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风流(校对)第9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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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问冯大夫可是在贵府?”
  那小厮顿时愣住了,许久方才反应过来,慌忙点点头道:“冯大夫确实在我家,只不过他如今要诊治太太。姑娘若是要请他去看病,我得去先去报知我家小姐,你稍等……”
  自己还来不及说话,那小厮便一阵风似的跑了,面对这种情景,唐赛儿不禁自失地一笑——她见惯了为富不仁的恶者,倒没想到这趟上门会那么容易。刚刚那个门子难道不应该粗声粗气地说冯大夫正在为我家太太诊治,你趁早走,他决不会去别家看病?等了一小会,那小厮便回转来请她进去,又说冯大夫正在为太太看脉,她得在西厢房等一会儿。
  面对这种解释,唐赛儿更觉得匪夷所思——原以为那倔犟老头不过是敷衍,却原来是真的尽心竭力,他什么时候转性子了?
  正如她事先预料到的那样,这是一座普普通通的三进院子,南房三间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不知道是账房还是仆人的居所。那小厮将她送到二门就退了下去,换了一个媳妇在前头引路。一踏进门,她就看到有两个尚在总角之间的童子正在院子里扫地,东厢房那边则是传来琅琅读书声,依稀能听出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那媳妇将她引到了西厢房的正屋里坐了,不多时又捧上茶来,说是让她等一会儿,旋即就退下了。这时候,唐赛儿方才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一应家具都是半旧不新,却擦拭得干干净净,角落的高几上摆着一个花瓶,里头插着几样新鲜花卉,倒也雅致,只正对门口的那堵墙上贴着一幅既不像草书,也不像楷书的字,分明是冯远茗的手笔。
  “姑娘是来找冯大夫看病的?”
  听到身后这个声音,唐赛儿忙转过身子,见进来的是一个十五六的少女,沉香色绉纱衫子,玉色裙子,钗环虽看似寻常,但却不像是丫头,便笑着解说道:“我算是冯大夫的徒弟,前些天到医馆没找到他,看到留书方才找到了这儿,倒不是来找他看病的。再说了,他那死要钱的名声素来不好,这青州府打着灯笼也未必能找到敢寻他看病的。”
  杜绾见来人看上去只有二十许人,自陈是冯远茗的徒弟,倒有些半信半疑。待到人家直说冯远茗是死要钱的,她倒是信了,笑着夸冯远茗医术精湛,却是绝口不提人家勒索了六百两银子。不多时,外头就传来了一阵说话声。
  “你们家太太久病虚弱,虚不受补你们懂不懂?总而言之,什么人参鹿茸之类的玩意都不要碰,还有天麻,血虚阴虚的人,用那么多天麻那是寻死!这几天不那么凶险了,趁早告诉你们家那位准姑爷,寻几只鸽子来炖汤,里头加一些枸杞子就好。是药三分毒,这调养要一步步来!”
  话音刚落,唐赛儿就看到冯远茗走进了屋子。见他瞧见自己直发愣,她便站起身道:“怎么,死要钱的师傅,没想到我会找到你这儿来?你这一走倒是痛快,结果让我一番好找,谁知道你就随便在桌子上用刀子划了几个字?”
  冯远茗这才反应过来,可是,那一丁点喜悦都被那一声死要钱的师傅给冲得一干二净,更何况身后还有孟家人,屋里还有个杜绾。气咻咻地瞪了唐赛儿一眼,他三言两语打发走了杜绾,一屁股坐下之后方才闷声问道:“你不是在乡下行医么,跑来我这儿做什么?”
  “你都能被富贵人家请来看病,我当然要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比起得到白莲天书的时间,唐赛儿跟冯远茗学医的时间更长,对于他的怪脾气廖若指掌,因此当下便毫不讳言地问道,“怎么,师傅莫非是准备大振雄风,重新回太医院?”
  “谁稀罕回那种不见天日的地方!”冯远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随即才不情不愿地解释道,“这一年就是六百两银子,能比得上太医院好些年俸禄,若是不赚岂不是可惜了?人家既然出得起银子,又肯对我这个老头子言听计从,我这才勉为其难地来诊治诊治而已。”
  唐赛儿看到冯远茗一身上下齐齐整整的衣服,陡然想起了自己当年在医馆学艺的情景。那时候这老头有她照应,衣裳鞋袜都是好好的,但后来自从她不在青州,每次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他一日比一日邋遢,她想找人帮忙伺候却被他骂了出去。只怕他如今在这儿诊病不是勉强,而是乐在其中吧?只是要价六百两银子……他果然还是死要钱的老头!
  “师傅,我如今乡下事忙,没法常常来看你,你自己千万要小心。毕竟,孟家还是官面上的人,那位小张大人还是府衙同知,若是让人知道你曾经在太医院……总是有所不利。”
  “放心,人家认识太医院我那位师弟,我的事情肯定早就知道了。孟家丫头是个孝女,我如今是救她的母亲又不是害人,她也从不管我的事。至于你说的姓张的那个小子……哼,我一把年纪了,要应付他还不容易?”
  话虽这么说,冯远茗想起之前张越听到过自己和史权的一番对话,心里倒不像此时说话那般底气十足。可他不想在徒弟面前落了面子,他又不好表露出来,于是便岔开话题道:“你一个女人在外头也多小心,少捣鼓那些丹药,这东西没好处,我当年就是栽在上头。还有,你家男人既然去世了那么久,你既然一直都是作未嫁打扮,为什么还一直守着?”
  “若不是我当初正好在外行医,三哥又怎么会被官府那些差役活活打死?”唐赛儿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我早就向诸天神佛发下愿心,这辈子都不会再嫁,这打扮也不过为了行事方便而已!”
  师徒俩都是执拗性子,该说的都说完了,唐赛儿遂起身告辞。然而,一脚踏出西厢房,她便看到几个丫头媳妇簇拥了一个少女过来,瞧着竟然有几分面善。一瞬间,她陡然之间想起了自己在何处见过此女,心中顿时一惊。
  对了,就是王家庄那一次讲经。那天乃是丈夫的忌日,她便把讲经的事情丢给了堂妹,自己悄悄四处逛了逛,就是那时候见过这位千金!
第二百三十六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冯大夫来孟家已经好些天了,却还是头一次有人找上门来——最重要的是,那竟然是一位容貌甚是出色的女子。一个糟老头有女客拜访,不但孟家下人觉得新鲜,几个姨娘也觉得新鲜。若不是有些怕孟敏这个当家大小姐,她们必定要出来看个热闹,这会儿却也只能支起东厢房或是耳房的窗户,希望能看见西厢房中的光景。
  然而,西厢房中的那道夹门帘却挡住了众多人窥视的目光,直到那位风姿绰约的女子从屋子中出来,人们的好奇心方才得到了满足,同时却也有几分惊讶。要知道,那个冯大夫如今虽说收拾得精神了些,少说也是五十岁的老头子,这位前来拜访的姑娘家看上去顶多二十出头,倒像是父女更多一些。看到孟敏带着红袖过来,那些人方才缩回了脑袋。
  孟敏从杜绾那儿得知来人是冯远茗的弟子,感激对方竭力救治了其他大夫口中只能活三五天的母亲,因此也不想怠慢了今日这位来拜访的客人。然而,带着红袖过来,恰好和那位下台阶的女客对了一眼,她顿时觉得有些眼熟,紧跟着,那几乎已经被她忘却的记忆一下子浮出了脑海,更记起了那时候张越说过的话。
  这么一位清雅秀丽的姑娘竟是白莲教中人?
  倘若是离京前的她,此时怕已经是直截了当惊呼了出来,但来到山东之后先是经历了母亲重病,然后又是父亲下锦衣卫狱生死未卜,再接着就是母亲数次病危,因此她只是微微惊讶了一番。想到那是冯远茗的弟子,她打定主意先把人留下来,若是能够就设法劝一劝,于是紧赶着上前了几步。
  “原来是那次在王家庄遇到的姐姐!”
  唐赛儿原本还指望人家不记得自己,此时惟有暗自苦笑。让她更没有想到的是,孟敏上得前来,竟是笑吟吟地请她屋里坐。若单单这样,她还能找借口告辞,偏这时候冯远茗竟是也从屋子中出来,老头儿的面上还挂着古怪的表情。
  “三娘,你和孟姑娘见过?她竟然没请你去治病救命?”
  “我只是和这位姐姐见过一次罢了。”孟敏连忙笑着解释道,“那时候她向我指点过一位能治我娘病的高人,只是我让越哥哥去福清寺打听过无果,于是只好罢休。若姐姐早说自己懂医术,我那时候早就把她请了回来。”
  “这丫头也是和我一样,古怪脾气!”冯远茗听说是这般经过,也没有深究,下了台阶之后斜睨了唐赛儿一眼,又笑道,“孟姑娘既然一口一个姐姐,大约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姓唐,你以后就叫三娘就行。我曾经教过几个徒弟,都是些蠢笨的家伙,倒是她一介女流能继承我的衣钵,而且在针灸上头独辟蹊径。唔,既然她见过你,那我就不客气了,待会让她给你娘也看看,说不定能在那上头寻一条路子……”
  这心中才咯噔一声,唐赛儿就看到冯远茗那不容置疑的表情,哪里还不明白这老头又来了钻研医道的兴致——虽然觉得自己不适宜在孟家多呆,但她已经很久没看到他这样兴致高昂的样子,倒是不忍心找借口拒绝。而孟敏更是顾不得那许多关节,连忙在前头引路。跟在后头的杜绾想到这两人竟然见过面,心中多有疑惑。
  进了正房的东屋,闻到那股散之不去的药香,唐赛儿不禁皱了皱眉。等到看见床上那个病人,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有道是望闻问切,虽说还不曾切过,但这一望一闻,她便有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及至冯远茗示意她上前切脉,她依次诊过了左右手,脸色完全阴沉了下来。这样的病能拖到现在便已经是奇迹,哪里有希望医治好?
  吴夫人这些天自觉精神大有起色,此时见诊脉的竟是一个陌生的女子,又听了冯远茗说那是他的徒弟,心中更是为之一振。她吃了那么多年的药生了那么多年的病,对于生死早就置之度外,只是却不想带着心事离开这个人世。于是,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由那女子施针,又点头示意孟敏和杜绾先离开屋子。
  艾草的气味很快在屋子里弥漫了开来,顺着门帘的缝隙,外头的人也依稀能闻到那种特别的味道。这时候隔开一间屋子,孟敏难免在心中思量了起来。当初王家庄的事情张越曾经说过,是白莲教借佛母的名义在讲经,里头这位唐三姐既然讲经的时候并不在那高台子上,必定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如此医术高明的女子,到时候和那邪教玉石俱焚那就可惜了。
  中午因灵犀有事,秋痕身上不爽快,琥珀便亲自提着食盒到孟家送吃食。虽说孟家如今也有下人负责在外头采买蔬菜肉食,但吴夫人所用的不少药材和珍贵食材却一向都是从府衙张越的公廨中送出去,因此她常常往这儿走。进门之后得知今天有客,还是那位冯大夫的女弟子,她奇怪之余,不禁想到那次张越带自己求医的往事。
  自己的病是在史太医手中治好的,如今除了偶尔有些头晕,其他已无大碍。然而,那位曾经被少爷骂作庸医的冯大夫竟然也是医术高明,能将旁人断言必死的吴夫人硬生生地救了回来,那位夫人的脸上甚至难能地有了血色,却也是好手段。
  提着食盒打起夹帘入了正屋,她就看见好好的座位上都是空空如也没人坐——杜绾正在墙角处发呆,而孟敏则是在那儿咬着嘴唇想心事,怎么也不像是来了帮手如释重负的样子。见此情景,她只得先把食盒放在了一张几子上,旋即蹑手蹑脚走到杜绾身边,因低声问道:“杜小姐,你们这是怎么了?”
  杜绾正想着乐安这回闹出来的事情张越该如何应对,同时还琢磨着道衍和尚留给他的那封信,待听到琥珀的声音芳才回过神。抬头望过去一眼,她也觉得孟敏此时的表情很有些不对劲,便笑道:“不碍事,不过是彼此有些心事发发呆罢了。”
  就在这时候,东屋那边低垂的帘子终于被人高高打起,率先走出来的不是冯远茗,而是唐赛儿。虽说她平日最多的就是在乡间行医,但这一回却格外小心,因为作为她便宜师傅的那个老头竟是说,他曾经放豪言壮语说能延吴夫人一年寿命,否则就自焚!
  “唐姐姐,实在不好意思,你此来是客,竟然还让你帮忙!”
  唐赛儿暗暗在心中埋怨冯远茗到老仍不服输,居然好死不死夸口说什么续命一年,听到这声音连忙暂时抛开了那些心思。因见孟敏满脸关切,她忍不住想到了自己早死的父母和丈夫,一时间竟是又失了神,半晌方才强笑道:“你放心,我还没见过有人医术比师傅更高明的。我那针灸不过是为了给夫人缓解一下病痛,剩余的调养还得看师傅的。”
  这时候,冯远茗也跟着出来,恰好听见这话,顿时不高兴地挑了挑眉道:“少给我面上贴金,我年纪大了,有些针灸手法已经难以运用了,以后你若是有工夫,隔十天来一回给我帮帮忙。你的医术也已经到了瓶颈,不好好磨练一下以后难有寸进。”
  出来的两人都没有注意到琥珀,然而,琥珀却死死盯着唐赛儿。尽管是第一次见着她,尽管空气中弥漫着足以让人混淆一切的药香,但她却依稀能闻到一股木樨香味。她至今仍记得,当初那个髭须大汉忽然出现时,身上也有一种同样若有若无的淡香。若单单这样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可唐赛儿腰间束的那条绦子赫然和她曾经见过那人腰间的那条一模一样!
  难道他们两个真是一路人?
  即便一向不愿意违逆这位传授了自己医术的恩师,但唐赛儿哪里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在青州城中晃悠,于是只能含含糊糊暂时答应了,心中倒有些后悔这一次来得鲁莽。冯远茗为人孤僻很少和外界交往,只知道她在乡间行医。倘若他知道她的另外一重身份,以老头儿的怪脾气还不得翻天!就在她预备告辞离去的时候,外间却响起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红袖,呆会我会再调四个家丁过来,你吩咐下去让家里人暂时挤一挤。孟家如今女眷多男仆少,没有足够的人手看院子不行。对了,明日我找几个泥瓦匠在墙头上再装一些东西,你先对其他人吩咐一声。”
  紧跟着,那说话的人就进了门。唐赛儿刹那间就猜到了那人的身份,这时候一打照面,她面色微微一变,忍不住暗自苦笑。早知道如此,她就不该惦记这个古怪的老头亲自跑一趟。往日以佛母名义行医的时候她往往遮掩面貌,那一次她不曾使用佛母之名,这才露出了真面目。谁能想到,当初自己在王家庄见过的那一对男女竟然是官面上的人?
  比起她的惊讶,张越感到的震惊更甚。尽管屋子里有很多人,但他第一眼便注意到了孟敏左边的这个女子——那张脸尽管只见过一回,但他却一直难以忘怀。按理说这应该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可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
第二百三十七章
官与贼
  杜绾见两边你眼望我眼,便轻咳一声开口道:“师兄,这位是冯大夫的弟子唐姑娘。”
  果然姓唐,可唐赛儿应该是失去丈夫的寡妇,怎得是未嫁少女打扮?
  倘若说张越原本只是六七分怀疑,那这时候便是九分确信。姓唐,医术又传自冯远茗这个死要钱的,而且还在那一日佛母会上出现过,这天底下决不可能巧合到还有第二个人。见对方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情知示警或其它徒劳无益,他立刻笑吟吟地说:“当日相见的时候,我就觉得唐姑娘不是寻常人,倘若早知道你医术高明,我也不必为了伯母的病专门跑一趟福清寺。”
  想起当初手下眼线报说安丘知县找上了福清寺,唐赛儿暗自后悔不曾将此事和先头王家庄那次偶遇联系在一块。此时张越虽说得轻描淡写,但她却本能地感到了一丝不对劲,随即更想到了当时那会儿的情形。
  那时候孟敏固然是大家闺秀打扮,张越却打扮得形似平民,堂堂知县何必如此?如今官府查禁白莲教日趋严厉,还在四乡里打听她这个佛母的行踪,他一个青州府同知,又怎会不知道白莲教和佛母会乃是一体?又怎会不想博取那一桩大功劳?
  想到这儿,见其他人诧异的诧异,惊愕的惊愕,沉吟的沉吟,她也不再藏着掖着,微微笑道:“我素来只救平民,当日提点也不过是因为见了孟姑娘孝心。官府中人有的是钱,自然能够请动天下名医,还要我费什么手脚?孟姑娘这不是用六百两银子请动了我师傅么?”
  “原来唐姑娘就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却能妙手回春的佛母!”
  面沉如水的唐赛儿没料想张越竟也是不拐弯抹角,径直感慨了这么一句,微微一愣后便是心头大凛。见张越仿佛胸有成竹,她干脆退后一步,施施然在身后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如今在民间,小张大人的名声如雷贯耳,若不是今日得见,我哪里能想到自己当初竟然有幸见过一回?”
  “我这名声哪里能及得上唐教主多年治病救人的善名?这些年山东不是水旱饥荒就是瘟疫流行,青州府济南府等地要不是有你行医舍药,只怕早就是尸横遍野。山东一地大夫何其多也,但说起救人性命,恐怕再无人能及得上唐教主。”
  冯远茗这些年一步都未曾离开过青州城,倒是不知道自己的徒弟在乡间行医会有这么大的名声,此时听张越这么说,心中油然而生喜悦。然而,喜悦过后,他陡然想起了张越的称呼,又生出了深深的疑惑——张越一会佛母,一会唐教主,这是什么意思?
  唐赛儿知道内外有别,张越必定把随从都留在了外头,自忖要脱身易如反掌,更抛开了顾虑,冷笑一声道:“我行医救人是为了那些乡亲父老,却不是为了官府的称赞!之前数年水旱饥荒,官府不闻不问,还一味征徭役修运河修北京征蒙元,哪里体恤过民情民力?瘟疫流行,多少人倒毙田间路旁,可有官府派大夫来诊治?我这个大夫治病救人,可我的丈夫却因为区区小事被官府差役围殴致死,我要感佩何用?”
  “屋里这位夫人病重,尚有孟姑娘这样一位孝女前后奔走求医,但民间百姓生了病就只能等死!因为缺钱买药,他们小病不敢治,大病不能治,这大夫两个字,也许便是他们一生一世没法去想的!只求一日三餐温饱,只求有衣裳可以裹身,只求头顶上有一块遮风挡雨的地方,你大约永远想象不到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官府收了赋税,官府征了徭役,可官府给了他们什么!这等不公平的世道,不如痛痛快快打破了去!”
  屋子里一片死寂。杜绾此时终于隐隐约约猜到了这位唐三娘和白莲教有牵扯,饶是她素来颇有些急智,这当口也是脑袋一片空白。孟敏就在唐赛儿旁边,甚至能够感到那种扑面而来的激愤和戾气,她极其后悔留了人家下来,如今这屋子里所有人的安危竟是难以保证。琥珀则是看上去最沉静的一个,面上表情纹丝不动,却没人注意到她的胸口剧烈起伏。
  这当口,即便冯远茗再迟钝,也渐渐发现有些不对头。他自己也是愤世嫉俗的性子,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曾经在心里头转过,但祸从口出的道理他还明白,更不想自己唯一的衣钵传人惹上麻烦。他扫了众人一眼,遂沉声喝道:“三娘,你糊涂了,这些话岂是能乱说的?”
  “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不敢说的。”唐赛儿拨了拨耳畔乱发,面上的激愤之色却少了些,“当官的只要稍稍能体谅民间疾苦,这便是难得了,所以小张大人你也能算得上是好官。只可惜其他人没有你这样的心思,即使民间已经困苦得不成样子,他们还是盘剥不休。自古官贼势不两立,眼下你是官,我是贼,但成王败寇,谁能说准以后如何?”
  说到这儿,她便向孟敏看去:“孟姑娘,今日来访是我冒昧,至于我师傅……想必你也是明理人,他与我毫不相干,若是你还想留他给令堂治病,就请不要为难!”
  “三娘,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冯远茗此时已是感到深深的不对劲,遂声色俱厉地问道,“什么贼?什么成王败寇?你不是在民间行医救人么,难道你还做了什么其他事?”
  “如今青州府济南府等地盛传佛母降世,这位佛母自然便是号称有白莲天书的唐教主。昨天傍晚一伙人还突袭乐安,劫走了汉王府门前的十几个枷号的佃户,杀伤汉王府家丁和乐安隶兵多人,这桩泼天大案已经由府衙和都司衙门一并追查。”
  见唐赛儿面色丝毫不动,张越倒不知道此事究竟是否由她主谋,微微一顿便继续说道:“那些袭击的人固然没有留下什么可供追查的线索,但那些被劫走的人原本是汉王府田庄上的佃户,即便他们的家人要转移,总不会那么周密。原本不过是小罪,纵使汉王私刑也可以到官府论理,如今一旦株连,不但害了那些佃户全家,而且还害了那些参与此事的人。”
  “找官府理论,那岂不是与虎谋皮?小张大人的意思是,让别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被日夜不放地枷号一个月,然后被官府用什么借口再拉出去整治一番?若是没有这场大闹,兴许那十几个人就没命了,如今既然动了,更多的性命丢进去,你怎么知道人家就未必甘心乐意?既然官府将人逼到了绝路上,那么自然便只有拼死以对罢了。”
  知道宾鸿做这件事是为了造势,唐赛儿虽觉他鲁莽冒进,但如今少不得讽刺一番。冷冷答了这一番话之后,见冯远茗正用一种极度失望的眼神看她,她不禁心生愧疚。白莲天书上的丹术和幻术只能用来糊弄一下寻常百姓,真正让她赫赫有名的却是她学自冯远茗的医术,她的佛母之名有一多半便是来自于此。而她的师傅,应当只希望她是纯粹的医者。
  张越此时了然,道不同不相为谋,唐赛儿想到的是官府不仁百姓困苦,还有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他此时想到的是变乱一起又要死无数人,已经开垦出来的田地又要荒芜,多少人家子哭其父,妻哭其夫。
  从刚刚那番话来看,他明白这位白莲教教主并不是一个狂热的宗教首领,不管她在教民之中有多高的声望,但剥去那层教主的外皮,她其实也就是一个寻寻常常的女人。她说的那许多话他能够理解,却无法赞同。时值大明兵力最强国力最强的盛世,若是真的掀起变乱,在朝廷的疯狂镇压下,百姓势必血流成河,哪里就能够真有平安喜乐?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千古名言真是一点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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