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钧(校对)第1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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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知道练氏夫妇出自山野,因此尽管对练钧如这些时日表现出来的深沉多智另眼相看,却对其父母不抱几分期望。山野之中即便真隐有大贤,也决计不可能出现在一双普通猎户夫妇身上。然而,当练云飞和金洋经过侍从精心装扮之后,第一次出现在人前时,竟也颇有几分气势,自然,当着众多公卿的面,两人看上去仍旧有那么一点怯场。
  虽然说了不少大话,但练云飞看着眼前的大场面,心里着实发慌,好在旁边的金洋一副镇定自若的表情,他才勉强收拾起内心深处的不安,从那梯凳上缓步走了下来。岁月的痕迹在二老脸上一览无余,可是,那种形同云淡风清的气度却也有异于寻常山野草民,看上去倒是清逸之气居多,草莽之气为少。
  大约是金洋早就教过了应对之语,练云飞只是瞥了一眼,便发现了华王姜离的身影,连忙和妻子一起趋前行礼道:“臣练云飞携夫人叩见陛下!”正欲俯身行大礼时,一双大手却牢牢搀起了练氏夫妇,只听姜离言语温和地说道:“两位乃是练卿尊长,不必如此多礼。论起来朕还是第一次见到两位,果然是观子可见其父母,练卿如此不凡,原来是经二位尊者精心教导的。”
  练云飞不知该说什么,唯有呐呐而已,倒是金洋微微偏身为礼,随后便谦逊道:“陛下过奖了,吾儿的才学尽是他人所授,与我们夫妇并无关系。我们二人都是山野草民,若有不识礼数之处,还请陛下和各位大人见谅!”言罢金洋环视众人,露出了一个歉意的笑容。
  此时此刻,便是伍形易也皱起了眉头。由于赵庄已毁,要打听练氏夫妇来历就极为困难,因而他在百般打探无果后也只得黯然放弃,毕竟,当日的情形下,能够继承到魂力的,就唯有练钧如一人而已,为了其身世而大费周折也不值得。饶是如此,他适才见练氏夫妇颇为得体的言谈举止,也是生出了一股不妥之感,难道,这一对夫妇会是什么名门之后?他转瞬就打消了这个可笑的念头,列国之内的权贵世家他一清二楚,既没有练姓也没有金姓,应该不会有如此巧合才对。
  四国诸侯很快便从起先的怔忡中恍过神来,一一上前和练氏夫妇打过招呼。尽管练云飞的封号只是阳明君,但其身为使尊生父的地位却不可小觑,因此一路行来,练云飞已是把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一般,脸上的笑容也几近僵硬了。好容易至正厅就座之后,他才觉得背后一阵虚汗,老早夸下的海口也丢在了脑后,趁人不注意灌下一杯酒,这才觉得胆气又壮了起来。好在一旁的金洋时时刻刻注意着周遭的情况,温柔得体的笑容替两人挡去不少麻烦。
  姜离举杯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之后,盛宴便终于拉开了帷幕。这一次炎侯阳烈借故未曾带炎姬出席,身边反而多了另一个白衣少年,正是和练钧如有过一面之缘的许凡彬。与练钧如先前猜测的不同,此人竟是炎侯阳烈的义子,旭阳门首徒,这两个身份中,任何一个都是非同小可,与会众人的目光,倒是有一小半集中到了这个镇定自若的少年身上。
  由于宾客过多,汤舜允便正好和阳无忌同席,略一留心,便能看见对方目光中深深的阴霾。尽管自视甚高的阳无忌从来看不起在中州为质十年,在华王面前卑躬屈膝的汤舜允,但此时此刻,这位一向心高气傲的少年公子,竟也生出了一股寥落之感,若是再过几年,他不是也得沦落到和汤舜允一般的境地?
  “无忌公子,我观你脸色不平,难道是对那位许公子有什么不满之处么?”汤舜允借着饮酒的功夫,低声甩过一句话。他也不看阳无忌瞬间变得铁青的脸色,眯缝着眼睛不住朝炎侯身边打量,“观乎其人,似很得炎侯宠爱,怪不得有人传言炎侯欲将爱女许配于他。”
  阳无忌轻轻冷哼一声,“允公子怎么似乎很得意的模样,莫非想看我的笑话么?”他的目光中掠过一丝讥嘲,“我毕竟还年轻,我那兄侯又别无子嗣,届时立嗣之时,只要能活动中州和他国,未必就不能功成。倒是商侯膝下有三子,允公子要归国尚且不易,又何来其他本钱?”他今次是心中憋闷已久,言语间便分外不客气,只想借机讽刺回去,横竖他和汤舜允也是一向不对眼。
  多年在中州的为质生涯深深磨练了汤舜允的涵养,这么重的几句话也只是让他微微一笑,既未动怒也未曾反唇相讥,只是仰头灌下了一杯酒,随即便将目光转向了端坐于华王身侧的练钧如。他相信,那一日的言语必定已经打动了这位使尊殿下,只要对方能推波助澜,那他回国之后,中州便不必担心商国的威胁。当然,无论对中州还是对商国而言,这都是一柄既强悍又脆弱的双刃剑。
  练钧如仿佛注意到了汤舜允期待的目光,眉头不由微微一皱。这个时候,欢宴正进行到中场,人们不是醉心于面前载歌载舞的歌姬舞伎,就是私下谈论着其他要事,坐在练氏夫妇身旁的则是在处心积虑地套话,至少,集中在他这个使尊身上的目光,远较平日稀少。
  “陛下,看来您今日圣驾莅临,让这里平添了几分气氛!”练钧如突然执壶斟满了华王姜离面前的酒杯,又双手奉上道,“谨以此杯贺陛下千秋,之后恐怕是想要重现今日盛况也不容易。”他语带双关地说了一句之后,便目示不远处笑容可掬的商侯,言语也变得有几分含糊,“今日商侯似乎很是尽兴,想他在国内大聚贤士于馆清宫,膝下又是子孙满堂,世子早已册立,掣肘也远较其他三国诸侯为少,竟是有福之人啊!”
  姜离听着心有所动,接过酒杯后遥遥望了那边一眼,便含笑点了点头。“练卿所言甚是,炎侯膝下无子,夏侯又始终未曾册立世子,而周侯的那位长新君也不是省油的灯,相形之下,竟是商侯最为惬意。”说到这里,他便寻了些借口将身边的侍从全都遣开了去,这才借着下头乐声最大的时候低声问道,“难道练卿对此已有主意?还是说,你认为那位允公子有可用之处?”
  练钧如心中惊疑,面上却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陛下说笑了,我只是觉得这情势颇可玩味而已。陛下乃是天下共主,对于这些当然比我更清楚,怕是心中早有定计了。想那汤舜允当初在我那御城之外苦候多时,其行迹应该也早为旁人所知,他这么作势,陛下若是不回报一二,怕也是辜负了他的一片期待吧?”
  姜离闻言眉头轻轻一扬,转头深深注视了练钧如一眼,便举杯凑到唇沿,却只是微微抿了一口。“练卿,你虽然年少,却比之中州群臣要强的多,可惜,可惜!”他一连说了两个可惜之后,方才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待会你到王宫来,朕还有要事嘱咐你。练卿,如今情势瞬息万变,你可不要轻易为表相糊弄了!”
  练钧如愕然抬头,随即便垂下了眼睛,“谨受教,陛下放心,我绝不会忘了自己的使命!”他见乐舞稍有止歇,突然起身举杯道:“各位,今日欢宴乃是华都难得的盛会,有四位诸侯的美意在前,本君便借花献佛,敬各位一杯,愿我神州之威绵泽万世,天下子民太平安泰!”
  众人不过愣了片刻,便同时站立了起来,隐隐间,以周侯樊威擎为首,齐齐向御座上的姜离跪叩了下去。“臣等愿吾王万寿无疆,天下永享太平!”然而,这颂圣的场面话中有多少诚意,只有各人心中有数。
第三章
定计
  一夜欢宴过后,商侯府邸中只剩下了寥寥数人,然而,其他三国的诸侯却不约而同地留了下来,交谈几句之后便进了密室。中州朝臣为了避嫌,早就纷纷告辞离开,亭台楼阁间,只有几个贵公子模样的人在那里徜徉踱步,而阳无忌却是毫无所觉地在那边自斟自饮,似乎不知道盛宴已经结束。
  许凡彬奉义父之命守在外边,目光不可抑制地投注在了阳无忌身上。不知怎地,他从对方身上感到一股深深的敌意,不止如此,阳无忌的眼神中,还隐藏着很多复杂情绪,让他望之心悸。尽管知道阳无忌并非义父中意的接班人,但许凡彬早知自己肩上大任,对于这位炎侯幼弟并没有多大恶感。如今这第一次正面相见,阳无忌便摆出这份态势,顿时让他极为不喜。略一沉吟,他便背转了身去,眼不见为净,他可不想为了一个心高气傲的贵胄子弟而坏了自己心情。
  阳无忌见许凡彬转身避过了自己的目光,心头怒火立时更甚。他紧紧握住了手中酒杯,额上已是青筋暴起,却始终未曾发作。那一日和兄长在书房中的谈话,已是彻底断去了两人间明面上的那一丝情意纽带,若是再让冲突升级,他便今生今世别想重归炎国。想到这里,阳无忌的脸色便开始一点点地恢复正常,就连充斥着怒气的眸子也逐渐清明了下来,只是面上的阴寒之气愈发鼎盛。
  华王姜离却是邀了练钧如同行,出乎意料得是,伍形易打发了人扈从练氏夫妇回倚幽宫之后,竟也是亲自上了天子鸾驾,如此一来,中州明里暗里权势最盛的三人,终于再度坐在了一起。与上一次会面时不同,练钧如分明能够察觉到,横在姜离和伍形易之间那股似有似无的默契,而恰恰是这一点令他分外警觉。
  鸾驾之上,三人久久未曾说一句话,仿佛谁都不愿意打破这难言的沉寂。终于,华王姜离长叹一声道:“练卿和伍卿都不是外人,朕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不再拐弯抹角了。练卿大约一直在为远去周国一事而耿耿于怀,那么,朕便想解释一句,此事并非仅仅是妥协,而是借力之举。此次周侯换了幼子樊季入质中州,换回洛欣远,为的就是压制长新君一派日益高涨的势头,洛欣远还年轻,要授爵也不在目前,加之流言日盛不利于周侯的贤名,所以他才会下这么大的决心。周侯虽是难得的明主,其弟长新君樊威慊却也并非等闲人物。此次你前去周国,最主要的就是出席周侯长子樊嘉的冠礼,须知周侯必将会在其后册封其为世子。”
  姜离见练钧如凝神倾听,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樊嘉乃是朕的王妹离幽所生,无论是从哪一点看,朕都不会任他人夺去属于他的诸侯之位,因此,练卿此次的任务不可谓不重。另外,所谓的三年之期也不过是百姓前的一个幌子,再说,朕也没有让你始终待在周国的意思,对外也是声称让你游历四国。一旦周国事了,你就先去夏国一次,夏侯嫡长子闵西原已经给朕来了好几次急信,告称其父欲废长立幼。其人懦弱不可虑,相比夏侯庶子闵西全,让他登上诸侯之位才是最好的选择。伍卿,接下来就由你说吧,朕和你算计多年,如今有了练卿,不啻如虎添翼,中州的将来有望啊!”
  伍形易微微一笑,身子稍稍前倾,这才沉声道:“殿下,你如今也看到了,四国诸侯虽然野心勃勃,但其国内也是一刻难以消停,这就是陛下费尽心思布下的好局。所以,当属下得知殿下曾经和汤舜允会过面时,便确定最后一个机会也已经来了。殿下游历四国,且又背着陛下义子的名义,便可吸引绝大多数人的目光,正好可以容陛下在华都好好布置,虽不能说是扫清颓势,但至少也可以挽回危局。当初屠村的那些黑衣人,属下直至如今也未曾查到下落,所以说,这一次也是引蛇出洞之举,是难是易,便要看殿下是否能够屹立不倒了!”
  练钧如只觉周身冒上来一股寒气,眼前的姜离和伍形易两人,竟似浑然一体,如此说来,难道伍形易早就将自己的冒牌身份一一告知?他愈想愈觉得此事大有可能,顿时如坐针毡,只是勉强维持着面上的镇定,不时用目光在两人脸上打量,尽力不露出心底的恐慌。
  练钧如掂量一番,最终还是开了口:“陛下,你和伍形易的意思我懂了,并非我惜一身之命,只是使尊生死也同样关乎天下大局,当日那些黑衣刺客都是身手不凡之辈,若是没有相应的手段……”
  话未说完,伍形易便抢过了话头。“殿下,这就是属下派王师——无锋随您同行的道理,再加上孔懿和明空的辅佐,等闲刺客决计近不了身。明里,这些王师是为了在必要的时候协助抗击北狄;暗里,这却是保护您自己最强的力量。无锋本来有两万五千人,不可能一次过境周国,而是先行驻扎中州与周国接壤的边境,抵达周国边境后,与您随行的共计五百人,皆是以一敌百的勇士。殿下若是好生使用,自保有余之外,尚可行震慑之效,这都是陛下和周侯事先商议好的条件。”
  事已至此,练钧如竟是一时找不到该说的话。毕竟,比起华王姜离和伍形易这一君一臣来,他浸淫在朝局中的时日尚短,要真正看透一切,需要得是无比的阅历和经验,而这恰恰是他最缺少的。练钧如心知肚明,他在华都即便再尊荣,也不过是表面,难以在华王姜离和伍形易眼皮底下笼络人心,布置势力,与其徒享使尊身份地位,还不若在外头苦心经营,说不定能得另一番景象。当然,若能在他国种下可以存身的势力,将来他便有了后退的地步。
  伍形易见练钧如低头不语,误以为对方仍有顾虑,便又凑前了一点,语气中多了几许神秘之意。“殿下不是曾经从属下那里拿走了四只雏鸟么?那是上古异种雷鹏的后代,若是好生驯养,将来比之吾等使令的骑乘博乐鸟强上百倍,就连赫赫有名的旭阳金乌也决计不能相提并论。若非四只雏鸟和殿下您十分亲厚,怕是属下也割舍不下。殿下在外三年,只要驯养得法,这些小家伙便都足以长成。”
  练钧如被伍形易忽东忽西的说辞转悠得心里发虚,不过,他很快就醒觉了过来,见一旁的华王姜离正满脸期待,他便郑而重之地深深一礼道:“陛下,无需多说,如今我身属中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别无转圜之处。既然您和伍形易都认为此计可行,那我这个受了陛下诸多礼遇的人也就应该竭力效劳才是。”他突然扬起了头,眉宇间焕发出了异样的神采,“既然周侯已经知道了陛下将派义子兴平君姜如随他归国,那其他三国诸侯又如何?倘若事情流传太广,恐怕会令心怀叵测之人有可乘之机!”
  姜离傲然大笑,声浪却奇怪地未曾引起外界任何响动,练钧如见伍形易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心中不由恍然大悟。
  只是片刻,姜离深沉的声音便不断传入他的耳畔,“练卿放心,其他三国诸侯自然已是得了消息,他们将借着陪伴朕义子的名义,令国中贵胄随行护卫。炎侯派出的乃是义子许凡彬,其人是旭阳门首徒,无论武功智计,应该都是一流人物,而其他三国相信也差不到哪里去,都是最心腹的亲信。如此一来,你这游历各国之举便有名正言顺的说法,若是遇着袭击,他们奉了君命无法袖手,就暂时将四国绑在一起了。话说回来,此次四夷突然蠢蠢欲动,怕是一时半会消停不了,练卿在外也得小心战事才是,这种地方若是出了纰漏,朕也无法怪罪。”
  练钧如重重点了点头,心里明白,眼下该是时候将魏方派出去了。趁着所谓游历的机会暗中布下势力,这才是他的存身之道。
第四章
绝色
  王姬离幽并未出席这一晚的盛宴,她一早就给炎姬发了帖子,两位不分伯仲的绝色美人,竟是在众人云集商侯府邸时,悄然来到了城外的凌峰之上。虽然不是十五,但明月仍旧当空,银白色的月辉下,那绯衣和紫衣身影格外显眼,仿佛两女是乃是月宫仙子一般。此时此刻,就连伺候王姬离幽多年的侍从,也几乎陷入了一片幻觉。
  许是今夜大宴贵客,炎侯阳烈对女儿的行踪也就未加几分钳制,因此,炎姬身后除了十几个护卫之外,别无从人,而王姬离幽则更是大方,四个侍从只是远远跟着,绝不靠近两女,只有目中神光紧盯着四周环境,右手更是全都搭在剑柄上。
  “久闻炎姬殿下乃是炎国第一美女,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离幽眼见峰顶在即,不由展颜一笑,脸上的媚惑之态在月光辉映下显得光彩夺目,竟是让炎姬身后寸步不离的两个护卫愣了神。
  “哪里,幽夫人过奖了,那不过是外人谬赞,当不得真的。”炎姬似乎察觉到了身后侍从的不对劲,俏眉微微一皱,随即便转身吩咐了几句,挥手斥退了紧跟不放的那两人。“幽夫人趁着今夜相邀,不知有何要事?”
  离幽却只是神秘兮兮地摇了摇头,伸出那一只如同白玉般了无瑕疵的右手,迎着月光照耀了许久,方才将其放了下来。“美人迟暮,就是我如今的年纪了,炎姬殿下可知道什么叫做盛名之下,其实难符?”她不待炎姬回答,便自顾自地向前走了几步,这才苦笑道,“旁人皆以为我身为王姬,嫁的又是天底下声名最显的周侯,又有谁知道我内心的苦楚?”
  炎姬眼神一亮,却不似旁人见此情景那般上前安慰,反倒是好奇似的问道:“照幽夫人如此说,难道似周侯这般尊贵无匹的人并非良配?周侯后宫虽然姬妾众多,却无人能当椒房之宠。夫人艳冠天下,身世无双,列国中无人能出其右,若是您尚且觉得苦楚,那又有何等女人称得上是幸福?”
  王姬离幽仿佛从不知道炎姬的口舌如此之利,稍稍愣了一愣方才自失地一笑。“炎姬殿下不是也有同样苦恼么?放眼天下,能入得你眼界的人屈指可数,此外还得禁得上令尊的挑选,倘若一旦细细筛选,怕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当得了你的夫婿才是。倘若我那日在隆明殿赐宴时未曾看错,你怕是已经对那位使尊殿下动了心思吧?如果你真的有意,我去求王兄下旨赐婚,你觉得如何?”
  炎姬顿觉芳心悸动,然而,她并非寻常女子,平素不仅见多识广,也早在绎兰夫人教导下练就了表面功夫。她随意折下了路边一株迎着月光绽放的野花,将其放在鼻尖轻轻一嗅,眸子中闪过一丝狡黠之色。
  “幽夫人此话最多说对了一半,也许我是动了心思,但要说别的,却是言过其实了。”炎姬突然仰起了头,深情地凝视着高悬于穹顶的明月。在这山顶之上,除了远远的几个护卫中,只有几只宿鸟被人们的脚步声惊起,扑打着翅膀消逝在长空之中。对于深居宫中的两女而言,这等景象分外难得,因此一时间,炎姬和离幽都沉默了。
  许久,炎姬方才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继续着适才的谈话。“不可否认,在我看到过的同龄人中,使尊殿下给人一种不同凡响的感觉,不过,我并无意因为那一丁点直觉而托付终生,更何况,以他的身份背景,恐怕并非我的良配。幽夫人应该知道,身为王侯之女,这婚姻无法自主乃是最关键的一条,您想必不会意图让我父侯雷霆大怒吧?”她随手一指近处的一块青石,脸色轻松地招呼道,“这样站着说话实在太累,若是幽夫人不在意,我们在那边坐着说如何?”
  离幽也不推辞,用衣袖在上头轻轻一拂,便将腰间罗帕盖在其上,这才好整以暇地坐下,示意炎姬接着往下说。
  “我父侯是什么性情的人,天下恐怕无人不知,所以,惹怒了他会给整个天下带来什么后果,幽夫人应该也是心知肚明。”炎姬仿佛在说着旁人的事情一般,舒服地倚靠在青石上,目光紧紧盯着天上熠熠发光的群星,“幽夫人的夫君乃是周侯,既得天子赐福,又得百姓称道,如此你尚且觉得心有苦楚,那又何况是我?天下英雄男子无不是三妻四妾,姬婢无数,一旦消磨掉感情,日子也就平淡了。你我身为王侯之女,又怎能奢望所谓幸福?”说到这里,炎姬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深深的绝望和悲哀,却在王姬离幽醒悟过来之前消失无踪。
  “炎姬殿下,可是我曾经听说,炎侯许你亲自择婿,难道这不说明着你可以挑选自己的爱人么?”离幽轻轻抓起了炎姬的右手,一字一句地道,“二十年前,我也曾经是你如今这般年纪,却是为了父侯的一道旨意远嫁他国。如今你既有选择的余地,便不需要再重蹈我的覆辙!”
  炎姬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面上的神情也冷冽了下来。“幽夫人,你无需反复撩拨我的心绪,炎姬习琴时日虽短,这守心的功夫却是连师傅也赞不绝口。”她轻轻地将手中那株野花向远处一掷,这才颇有深意地缓缓说道,“天底下难言之事有许多,尤以王侯之家为最。寻常草民固然能够享受自由,可他们的自由就犹如那野花一般,尽管开得灿烂,却禁不住他人一折之力,那种完全不能操控的自由,不要也罢。”
  王姬离幽怔怔地看着眼前少女决绝的脸,一时间竟感到心中生出一股深深的寒意。她今次出行虽未曾告知丈夫樊威擎,却着实是不怀好意,一来是对年轻美貌,才艺双全的炎姬心怀嫉妒,想要挑起炎侯之怒,二来便是想从对方口中套出一点讯息,回去也好向丈夫邀功。谁曾料到,明面上看起来云淡风清的炎姬阳明期,竟是如此一个不好对付的角色。
  “幽夫人,再过几天,我便会归国,不能恭聆夫人教益,想来也觉得遗憾。”炎姬仿佛并不在意对方的怔忡,左手在离幽的肩膀上一搭,脸也凑近了些许,“我虽然年轻没见过世面,却也知道父侯的心意,所以,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半年之后,便是我的十四岁生日,若是夫人有心,不妨拨冗前来出席,那炎姬将不胜感谢!”
  言罢,炎姬也不待离幽回答,便转身缓步离去。“凌峰赏月固然是中州一景,只可惜我未曾有良人相伴,形单影只更为孤寂,只能辜负幽夫人美意了!将来若炎姬得无双夫婿,定然携来请幽夫人过目。”她一边说一边招呼自己的侍卫,又从沁雪手中取过那古琴,竟是且行且奏,丝丝清音自弦上跃出,须臾便消失在山林之中。
  离幽的四个护卫见炎姬远去,愣了好一阵子方才忆起自己职责,为首者示意其他人原地等待,几步奔到主人身边,躬身一礼问道:“幽夫人,她已经离开,是否要……”
  王姬离幽突然掩口轻笑,随即笑声愈加响亮,竟是在林间久久回荡,激起一群群的宿鸟。“如今天下果然还有才貌双全的女子,而且还出自王侯之家,看来真是本宫太过浅薄了!”她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回答地说了一句,便扶着那侍从的右手盈盈起身,皱着眉头瞥了青石上的罗帕一眼。“你们把这里的痕迹都破坏掉,莫要让他人玷污了此处。凌峰之上今夜能得本宫和炎姬殿下莅临,怕是将来会传遍天下也说不定!”她也不顾那人愕然的脸色,嫣然一笑便挣脱了手,轻扭莲腰向峰下行去,再未回头看上一眼,留在另一边的三个护卫也连忙跟在了后面。
  为首的护卫眉头紧皱,犹豫了好一会儿,方才伸手小心翼翼地取过那一方皱巴巴的罗帕,如同珍宝似的揣进怀中,随后拔刀出鞘,把旁边的一丛灌木砍了个稀烂,这才几个起落向离幽下山的方向跃去。
第五章
临行
  华王姜离即将排遣其义子兴平君姜如前去周国的消息很快在华都传了开来,街头巷尾,几乎人人都在议论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贵胄少年。不过,天子膝下别无子嗣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在不少人心目中,这位所谓的义子也许就是承袭王位的不二人选,毕竟,一个姜姓就能解去一切疑惑。只有少数大臣心中有数,倘若真是华王姜离择定的储君,那便绝不会去四国之地冒险,这个派出去的兴平君姜如,应该只是和周侯商议后妥协的产物。不过此等大事,没有一个朝官敢于宣之于口,无不是静观其变。
  与此同时,周国和夏国将迎回原本入质中州的两位公子,另派他人的消息也同时散布了开来,甚至有传言说,夏侯闵钟劫将废长立幼,另立庶子闵西全为世子,而周侯之弟长新君樊威慊也在边关蠢蠢欲动。一时间,各式各样的谣言充斥着大街小巷,与此相比,围绕着中州朝议大夫——商国信昌君汤舜允的去留而进行的一系列暗中行动,便显得微不足道了,毕竟,这位公子在中州呆了足足十年,平日也是低调得很。
  商侯汤秉赋虽然厌恶这个侄儿,对其才能也是万分忌惮,却是禁不住几个近身内侍在耳边的叨咕,再加上此次随行的两个名士都早已被汤舜允花大价钱买通,并允诺了不少好处,因此迎回信昌君的呼声日渐高涨,国内的军方更是头一次放出了强硬的回应,理由很简单,西戎的攻势已经展开,汤舜允统率大军时,曾经对西戎十战十胜,被称作军中战神,如此将领始终搁置在中州,浪费之大不言而喻。若仅仅是因为这些缘故,汤秉赋也许还会拖延一阵,但不少流言已是传入他的耳中,似乎其他三国诸侯也在暗中取笑他的伪善。
  如此一来,比周侯樊威擎更爱惜名声的商侯汤秉赋终于上书求告,决定以自己的幼子换回汤舜允,毕竟,他的世子早已成人,他日若有差池,这诸侯之位也决计轮不到汤舜允接掌。接到文书的华王姜离却是态度微妙,先以汤舜允位居中州朝议大夫,功劳卓著为名不肯放人,而后又以其精通武略,欲委任其为镇西将军。汤秉赋心烦意乱之余,愈发坚定了把汤舜允弄回国中监视的念头,五日之内连上七本,终于使得华王姜离下旨认可。
  状似安分守己的汤舜允尽管待在府中,却无时不刻地在关注着外界的动静。伯父汤秉赋的举动他廖若指掌,而华王姜离那欲擒故纵的把戏也没逃过他的观察,在他看来,所有的人不过都在演戏,只有汤秉赋一人被蒙在鼓里。他在中州十年,经营却未曾停过一刻,当年在商国军中埋下的种子早已生根发芽,成长得郁郁葱葱,就连商侯汤秉赋,如今怕也是难以控制所有军队,这就是他最大的筹码。一旦脱困,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何愁大事不成?
  练钧如也无暇顾及外界的情况,他如今正在紧张地进行着行前准备。伍形易早已将王师无锋布置在了边境之上,而那些精锐扈从更是枕戈待旦,时刻准备响应召唤。由于这一次的四国朝觐乃是时间紧迫下匆匆而为,所以四位诸侯全都弃了车驾,骑乘国中的异鸟远来赴会,周侯的三足青鸟就是其中之一。因为这个缘故,准备扈从大军便不切实际了。对于各国诸侯来说,所谓异鸟乃是国中最珍奇的物事,数目绝不会过百,即便是以此次诸侯出行的盛况,也仅仅在重臣和家眷之外带了四十名近身甲士,其余人马尽是在国境蓄势待发而已。
  为了这个所谓兴平君的身份不为寻常人看穿,练钧如需要的掩饰还着实不少,然而,伍形易传授的一种变脸秘术却轻而易举地弥补了这一切。由于练钧如本就身具魂力,因此领悟了寥寥数句口诀之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尝试了起来,仅仅是须臾之间,他的脸五官稍作了变换,只是移动了少许位置便显得张扬而锐气十足,正是寻常贵胄子弟给人的感觉。
  只不过,在伍形易的反复警告下,练钧如也明白了这种所谓的变脸之术并非随心所欲,用多了不仅有所损害,而且很可能导致面部僵硬,因此也就断了尝试那种高难度变脸的打算。除此之外,他还费了好大气力改变说话的声线,力图使旁人无法识穿,毕竟,要是人家知道堂堂使尊竟然离开了华都,这漏子就捅大了。
  料理完一切的伍形易匆匆回到自己的居所,却愕然发觉里头多了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袍中的人。他仿若司空见惯般地微微一笑,这才自顾自地坐了下来,“你这么晚前来,应该是不放心那位殿下吧?”他也不计较对方的沉默,取过清早沏下的香茶,咕噜噜地一饮而尽,随意用袖子擦拭了两下,又起身踱了两步,眼神突然变得冷冽了下来,“真正使尊殿下的尸体你也见过,一切都没有挽回的余地,而这位冒牌殿下也被事实证明不是那么容易控制。既然如此,不让他在外头吸引各国的注意力就太可惜了!”
  “可是,伍大哥,你不觉得这样做太过自私了么?”黑衣人口中的声音是那样软弱无力,他倏地抬起头来,伸手抓下了头上的风帽,这才一字一句地道,“我知道真正的使尊殿下身死,让你很是为难,可是,我们这样利用一个无辜的人,难道不是草菅人命么?伍大哥,你曾经说过,要让天下万民重沐王道,可如今你这么做,又和当年欺压百姓的权贵有什么分别?”风帽之下,赫然是一张少女清秀而苍白的脸,尽管算不上十分的绝色,那种坚决却带来了别样的异种风情。
  “孔懿,你不要忘记了自己如今的身份!”伍形易再也难掩心中怒气,厉声喝道,“当年是谁害得你们姊妹分离?是谁救了你那垂危的父亲,又是谁教授你武功学识?天下百姓何其多,倘若我事事畏首畏尾,要到何时才能真正让天下一统?”
  伍形易来回在室内踱着步子,声音几近咆哮,眉宇间也尽是狰狞。“我告诉你,莫说真正的使尊殿下已经死了,就算他仍旧活着,我也绝不会放弃自己的心念!练钧如既然要远赴周国,中州便得推出另一个傀儡应付民众,否则老是斋戒祈福可不行。真正的使尊殿下虽然已死,但其尸首经我多番炼制,足可应付一般场面,就是中州三右也察觉不到差异,如此一来,就正好遂了陛下心愿。孔懿,你此次扈从练钧如前去周国乃是奉了王命,你千万不要忘记,你可不是那个冒牌货,而是一个真正的使令!”
  孔懿用一种看着陌生人的表情死死地盯着曾经敬仰的大哥,许久才垂下头去,艰难地吐出了一句话。“我明白了,伍大哥。”她颤抖着盖上了风帽,随即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她今夜此举本就是逾越,却没想到会从伍形易口中听到这般回答,直到此刻,她才发觉,自己似乎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直至孔懿的背影全然消失,伍形易才重重地一掌击在几案上,那茶盏扑地跃到空中,一道锋芒倏地闪过,瞬间将那光滑润洁的茶盏分作了两半。“孔懿,你不明白,天底下要使尊性命的,远不止四国诸侯!”说着,伍形易的脸上掠过一丝凌人的杀气,转瞬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股温和而又暖人的笑意缓缓在他的脸上弥漫开来,一时间,室内凝肃的气氛一扫而尽。
  突然,伍形易似乎想到了什么,身形一动便往门外掠去。御城之中,只见一条迅疾无伦的黑影在亭台楼阁的阴影中一闪而逝,夜,愈发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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