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风流(校对)第34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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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他先问了问广东府州县学的情形,又听张越细心介绍了这一年多以来陆续开办的众多私学,以及一些有才名的士子,这才点了点头。虽说是糊名读卷不能徇私情,但心里有个数目,在最后看落卷的时候便能心里有数,尽量多取一些真正有才学的人。在书斋中和张越商谈了一个多时辰,他才起身告辞,张越自是亲自将他送回了房。
  眼看沈粲的身影渐渐消失,张越便转身往回走。广东距离京师太过遥远,除非是八百里加急的军国大事,否则往来信函最快也要一个月,即便是英国公张辅,为了避免扎眼,也不可能频频打发府中的自己人充当信使。所以,自从之前顾兴祖的事情解决之后,他不过是和父亲张倬提了提,结果张倬立刻和京师的袁方取得了联络,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心力,终于把这条路完全打通了。尽管还比不上完全走锦衣卫和东厂渠道的张谦,但却比官面快了许多。
  所以,他早知道了孙贵妃有孕的消息,心里却不由得揣测这次有孕是否别有玄虚。
  今年的乡试和明年的会试尽管重要,可是,和孙贵妃身怀六甲的事情比起来,这些又比不上什么。朱瞻基后宫不算多,但只有孙贵妃生了一个女儿,这一次也不知道是男是女。他不记得历史上孙贵妃究竟怀了几次胎,可他却记得英宗朱祁镇并非孙贵妃亲生,而且就是因为孙贵妃有了“亲生儿子”,朱瞻基很快废后了。按理废后与否和他这个外臣无关,只是胡皇后无辜,而且,涉及太子国本的问题,即便史书不言,焉知背后就没有一场莫大角力?
  还有,如今内阁和六部都是老臣当道,当初朱瞻基亲近的不少东宫官为了上爬少不得使尽了手段,朝堂上看似平静,实则是暗流汹涌,否则黄淮又岂会这么退出内阁,老奸巨猾的吕震又岂会那么轻轻巧巧地醉死!
  “怎么了,一回来就这么眉头紧皱,小沈先生又说了什么烦心事?”
  恍惚间听到这一声关切的话,张越就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回了房,杜绾正关切地看着自己。摇摇头说没事,他就发现她已经是换了一身衣裳,身边琥珀秋痕亦然,他这才省起眼下该当去向父母问安,便偕了她们一同出了屋。
  孙氏的上房中,这会儿红鸾和张赴母子也在。孙氏如今年纪大了,唠叨之余心也软了许多,对这一对也渐渐少有摆脸色,但一瞧见儿子媳妇领着孙儿孙女们过来,原本有一搭没一搭问张赴几句的她立刻转移了注意力——又是嗔着张越别太辛苦,又是唠叨晚上该给孩子多穿几件衣裳,又是提醒杜绾别只顾着应付那些诰命,要多多教导孩子,又是敲打琥珀秋痕一个管书信一个管银钱,得多加仔细……总而言之,屋子里全都是她的声音,最后还是实在受不了的张倬找了个由头堵住了她的话头。
  离开大上房,张越隐约听到里头母亲仿佛在埋怨父亲,不禁莞尔一笑。等出了院子,因见张赴虽跟着红鸾,眼睛却始终往自己这边瞟,似有话说,他就和杜绾说了一声,径直走上前去。果然,张赴瞧了瞧一边不知所措的母亲,猛然抬头看着他。
  “三哥,你之前问的话我已经都想好了,将来学好了武艺,我想去边疆立功!”
  红鸾被张赴的话吓了一跳,正要呵斥儿子胡闹,张赴却昂着头说:“想当初二伯父也是因为读不好书,所以才学武,拼了好多年才有了今天,我也想学二伯父,自己拼一个前程回来!将来等有了成就,姨娘一定会高兴的……”
  瞧见红鸾站在那儿双肩发颤,张越便在她举起右手之前,一把将张赴拉了过来。瞧见他稚嫩的脸上满是坚决,他便微微笑了笑:“很好,既然有了志向,那从今往后就照着这条志向去努力就是。须知二伯父能有今天,也是一路披荆斩棘走过来的。有你这么个儿子,姨娘就是有福气的人,你但只努力去做!”
  张赴这些天日思夜想,说出口的时候只觉得心里一松,可随即就有些惴惴然。可听到张越这一番勉励,他顿时眼睛红了,连忙点了点头,这才伸手去拉了母亲红鸾的手。这时候,红鸾总算从震惊和惶恐中回过神,见张越朝自己轻轻颔首,她不禁拿帕子擦了擦眼睛,低声道了谢之后,便带着孩子转身离去。
  转身走了一箭之地,张越这才发现崔妈妈正提着灯笼,站在拐角处夹道的围墙下头等着自己。虽则崔妈妈最初只是院子里管衣裳的,但因为稳重谨慎而又能干,这些年渐渐成了杜绾身边最得用的老家人,比那些大小丫头都有体面,此时见她上来自陈说只是受着杜绾的吩咐在这儿等候,不想听了那么些话,他也不以为意。
  “又不是什么打紧的话,听了就听了。”
  借着崔妈妈手上灯笼的微光,见她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张越便随口问道:“妈妈仿佛有什么话要说?”
  “我一个没见识的妇人家,哪有什么好说,只是觉得少爷心善。”
  “这不是什么心善,他是爹爹的骨肉,也是我的兄弟,若是有志向有毅力,那自然是好的。当初若不是老太太,二伯父未必能有一展手脚封伯出镇的机会,也未必有如今的我。他不愿意做纨绔是好的,否则若是成了像輗二叔和軏三叔那样的人,反而是家门祸害。”
  如今顾氏已经故去,张越夜夜梦回,反而会越发体会到这位老祖母的好。虽说顾氏当年也有偏爱,但已经还算公平公正,不遗余力地给底下儿孙机会,这在一个大家族里头就已经是够了。二伯父张攸获封阳武伯之后,朝廷册封的太夫人仍是顾氏,一向孝敬恭顺,虽是礼法得敬着嫡母,焉知就没有当初顾氏在他出任军职时为他向张辅说和,别有助力的缘故?
  就在他缓步穿过夹道东边那道小门的时候,忽然看到前头一个人影跌跌撞撞跑了过来,只隐隐约约能看清是个年纪不大的小丫头。那小丫头跑到他跟前,来不及喘口气就急急忙忙地说:“少爷,外头,外头有信使,人……人是从交阯过来的!”
  一听这话,张越顿时悚然而惊,回头对崔妈妈说让她立刻去禀报张倬,他就三步并两步地往外冲去。他才到仪门,彭十三就敏捷地闪了出来,低声说道:“来的是二老爷的心腹人,瞧着神情慌乱,我问他什么都不肯说,大约是那边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这会儿已经是入夜,恐怕他是用总兵关防叫开的城门。我把人安排在了书斋那边的西边耳房,让人先送了茶水点心过去。”
  “交阯这两年叛乱比从前少多了,朝廷不再征派金银锞和孔雀羽象牙等等,而且有黄福老尚书在那里竭力安抚,还会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张越一边往前走,一边喃喃自语,等快到了地头时,他突然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彭十三,“难道是二伯父……”
  “若是军情大事,自然没有通知咱们这儿的道理,所以,大约是二老爷本身……”
  彭十三再没有往下说,张越却是心中一紧。待到进了耳房,他就看到那个信使正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着,小几上的点心茶水动都不动。一见有人进来,那人立刻扭过了头,旋即疾步冲了上来,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递上了盖着总兵大印的关防,声音里头已经是带了哭腔。
  “三少爷,我家老爷中了毒箭,大夫说恐怕挺不过多少时日了!”
  尽管刚刚已经有所猜测,但听到这真真切切的几个字,张越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好容易才镇定下来,他便让那信使先起来,详细地追问了一番,待得知是一次视察麾下军伍出巡时遇到刺客所致,他只觉心里再次猛地一跳,连忙问道:“这毒箭就无药可解?”
  “老爷在交阯这些年,镇压叛逆雷厉风行,和黄老尚书一软一硬搭配得极好,因此那些叛逆可谓是恨老爷入骨,所以用的是最厉害的毒,若非射中的不是要害而是右肩,老爷又见机得快,削去了一大块皮肉,服了解毒药,根本挺不了那么久。如今虽派了信使去京师,可究竟路途遥远,所以老爷就派了小的上广东来,希望三老爷能过去,也让他身前有个人……”
  那信使跟随张攸多年,见张越面有难色,哪里不知道那是担心张倬此去是否有危险,可他受命而来,这事情又是十万火急,只得把心一横,再次跪倒在地磕了几个头:“小的知道三老爷此去有险,只求三少爷看在骨肉血亲的份上体恤体恤我家老爷。”
  就在张越沉吟难决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二哥怎么会突然打发人来报信,究竟出了什么回事!”
  张越扭头一瞧,就只见父亲张倬已经是迈过了门槛。许是走得匆忙,张倬只是穿着一件雨过天青色的家常旧衫子,赫然是满头大汗。见此情形,张越连忙走上前去扶着其坐下,又一五一十地将刚刚那些话转述了一遍。看到父亲脸色苍白眉头紧锁,他便低声说道:“突然来了这么一桩消息,谁都是始料不及。爹还请先定定神,我再问问。”
  因见那信使还是呆呆地跪在那里,张越也不及多想,转回去问道:“你既然是受命前来,我再问你几句话。第一,如今二伯父身受重伤,交阯总兵府的军务是谁掌总?第二,总兵府可曾追查到那刺客的来历?第三,除了二伯父之外,可还有针对其余人的刺杀,民间反应如何,总兵府和三司有什么措置?”
  “三少爷为何问这个……”那信使已经是心急如焚,情不自禁地脱口问了一声,见张越脸色铁青,他顿时想起这位三少爷乃是方面大员,只得强耐焦心答道:“交阯总兵府的军务如今是副总兵荣昌伯掌总,也是由他主持追查刺客下落。我离开之前总兵府正在拷打刺客,听说那人死不开口,还没问出什么来。至于刺杀其余人……这等刺杀一年常常有三五起,只是几乎都失败了,再说总兵府和都司已经加强了戒备。至于藩司和臬司,小的离开总兵府的时候曾经去过藩司,正巧听说……黄老尚书病重,如今是陈洽陈大人掌事。”
  “你说什么!”张越一个箭步上前,盯着那信使声色俱厉地问道,“黄老尚书病重,这事情当真?”
  “小的绝无虚言,布政司和按察司已经向朝廷禀告了!”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张越原本就沉甸甸的心里更是压了一块巨石。刚刚再去问话的时候他就已经想明白了,张超张起兄弟就算再快,一个月之内能赶到交阯已经是极限,父亲这一趟不得不去。既然要去,他自然是希望交阯的情形还在可控范围之内。然而,荣昌伯陈智原本就和二伯父张攸不和,带兵方略也只是寻常,再加上黄福病重,这交阯原本安定的局面竟是可能出问题!若是张攸万一挺不过去,交阯又突然大乱,父亲张倬再陷进去,那可如何是好?
  “三老爷,三少爷……”
  “不用说了,你先下去歇歇,我明天一早就带人上路!”
  张倬不等那信使开口就直接撂下了一句话,见他欣喜若狂地连连磕头,随即起身踉踉跄跄出了门去,他这才看向了张越。见仿佛没听见自己刚刚说的话,自顾自地眉头紧锁来回踱步,他便站起身上前说道:“越儿,你二伯父既然是生死垂危,我只能去一趟。”
  “我知道爹爹的心意。”张越抬起头来,郑重其事地说,“但交南那边的情势不好说,就算要去,也得做好万全准备。爹,你得多带一些人,袁伯伯放在这儿的可用人手,你先带上一半!”
第七百六十四章
十万火急
  这些年闲来无事翻看史书,张越总会将宋明两朝拿来对比,每每想到清明上河图中的汴梁繁华,《东京梦华录》所书不禁夜的灯火辉煌,就对如今的宵禁颇有抵触。然而,夜禁令是大明律中明文规定的,哪怕他如今是广东布政使,也没法废止这一条。因此,这会儿在黑漆漆的夜里只能凭着前头两盏灯笼在路上行走,怎么也快不了,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一路上撞上了三拨夜里巡查的军士,得知是布政司公干,他们仍是尽职尽责地查验了腰牌引凭这才放了过去。因是年前都司整饬之后的结果,张越虽感焦躁,却也没有亮出身份压人,等赶到市舶公馆已经是子正时分了。眼看着张布上前砰砰敲门,他不自觉地在心里盘算。
  许久,两扇门终于咿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里头的门子探出脑袋拿灯照了照,看清张布顿时一惊。等听到是张越来了,他慌忙打开了门把一行人请进去,又打发了人往里头报信。不一会儿功夫,张谦的养子张永就带着曹吉祥匆匆迎了出来。
  见过礼之后,张永忍不住问道:“张大人可是有什么要紧事?父亲昨夜睡得一直不安生,今早起来就请了大夫,大夫诊脉说是风热,开了药方煎汤服下,晚上很早就睡了。要是不那么紧急,我可以知会人去办……”
  他这话还没说完,曹吉祥就抢前提醒道:“永少爷,张大人和公公是什么交情,若不是要紧事也不至于大晚上急巴巴地赶过来。我出来之前,公公就说过张大人不是外人,直接请到寝室去说话,不要耽搁了。这会儿时候不早,永少爷明日还要读书见人,不如先去歇着,这儿有我就够了。”
  张越早知道张永木讷,此时只凭灯笼微光看不清他脸色如何,他少不得解释了两句,等到这位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他这才跟着曹吉祥匆匆入内。一路进了最里头的福寿院,他一跨过正房门槛,就闻到内间有一股挥散不去的药味,忍不住看了后头的曹吉祥一眼。
  “张大人放心,大夫说不碍事。公公的身体一向好,每日都有散步练剑。”
  得知并无大碍,张越这才放下心,遂穿过那高高打起的竹帘进了内间。见张谦已经在一个贴身小宦官的服侍下坐起身,正要下床,他便快走几步上前道:“既然病了,坐着说话也是一样,和我还闹这些虚文干什么?”
  张谦这才坐了回去,使了个眼色打发走了那个小宦官,隔着竹帘瞥见曹吉祥在门外伺候,他这才问道:“怎么,又是哪里出了事?”
  “不是广东,是交阯!”张越言简意赅地将信使刚刚说的那些一一转述了一遍,见张谦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又解释道,“虽说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如今镇守总兵官是我二伯父,他这一重伤垂危,家父明日就要赶去,我放心不下,这是私情;而交阯方略当初是我进的,眼下总兵官重伤,掌布政司事的黄老尚书又同时病重,若是掌兵之人不慎重,那边的安定局势极可能一夕之间发生大变!我刚刚在家里连夜写了一封奏疏,但这毕竟不是广东军情,很难用八百里加急,张公公能不能请锦衣卫替我陈奏上去?”
  永乐朝虽有三次北征一次北巡震动天下,但小小一个交阯曾经劳动英国公张辅率大军三次远征,累计不知道耗费了多少钱粮,张谦自然不会忽视这样一个地方。从张越手中接过奏疏草草浏览了一遍,他信手将其合上,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舒了一口气。
  “你是担心万一那儿因此而发生什么变动,朝中弃守交南?”
  “正是!”
  如果大明只想自居中央之国不和外界往来,那么,是否拥有区区一个交阯自然是无足轻重。然而,从一国发展的长远来看,海上神威舰远洋,陆上保有交阯,这有利于整个东南亚纳入势力范围。因此,不等张谦开口,他就耐心地说:“以我对朝中部堂阁院大臣的了解来看,倘若交阯真的出大乱子,恐怕不少人都会趁此机会请弃交阯,而皇上就算不肯,恐怕仍会犹豫新任总兵的人选问题。我家二伯父在那里镇守多年……我不想看着家父陷进去,更不想看着当初大堂伯辛辛苦苦三次征伐打下来的地方,到头来却被人弃如敝屣。”
  “好,我替你递!”张谦原本犹豫的就不是帮不帮的问题,而在于另一点,因此虽答应了,但仍是提醒道,“只是,如今安远侯就在广西镇守,从远近来看,自然是用他代你二伯父最为自然,其次就是副总兵荣昌伯陈智;而从用人来看,文官忌惮的是武臣久握兵柄,不然英国公也不会请辞中军都督府都督,而且杀鸡焉用牛刀,即便英国公正当壮年,皇上也未必能让他前往交阯领兵。至于你说的退而求其次那一条,也未必能得允准……”
  “正因为如此,我实在是不得不提。”张越说着又想起了让父亲派人从自己的渠道送往北京英国公府的私函,当即正色道,“交人敬畏英国公之名,二伯父能多年镇守军功赫赫,其实也沾了一个张字的光。有的时候,杀鸡用牛刀,远比用菜刀来得稳准狠。陈季扩和黎利先后正法之后,交阯已经比从前安定多了,这一次蹦出来的不会是最后一批,但应该是最有实力的一批。铲除了这些人,佐以陈洽尚书,交阯至少可以安定二十年。至于后一条……我只是心里存着担心,并不是想以身试险。”
  既然张越心意已决,张谦便没有再劝,当即唤了曹吉祥进来,当着张越的面将奏疏封口,这才交给了他:“你现在立刻去锦衣卫广东卫所,让他用八百里急递把这封奏疏送到京城,等到了之后让他们直接递给东厂厂督陆公公,转呈皇上。记住,对他们说,十万火急,让陆公公斟酌着选好时间递上去!”
  曹吉祥刚才侍立在门外,里头的谈话虽不是句句分明,却是听到了一多半,自然能明白事情的紧急程度。此时他连声答应了之后,立刻把东西往身上一揣,急急忙忙出了屋子往外赶去。他这边厢一走,张谦就对张越说:“既然你爹这次是一定要前往交阯,你可得好好预备些妥当人跟着。他这不是公务,我不好往锦衣卫调人,只能借你两个身手好性子机灵的护卫。你身边的彭十三不是英国公征交阯时的家将吗?请他陪着去,在交阯,他一个人顶十个!”
  “我来之前,他已经自动请缨……我虽应了,只是觉得对不住他,他毕竟刚得了儿子。”
  见张越脸色不好,张谦便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他是你大半个师傅,这些年鞍前马后跟着你,出力无数立功无数……他是英国公的人,之所以甘心跟着你,也是因为你以真心待他,他自然以真心待你。别嗟叹了,赶紧回去准备,这一夜你家里怕是没人能睡好!”
  正如张谦所说,这一夜,张家官廨灯火通明,几乎人人都是彻夜未眠。孙氏虽说暗地里抹眼泪悄悄埋怨了好一番,却仍然亲自给丈夫打点行装;张倬连夜派了心腹家人往四处调集人手,又忙着见人,嘱咐各种事宜;杜绾带着崔妈妈和管事媳妇们准备药丸用具;彭十三则是忙着整顿马匹和兵器等等……总而言之,就连张赴静官这等年纪尚小的孩子,也几乎没法睡一个好觉,天不亮就赶到了上房。
  张倬已经换上了一身结实的衣裳——好在他向来是简约随便的性子,衣裳并不是大红大紫的招摇,否则这次前往交阯,行装就是最大的麻烦。安慰了妻子,又勉励了眼睛通红的幼子和长孙,他最后就把张越留了下来一块用早饭。父子俩一边吃一边在屋内商量了半个时辰,这才双双出来。
  因这一次分别不知道得多久才能团圆,张越少不得亲自把父亲送到了官廨后门,这时候,张谦派来的两个护卫已经和张家此次随行的人会合在了一起。跟着父子俩出来的信使见张倬径直趋前上马,便回过头来向张越重重磕了三个头,这才跟了上去。虽说心里翻腾,但张越看着一行人纷纷上马,终究没有说话,眼睁睁地看着这十几骑从小巷疾驰而去。
  二伯父张攸虽说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终究是他的嫡亲伯父,当初头一回从交阯回来就送了大箱东西,后来张信被贬,他又自动请缨重回交阯,等到后来安南用兵不利,又是自动请缨,算来竟是在那里过了半辈子。别说交阯原本就满是瘴气毒虫,就算是再好的地方,张攸和妻儿一别就是数年,如今兴许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得……他唯有希望父亲张倬这一趟能赶得及,也希望张谦通过锦衣卫能够尽快将奏疏送上去。
  交阯交州府。
  自从永乐年间张辅一定交阯,设交阯布政司以来,永乐皇帝朱棣就将安南彻底归入了中原的版图,分交州、北江、谅江、三江等十五府,分辖三十六州,一百八十一县,又以太原、宣化、嘉兴、归化、广威五州二十九县直隶布政司。各地又全都设立了卫所和巡检司等,可谓是做好了铁桶万年的打算。后来虽因中官马骐大肆搜刮激起民变,但当地土官豪强也确实暗怀叛心。如今召回了镇守太监,又连着几年镇压安抚,局面一度恢复到了当年最好的时候。尤其是交阯布政司所在的交州府,一度成为整个安南最繁华所在,行商云集。
  然而,这些天的交州府却显得戒备森严,大街上冷冷清清。往常张攸日日点卯见兵将的总兵府赫然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卫,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深重的寒霜。前衙如此,后衙也同样是如此,从亲信家将到贴身小厮,走路都是蹑手蹑脚,连交谈的人都没有。而居中三间药味浓重的主屋里头,则更是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怎么样,大人可有好转?”
  见那诊脉的大夫满脸为难之色,一个年轻的小厮顿时焦躁地用拳头击了击左掌,随即没好气地摆了摆手。见那大夫如蒙大赦地要走,他忽然听到床上传来一阵动静,连忙俯身一看,见面色惨白的张攸睁开了眼睛,连忙一个箭步上前把大夫拖了回来。见那人又诚惶诚恐地重新坐下来诊脉,他连忙上去在水盆里拧了一根凉毛巾,这才上前弯下腰给张攸擦了擦汗。
  “老爷,您可是醒了!”
  “我这次睡了多久?”
  低头把耳朵凑上去的小厮好容易听清楚了那说话的声音,连忙低声说:“老爷,这次才一天一夜。”见张攸皱着眉头又要说话,他又抢在前头说,“您放心,按照脚程,这会儿往广东的信使应该已经到了,只要得到消息,三老爷必定会尽快过来。如今内外都安定,您只要好好养伤就行了。大夫说了,扛过最初的这几天,就不会那么凶险了。”
  从那天中箭之后伤处突然麻痹,张攸就知道箭上必定啐了剧毒,因此想都不想就削去了那一大块皮肉。亏得他一直对蛇毒有防范,当即让人吮出了毒血,又服下了当地人最好的蛇药,回来之后更是请来了交州府几个最好的大夫,这几天却仍然是时昏时醒。见那大夫说了一大通好话,却是半句实在的都没有,他便露出了不耐烦地表情。
  “去门外等着!”小厮板着脸对那大夫吩咐了一句,等人一走,他连忙在床头坐了下来,又把头凑近了一些,“老爷若有什么想说的想问的,但请吩咐。”
  “颛福,去……请黄老尚书来。”
  倘若是别的什么吩咐都好,但听见黄老尚书四个字,颛福顿时脸色不太好看。正预备打个马虎眼,他就瞧见张攸盯着自己,眼神异常严厉,只得实话实说道:“前几天刚刚得到的消息,黄老尚书重病不起,眼下那边也正请大夫调治。”
  一听这话,张攸顿时悚然大惊,支撑着想要坐起身,他却觉得四肢全都不听使唤,只有咬牙的声音清晰可闻。见颛福慌乱地连声劝慰,他好容易才平复了激动的心情,又问道:“如今我的总兵大印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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