满座贺客云集的光景,我也不想说了,料想师相也不感兴趣,我想说的是今日席上的奇人奇事。”
  他特意突出了奇人奇事这四个字,见李东阳和杨廷和全都露出了饶有兴致的表情,然而却没有其他端倪显露出来,他便知道两人恐怕是真的不知道,于是便轻咳了一声:“今日席上,因平北伯说愿抛砖引玉,让万邦看看我大明朝的人杰地灵,结果有人挺身而出指斥为何不希望我大明朝吏治清明,天底下的官员皆是爱民如子,再无人残害忠良,欺压百姓?”
  此话一出,李东阳和杨廷和一时都是目光炯炯。赵永也就只是微微一顿,旋即就继续说道:“而且此人跟着又指斥江西前后两代宁王作恶多端,皇上却偏听奸人之言,复了宁王中护卫,最后将折子直接递到了平北侯手中。平北侯当众说会将折子直接递给皇上,又请了其上主桌陪侍林大人等几位,林大人张大人谢大人等对其都是赞赏有加。”
  尽管赵永说得言简意赅,但李东阳还是听出了当时的惊心动魄。谁都知道,当时支持宁王复护卫的,便是刘瑾,徐勋对此仿佛不置可否,没有掺和进去,因而朝中那些反对的声音到最后便都成了枉然。如今徐勋高升平北侯的席上,竟是有人当廷揭出这一点,而且徐勋还慨然答应递折子,这岂不是说,徐勋和刘瑾已经准备正面扛上了?
  他一下子转头看向了杨廷和,杨廷和便笑道:“恭喜元辅,一山难容二虎,他们两个看来是真的要翻脸了!”
  李东阳微微点头,但旋即就看到了赵永脸上露出了古怪的表情,他这才想起自己不曾问那个大胆的人是谁,当即便笑问道:“我倒是忘记问了,那个敢当众下刘瑾面子的人是何方神圣?这种时候,哪怕有平北侯在后头撑腰,敢做打头炮的也是胆色非凡之辈!”
  “是……”
  赵永迟疑片刻,知道这话终究是得直说出来,最后只得苦笑道:“师相和杨大人恐怕是无论如何都猜不到的。”
  这下子李东阳和杨廷和全都愣住了。李东阳更是若有所思地说道:“照你这么说,应该不是康海那几个?也是,他们虽说起诗社开文会,但没有李梦阳那个炮仗在,他们其他人的性子应该都不是这么冲动耿介的,而且平北侯要他们笼络文学才子,应该也不舍得这般使用。难道是刘瑾一党中有人反戈一击?”
  知道恩师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到的,赵永深深叹了一口气,旋即便低声说道:“是用修贤弟。”
  “什么!”
  杨廷和满脸难以置信地站起身来,见赵永丝毫没有打趣戏谑的意思,他顿时呆若木鸡。而李东阳亦是笑容僵在了脸上,好一会儿方才按着扶手站起身来,一字一句地对赵永问道:“尔锡,用修那时候究竟是怎么说的,你一字一句仔仔细细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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