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风流(校对)第30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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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包括张辅在内,谁都不吭一声,他不禁恼火地站起身来:“咱们都是战场上打滚出来的汉子,别学那些黏糊糊的文官!这几天来,我就不信大伙儿这家里没有说客上门!我是把人都直接打出去了,什么名将勇将,那位二十年不上战场,还能剩下几成功夫,有什么好怕的!就是因为各位这种不明不白的态度,皇上才会偏信那些文官,把咱们撇在一边!”
  别人都只是把事情放在心里,柳升这么一嚷嚷出来,包括张辅在内的每一个人都尴尬不已。宁阳侯陈懋见张辅不言声,只好站起来打圆场,于是,众人草草商量了一下这三桩,最后便得出了大概的方略:交阯那边请老尚书黄福回去安抚;塞外则是等朝使回来再说;至于广西大藤峡诸蛮,那是从洪武朝开始就没消停下来的地方,由先头曾经镇守过贵州的镇远侯顾兴祖带兵前去剿灭,那就足够了。
  各自散去的时候,张辅看到柳升满脸不悦,便叫住了他。两人同僚相交多年,一位是四征交阯当朝功勋第一的世袭国公,一位是五从出塞宠信在列侯右的世袭侯爵,如今在新朝一为太师掌中府,一为太子太傅掌右府,都差不多是人臣极致。这会儿一同上轿而行,柳升却一坐定就没好气地丢出了一句话。
  “英国公,你如今才年过五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怎么偏学那些文官老夫子?”看到张辅只不动声色,他一时按捺不住心头恼怒,竟是手一压那轿桌,几乎站起身来,“刚刚消息送了回来,说是太子殿下在良乡受了遗诏,这会儿正往回赶。其他的我都不说,当初皇上大渐这么要紧的时候,凭什么我们这些武臣一个都不在场?要说皇上病重,你临危受命,带着大伙儿把整个京城守得犹如铁桶一般,可到了那紧要关头,居然还是信不过咱们……”
  “这些话都不要说了。”见柳升越说越起劲,张辅只得打断了他。见这位从前最得信赖的安远侯满脸不服,他便加重了语气说,“你不必拿这些话来试探我。今非昔比,我等都已经显贵了二十多年,已经没什么上进的地步了。是那些未达极致又不掌兵权的文官容易让人信赖,还是我们这些手握重兵声威赫赫的武臣能够让人放心?”
  “英国公的意思是,咱们的好日子就这么过去了?”柳升粗中有细,也知道审时度势,这才能从区区百户一路擢升至如今的地步,可这并不代表他甘心当一个如魏国公定国公那般没实权的勋贵。恨恨地坐下身子,他忍不住咬了咬牙,“还是今天我那番话,要是真到了要拿下那位主儿的时候,我就主动请缨!我就不信立下这等战功,我还不如那些文官!”
  张辅没想到柳升竟是生出了这样的想法——然而,这也是他曾经有过的念头。自汉唐以降,武臣执政的弊端早就为世人所知,于是洪武帝那会儿才会对功臣大举屠刀。他们这一批人幸运的是遇到了朱棣这样知人善任的皇帝,但问题是,家族是要承继下去的。他可以放弃大权,但若是子弟后人只能守着虚爵,再无真正显达的机会,那才是他最不能忍受的。
  等柳升下轿之后,张辅却并没有吩咐回自家府邸,而是命人改道往武安侯胡同的阳武伯府。八抬大轿悠悠在西角门前停下,立刻有门房飞也似地迎了出来。在武臣不得坐轿的禁令下,整个京城能够坐着这样大轿的人,也就只有当今皇帝钦赐暖轿凉轿各一的张辅了。
  “英国公,大少爷二少爷眼下都还在军中,四少爷如今选了翰林庶吉士,也不在……”
  “倬弟可在家中?”
  那年轻门房是之前张信从开封张家老宅派过来的世仆之一,因此想当然地觉着张辅此来必是寻哪位少爷交待事情,此时听到这一句,顿时愣住了。好在他还机灵,赶紧连连点头道:“三老爷自然在家,只是他病情才稍好转一些,这会儿大约正在三少爷的书房自省斋。”
  张辅点点头,摆手示意不用引路,自顾自地绕过前头的大影壁,径直顺着青石甬道往里走。穿过几处穿堂夹道,他就进了院子,见一个小厮正在书房廊下打盹,他也不出声,上了台阶便打起了门前的竹帘子,随即轻轻咳嗽了一声。
  张倬正背对着门口,站在书架前发呆,听到这咳嗽立刻转过身来。一看到是张辅,他顿时大吃一惊,连忙快步走上前:“辅大哥,您怎么来了?”
  “高泉不在,这家里那些下人倒是奸猾,我说不用通报,他们就真的一声不吭,要是别个进来,撞破你这所谓重病的隐情岂不糟糕?”张辅见张倬苦笑一声,又请自己坐,他便叹了一口气,“你的苦处我知道。虽说婶娘临终前做了那么多安排,就是希望你们三兄弟不要分家,但世上无不散的筵席,你也不好大剌剌地事事指手画脚。”
  张倬并不想提这个话题,此时连忙打岔道:“辅大哥今天来有什么要紧事?越儿还不知道哪时能回来,赳哥儿他们这几天也都在外头,晚上未必能回来。”
  “今天我不找你的儿子侄儿,只寻你说话。”看到张倬一幅意料之外的模样,张辅不禁笑道,“怎么,我找你说话很奇怪么?外头的人看到的都是你儿子,你这个当爹爹的与他同时中进士,反而籍籍无名,也就只有你方才没事人似的。越哥儿固然聪敏能干,但要不是有你这样的父亲撑着,他也不会这样顺当。当父亲的当到你这个份上,还真是稀罕。”
  经历过一事无成被人瞧不起的日子,张倬的心态向来很平和,此时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自己知道争气上进,我还有这么不满意的,自然只有尽全力替他解决了所有后顾之忧。再说,凭我自己的能耐,哪能这么快在丁忧之前就升了正五品?”
  “好好,你这个父亲甘之如饴就好!之前为了隐秘,我只能用你重病的借口,要说我这心里也过意不去。”张辅哑然失笑,这才正色说出了皇帝驾崩的实情,见张倬竟是有些呆了,他又把自己的那些顾虑想法一一抖露了出来,最后叹了一口气,“太子归京,越哥儿必定功不可没,太子登基之后也会更信赖他。我打算到时候自请解兵柄,但在此之前……若是汉王谋逆,我想请兵前去讨伐。”
  “万万不可!”
  从来对张辅言听计从毫不违逆的张倬此时却下意识地开口阻止,见张辅盯着自己瞧,他不由得垂下头去,好半晌才诚恳地解释道:“辅大哥,汉王终究是诸勋贵的昔日袍泽,这率兵讨伐于私便不妥。于公而言,朝中文官对于带兵将官必会存有疑忌,临阵换将抑或是临阵疑将决计不可避免,到了那时候岂不是处境更尴尬?恕我说一句,太子登基,里外少不得有小人怀二心,不亲征不足以震慑内外,您不如请皇上亲征!”
  这些天来,这个念头始终困扰着张辅,今天还是因为柳升提出,他方才第一次说出来。然而,细细品味着张倬说的这番话,他不禁自失地摇了摇头:“看来果真是我错了,到头来还是难脱武将习气,总喜欢用这种厮杀的方式证明自个儿……今天安远侯柳升还问大家是否有说客登门,我真想如实回答他一个都没有。今时今日,我这个英国公已经是太师兼中府都督,纵有人来游说我,还能拿出什么更有力的东西?我不是为自己,只是觉得不甘心!看着越哥儿一步步上进,我实在是不想天赐将来当一个富贵闲人……”
  就在这对堂兄弟对坐无言的时候,一个人影忽然撞开了竹帘冲了进来,竟是之前在廊下打盹的那个小厮。看到张辅在这儿,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旋即连忙禀报说:“老爷,英国公,外头大街上都嚷嚷着,锦衣卫护着太子殿下进京城了!”
第六百九十三章
亲恩如海
  一夜之间满城缟素,先头议论纷纷的街头巷尾一下子清静了下来。人们担心恐慌的往往是未知的情况,当事情一下子真相大白的时候,人的反应反而简单了。相比要往思善门哭,不得在家宿夜,又要遵守诸多禁令的王公贵戚文武百官,军民百姓只需要把去年穿过一回的素色衣裳再找来穿一回,捱上二十七日就算完。
  尽管大行皇帝遗言丧制一律从简——而事实上,陵墓也确实没造好——又下令不禁嫁娶,但各家宅邸还是不约而同地摘下了门前鲜红的对联,取下了红灯笼等等,更约束子弟下人等等不许往外头乱跑。朱高炽毕竟当了二十多年的皇太子,上上下下的官员对他的为人秉性都还算熟悉,好容易等到了这么一个脾气尚可的天子,谁能料想就这么说去就去了?
  张越只比朱瞻基晚了一天赶到京城。由于他如今还是应天府丞,打的又是探望父亲的名头,例行哭灵之后便没有其他事宜,又不用于本衙门歇宿,自然是仍住在家里。然而,他还没从这一路上的紧张中回过神,这天中午,一位意外之客便降临了家中。
  瞧见袁方一如自己一般的素纱袍黑角带,张越倒是闹不清如今究竟是什么情形,因此见面揖礼之后,把人请进家中正堂奉茶,他便似真似假地问道:“袁大人这是官复原职了?”
  “好马不吃回头草,好容易才退下来,何必再恋栈权位不去,妨碍了别人的前程?”因张越屏退了下人,袁方说话便随意得多,“太子尚未登基,如今文武百官正在再三恳请,自然还没到论功行赏的时候。不过我已经向太子陈情,希望能在京城五军都督府谋一个差事,多半能够如愿。不管我在什么位子上,上头若有差遣,我自然应命,是否重掌锦衣卫也没什么差别。”他说着就讲了在运河上遇险的事,旋即问道,“太子听说你在路上遇到王斌阻路,让我问你,他都说了些什么?”
  当着袁方的面,张越知道他到时候报上去自会斟酌取舍,于是便将那时候的情形一五一十如实道来,随即脸色就沉了下来:“看那时候王斌有恃无恐的样子,恐怕不止是德州,连天津静海乃至于其他各地,也不知道有多少军官呼应。而且就算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要一个个拿下也绝不容易。”
  “所以,我也知道你那一招杀手锏还不到时候。况且,做得太刻意,那位唐教主固然能全身而退,你家妻妹的那个师傅就不那么容易脱罪了。这个世上,每个人都少不了医者,但每个人也最怕医者,尤其是夺命的大夫。”
  两人会心一笑,全都不再提这个话题,索性捧着茶盏悠闲自得地聊起了天。说着说着,袁方突然把话题岔到了另一件事:“对了,你可知道陈留郡主如今在哪?”
  张越正在心里寻思父亲张倬得知袁方上家里来,这会儿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乍然听到这话,不明其意的他顿时心中一紧。朱宁自从去岁替父亲前来祭拜朱棣之后,就没有回开封,此前更是常常居中给他传递消息,如今皇帝驾崩,他只知道这位金枝玉叶人在宫里,其余的消息就再也打听不到。
  “听说郡主被皇后召入宫陪伴了?”
  “是召入宫,却不是什么陪伴。”袁方看到张越那张脸一下子绷紧了,沉吟片刻就放下了茶盏,“此事我也是辗转听说。皇上重病,政务大事都是皇后决断,后宫事务难免撂开了手,所以就让郡主代为处置。若是平常,这也不打紧,但宫里有消息称,皇上殉葬的嫔妃已经定下来了,除了几位不曾生育过子女的嫔妃之外,极可能还有起初册封的郭贵妃和王淑妃。宫中的消息传得最快,恐怕如今那位郡主面对几个铁定要死的人,也是棘手得很。”
  册立皇后时一同册封的只有三位皇妃——郭贵妃王淑妃赵惠妃,如今一下子便要其中两人殉葬,个中隐情一看便知。想到此前朱棣死后亦是生殉了众多人,张越只觉得毛骨悚然,心想自汉唐宋以来数百年不见人殉,如今这大明号称礼仪之朝,这种蛮行竟然一再延续。再想想朱宁还是未嫁之身,便要在宫中经历这种风波,他更是觉得心头恼怒。
  “要不是为了周王千岁,陈留郡主也不会接下这件事。皇后的心思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郡主冰雪聪明自然不会不知,只是代王府解未来危难,这份心志不可小觑。这个世道,男人立身处世固然艰难,但女人却更艰难。”
  坐了这么好一会儿,袁方少不得起身告辞,张越便亲自把人送出门去。到了第二道仪门的时候,袁方脚下却忽然停了一停:“太子还让我捎带一句话给你,他即位之后,便会重开海禁。如今王景弘率船队的出海,他到时候便声称是通使日本,名正言顺,大臣们也无话可说。另外,若是你想知道我对你讲的那个故事的后续,不妨去问问你爹爹。”
  在大明朝厮混了这么多年,张越知道,倘若这会儿朱瞻基借袁方之口撂下什么必不负你或是升官晋爵之类的承诺,那么他便着实该失望了。如今听到朱瞻基竟是承诺重开海禁,他不禁心情大好,暗想待到这回乾坤大定,他总算是能腾出手来干些事情。然而,袁方的最后一句话却让他有些猝不及防,等把人送出大门,他就径直去了父亲和母亲的居处。
  除了丁忧的张倬,张家小一辈如今都有各自的差事,三个小妯娌脾气性子各不相同,白天有的处置家务,有的闭门看书,有的往外头串门,偌大的大宅门白天往往是静悄悄的。孙氏和几个侄儿媳妇也不过是寻常的情分,大多数时候就只是在屋子里带着女儿看着孙女,高高兴兴地享着天伦之乐。这会儿她一面逗孙女三三,一面和女儿张菁说话,好半晌才发现丈夫在旁边坐立不安,额头上仿佛还有些汗迹,不由得奇怪了起来。
  “老爷,你这心里头有事?”
  “没事。”张倬一想到袁方就在外头,心里总觉得有些七上八下,却不好对妻子解说这些,此时顺势就拍了拍张菁的脑袋,“如今国丧期间,学是不用去上了,课业却不许马虎!先头那位梁公子写信来说年底就到京城,到时候别一问三不知丢了咱们家的脸。”
  “爹爹尽小看人!”张菁没好气地皱了皱鼻子,昂头挺胸地说,“我和恬妹妹读书认字又多又好,先生们全都夸奖过!如今三三还小,等她大了些,我还能教她认字呢!”
  “看来咱们家得出一个小才女了?”
  说话间,张越打起了帘子进来,见张菁眼睛一亮,一溜烟地跑了过来,他便连忙抢在前头说:“你都问好几遍了,我前头就和你说过,你嫂嫂还得留在南京,一时半会难能回来。”说完他也不理会满脸失望的小家伙,上前见过了父亲母亲,见三三含着手指头看着自己发呆,他不禁有些愧疚,上前轻轻按了按那粉嫩的脸颊,心里充斥着一种说不出的柔情。
  孙氏看到怀中的孙女不自然地扭来扭去,便冲着张越嗔道:“你再不回来,孩子就要忘了你这个爹了……唉,这些年你一直东奔西跑,竟是没个头,这次应该能在家里消消停停呆上一段日子了吧?赶紧让媳妇回来,一年多不见,我也怪想她的。还有,我每次抱着三三就想静官,也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样了!”
  张越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母亲的埋怨唠叨,此时连忙赔笑应了。看见儿子老大一个人,站在孙氏身旁满脸堆笑地说话,竟是说不出的和谐,张倬虽说心中惦记着别的事情,竟是不想出言搅乱这难得的气氛。直到孙氏把张越打发了过来,他才含笑问了两句,寻了个借口就叫着张越一块出门,到了空着的西厢房说话。
  问了刚刚袁方来都说了些什么,张倬便陷入了沉默,直到张越提起当年的故事,他才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脸色发白地说:“他竟然对你都说了?”
  “袁伯伯只说到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同归于尽……”张倬喃喃重复了两遍,忽然深深叹了一口气,整个人瘫坐在了椅子上,看着那高高的房顶,声音空洞地说,“我生下没多久,母亲就去世了,在张家无依无靠,虽说衣食无忧,可上头有能文能武的兄长,十几年都是我孤独寂寞一个人。直到我娶了你娘之后,因靖难的缘故往北平躲避,途中遇到流民,我和大伙失散,又遇着人打劫,幸得他相救。只是,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那不但是仗义的好汉,也是可以倚赖的亲人。”
  他完全没注意到张越的表情,眼前仿佛浮现出了当初那个仗义解围的身影。那时候他几乎已经陷入了绝望,从前只觉得身为庶出的三子,又没有什么抱负本事,将来的路无所谓如何,和妻子彼此倚靠过日子就行了,可临到要紧关头面临生死存亡,他才知道有些东西并非身外之物,关键时刻也是保住自己的手段。
  “那会儿得他相救,得知他是去北平投奔燕王的,我就和他一路同行。因他豪爽仗义,和我说话丝毫没有那些世家子弟的扭扭捏捏,我索性认了他为义兄。一路同行的还有大嫂和沐宁,大嫂身体不好,却是个好心人,在车上还帮我缝补衣服。从她口中,我这才知道,袁大哥早年和母亲相依为命,后来他得了重病,袁大哥的母亲只得答应改嫁别人为妾。那家主人不但请大夫给他治好了病,还留下了一笔足可他过活的钱。”
  “人都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原以为袁大哥必定对这桩往事耿耿于怀,谁知一次宿营时,袁大哥并不避讳,也对我说起了从前的事。从父亲与那帮贼人同归于尽,到母亲掩埋了尸体匆匆逃出乡里流落到了开封,再到母亲不得不狠心嫁入别家,只为了能在那种年景下使他能活下去……我那会儿听着听着,只觉得他父母固然难得,他在这等情形下能有那样洒脱的个性更是难得。”
  和袁方那时的酩酊大醉相比,张倬的神志却颇为清醒,说到这里,他突然垂下了头,又从脖子里拽出了一截红丝线,上头赫然系着一枚玉指环。见张越好奇地盯着这东西瞧,他不禁苦笑了一声。
  “这便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袁大哥也有一枚。咱们也是在路上又遇到了南边的溃兵,好容易杀出重围之后裹伤时,才发现两枚的制式一模一样。因为之前那一路同甘共苦,这相认便没有那么多波折。我也是后来才从袁大哥那里知道,当初就是因为这两个指环上头镌刻着祥兴御宝四字让人瞧见,母亲才会被人当成是宋室皇族之后,由此家破人亡。那些身世之类的勾当咱们都无心去追查什么,直到现在,陕西那边宋室皇裔谋反一案还没销,所以袁大哥那会儿趁着靖难赤地千里在黄册上做了手脚,一直都对人假称是河南阳武人氏。”
  张越这才明白了前因后果,不禁又问道:“袁伯伯既然救过爹爹,又有这样的关联,为何爹爹后来一直假作和他不识?”
  “他厮杀上不算出色,只是在市井上头练了一手本领。他觉得燕王必然能取天下,但为了慑服士人,必定会重设锦衣卫,就盯上了这条路子,只他知道我在家里说不上话,也不想借用这一重关联,所以到北平我们就分开了,他撂下话说决定自己靠本事去闯。等到永乐四年我和老太太他们一同回到了开封,他已经是锦衣卫百户。那会儿你才四岁,我还抱着你去给他和大嫂瞧过,他们都很是喜欢你。就是我和袁大哥一同做生意,我那份是你娘的陪嫁,他那份却是大嫂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本钱。只没想到,大嫂年纪轻轻就去世了。”
  说到这里,张倬看着若有所思的张越,苦涩地笑了笑:“你袁大哥年轻时大病一场,这辈子都没法有儿女,所以一直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他早就说过,日后留下来的东西全都是你的,所以,哪怕皇上给了世袭的恩典,他最终还是没想着去领养一个孩子。所以你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你还有这么一个伯父在外头!”
  张越默默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深深叹息了一声。他上辈子没能得到的东西,这辈子得到的实在是太多了。
第六百九十四章
血溅宫廷,君子之道
  大行皇帝大殓入棺之后,由于上下都知道皇帝猝死和纵欲无度有脱不开的关系,于是东西六宫人人自危——那些个有子女的勉强还能沉得住气,没子女的不用扮就是哭丧着脸。越是知道如今皇太子已经回来,统管六宫的已经换成了张皇后本人,她们便越是觉得绝望和无助。都以为皇帝登基,日后至少也有十多年的好日子,若是早想到皇帝的身子禁不起这样的折腾,谁还会这么愚蠢只想着系住皇帝,她们又不是初进宫只想着恩宠的年轻姑娘!
  相比其他各宫,长宁宫中却是寂静无声,抑或是说死气沉沉。那天朱宁来过之后,偌大的长宁宫正殿就只留下了四个人伺候。这会儿其中三个都悄悄到外头去打听灵堂布置等等,借机弄清楚究竟殉葬的人是否都定下了,空空荡荡的地方就只有郭贵妃和心腹宫女纪香。
  这会儿,郭贵妃便坐在梳妆台前,一下一下地用玉梳梳理着一头乌黑的秀发。她如今只有三十出头,在东西六宫诸妃中算得上年轻的。由于一贯善于保养,那几个比她年轻好几岁的低等嫔妃瞧着竟是比她还老相些。轻轻放下手中的梳子,她便头也不回地对纪香说:
  “从前,人人都说魏国公徐家是除了皇室之外的第一名门,如今却换成了英国公张家。可没有几个人还会记得,太祖皇帝还在的时候,武定侯郭家除了爵位功劳不及徐家,其余的丝毫不差。那会儿徐家只有一位国公,郭家却有两位侯爵。”
  纪香自郭贵妃入宫便跟了她,知她灵巧善媚最善奉承,知她进退得宜善抚人心,却从未听她用这种口气夸耀过自己背后的家族,此时不由得怔住了。郭贵妃看着铜镜之中纪香那吃惊模样,不禁自嘲地一笑。
  “祖父和伯祖父的战功固然赫赫,可在那些开国名将之中,却也算不得什么,若不是当年宁妃娘娘极得太祖皇帝宠爱,他们也说不定和其他功臣下场一样。即便如此,我那姑姑嫁了郢王为妃,却因为无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封国被除,大姑姑含恨留书女儿,自刭以从泉下。祖父足足有十二个儿子,大伯父尚了永嘉公主,三叔以功任中府右都督,我爹却只是辽王府典宝。若不是我封了贵妃,去年武定侯之位又怎么轮得到我弟弟承袭?”
  说到这里,她就悠悠叹了一口气:“所以说,什么勋贵之家,那种几十口人的大宅门里头,何尝消停过一日。我自幼便在辽王府长大,也曾见过那位王妃尊荣背后的辛酸苦累,早就明白做女人的,只有儿子才是真正的倚靠。总算我心愿得偿,有了三个儿子,可两个都是自小多病,唯一一个也不是长寿之兆。我放不下他们,但我若活着,反而更害了他们……”
  最初只是惊疑,但此时纪香竟是越听越觉得不吉,连忙劝解道:“娘娘千万别多心,虽说自太祖皇帝起便有殉葬,可从来都是选的那些无子嫔妃,想当初宁妃娘娘不是寿尽而终么?您好歹还生养了三位千岁爷,再说了,您看李贤妃和张顺妃,她们都心安得很……”
  “她们早就不得宠了,和皇后又走得近,自然心安。”
  郭贵妃从妆台上拿起了一个雕漆紫檀木九龙戏珠的匣子,轻轻摩挲着上头的图案,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候:“皇上和皇后夫妻情份多年,我自然不如。我能做的不过是让皇上快活些,而不是用那些大道理和礼法约束了他,所以,谁都知道,皇上更喜欢我。哪怕皇后大权在握,深得太宗皇帝和皇上的敬爱,她也从来没有真正懂过皇上的心。只有我真正视他如夫,视他如君!人人都说他是我害死的,如今我便追随了去陪他!”
  言语间,她已经是轻轻打开了匣子搭扣,右手猛地握住了其中那件物事。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她一下子抄起那柄锋利的匕首,用力将其深深地刺入了自己的胸膛。当背后响起了纪香的惊呼时,她的意志已经渐渐模糊了下来。
  哪怕是死,她也不会等着张皇后借朱高炽的旨意让她殉葬,更不会再露出乞怜丑态!只要她的孩子能好好活下去……
  郭贵妃自刭的消息传来时,朱瞻基正在抚慰自己的那些弟弟。他是皇长孙,之后又早早封了太孙,和诸弟起居等等并不在一处,但对几个弟弟都还关爱有加。这会儿因为天热,人人都熬得满头大汗,自来多病的滕王和卫王更是难以支撑,当听到郭贵妃死讯时,滕王脑袋一歪就昏厥了过去,郭贵妃所出的梁王亦是放声大哭,只有五岁的卫王依旧懵懂。见此情景,朱瞻基一面命人请太医,一面令人服侍诸王留宿宫中,自己则是匆匆赶往长宁宫。
  在长宁宫大门口,他恰好和赶到此地的张皇后撞了个正着,连忙唤了一声母后。见张皇后望着那蓝底金字的牌匾出神,深知后宫那些名堂的他不禁有些奇怪。
  “想不到郭贵妃竟然如此刚烈。”
  张皇后没想到郭贵妃竟然会不声不响走了这么一步,叹息了这么一声,心中竟是不知道什么滋味。等和朱瞻基一同入了长宁宫,得知宫女纪香殉主触柱而亡,她更是觉得一阵难言心悸,竟是站在最外那间屋子,无法再踏入一步。在原地默然站立了好一会儿,她便扭头对朱瞻基说:“她亦是你庶母,你且去瞧瞧她最后一面,我就不去了,免得见了生悲。滕王梁王卫王可怜得紧,他们都是你的嫡亲弟弟,日后若有恩赏,自当优抚他们,你可明白?”
  “是,儿臣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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