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风流(校对)第28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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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得官舍二字,张越就快速扫了一眼旁边的几个同僚,见人人都是面露异色,曾经当过正印官的他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府衙虽说屋子多,但属官也多,尤其是如今的应天府。府尹这个正印官占的是最多最好的屋子,剩下的几个佐贰官这么一分,剩下的屋子自然是紧紧巴巴,如今尽管是府丞出缺才由他递补,但指不定人走了屋子就给人占了。
  因此,不等章旭说完,他便笑道:“这大过年的,哪有让人腾屋子的道理?当初家父在外头也有一处屋子,距离府衙近得很,我还是住在那儿便利。只不过,朝廷有制度,还请各位帮忙通融一二,不要让我为了这事遭人弹劾。”
  听说张越不占用府中官舍,从章旭以下的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毕竟,不是每个当官的都是家境殷实,要是做官之外还得在外头赁房子住,他们就真得去喝西北风了。于是,朴素的接风宴之后,张旭亲自把张越送到了二门,等到人一走就冲一众属官点了点头。
  “由其父必有其子,张倬昔日便是谦逊宽和,他的儿子如今看来也有些这做派,没有年轻得志的傲气。只不过,今天衙门封印,日后开印办公的时候,你们却得谨慎些。他可不比张倬,名声在外必有凭恃,别给年轻人取笑了去!再者,大家也别议论什么失势之类的话,朝廷用人如何,还轮不到咱们评论!”
  张越自然不知道自己这一来竟是让应天府衙上下人等赔足了小心,到了家之后,他便看到同样赶了回来的孙翰。因孙家昔日的房子早就卖了,两边又是至亲,离京的时候,两人就商议好了此次住在一块。尽管偌大的英国公府还空着,但张越不想那么招摇,因此还是搬进了当初他们父子在南京时曾经住过,后来张倬又呆过好一阵子的那座宅院。
  这宅子原本是一座小跨院,但既是前几年张倬在南京当官时住过,所以曾经数次扩建,又因为张辅发话,特意把英国公府的两处院子一同纳了进来,两家人住着自然是绰绰有余。这里固然空了一年多,但前一阵子得到消息就开始整理,如今早已收拾得干净整洁。
  南京有五军都督府,有六部都察院,就连锦衣卫和众多卫所也是一应俱全,俨然一个小朝廷,但皇帝太子都不在此处,这里更没什么要紧政务需要处置的,因而整个南京管的主要就是江南财赋,犹如一个占地极大的养老院,唯有应天府还忙碌一些。即使如此,眼下已经是腊月二十八,张越办好一应上任事宜,衙门就封印了,他一下子又得了数日的假。
  从前是欲求几日假而不可得,如今却是一来就放假,对于这种闲散的日子,无所事事的张越自然觉得不习惯。原本还想出去转转,奈何杜绾说他是半个病人,又道等了过年再名正言顺出去拜客,硬是把人留在了家里。
  看着众人忙忙碌碌收拾东西准备过年,他索性把人支使出去打探消息,自个到书房里头琢磨着写对联。这是洪武年间就在民间流传开的老规矩了,再加上如今丧礼因袭洪武旧制,二十七日一过,禁忌并不多,因此街头很早就卖起了红纸。不但各户人家大门口需贴上春联,就连影壁家具窗户门板等等地方,也要贴上大小不一的福字,只为了过年讨一个好口彩。
  “少爷,李公子和芮公子来了。”
  正在低头写福字的张越头也不抬地吩咐人进来。瞥见两人进屋行礼,他随口道了免,等到写下了福字的最后一竖,这才搁下了笔,又拿起这张斗方轻轻吹了吹,对两人点了点头:“这应该是你们头一回出远门,也是头一次在外头过春节,饮食作息可还习惯?”
  李国修连忙抢着答道:“回禀大人,我家也是打南边迁到北京的,没什么不习惯。”
  芮一祥人虽聪明,却老实些:“京城有暖炕,南京这边却往往是用炭炉和汤婆子取暖,晚上睡到半宿常常觉得阴冷,我早上对张大叔提了提,他二话不说就让人给我加了新被子。饮食上头也是顿顿都有鱼肉,我实在是觉得过意不去,大人太厚待咱们了。”
  张越见李国修在旁边犹如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不禁哑然失笑,当即问道:“你们也该知道,族学中甲班的人由陈夫子带领,早咱们一步下江南游历了。我只问你们,可知道我这次让他们下江南,又挑了你们两个年纪小的跟着来,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两个少年一路上就探讨了无数回,昨儿个晚上住定下来又琢磨了好一阵,心里总觉得族学中夫子们的说法很不可信。此时此刻,两人对视一眼,又是李国修先说话。
  “族学里头多半是北方学子,很少有南方人。院试乡试暂且不说,从前会试,向来是南方学子高中者远远多于北方,大人应该是想借着下江南的机会,让咱们见识一下江南的才俊,也好让大家收起自满之心,不要因为在族学中成绩优异而自满。”
  芮一祥看见张越不置可否,便咬咬牙说道:“这一路上大人常常在歇息的时候考较咱们两个,又指点颇多,您……您可是想把咱们收在门下?”
  看到李国修脸色大变,冲着同伴连连打眼色,张越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心里觉得这两个少年着实有趣。由于朱元璋朱棣两朝都很忌讳科场上座师门生那一套,民间颇有才华的士子往往在拜师上头动足了脑筋,但那些文坛领袖却很少轻易收学生。如杨士奇这等人,推荐的人虽不少,却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弟子,但屡次主持会试却多了不少门生。他这辈子不曾入翰林,也不可能去主持会试,要门生满天下自然无望,但也想栽培一些可用之才。
  “你们俩说中了一大半。我确实想告诫族学中那些学子不要自满,学无止境,若是坐井观天,就算金榜题名,日后前程有限。至于后一条……我的文章学问都算不得最顶尖,教书育人不过是误人子弟。为官并不是只看学问,让一位饱学鸿儒去主持水利,未必比得上让一个小吏出身却精通水利的官员。人有专精,官有专才,你们可明白这个意思?”
  两个少年已经是被张越这一番言语给说得懵了,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李国修方才一下子警醒了过来,忙拜倒了下去,芮一祥的动作也只是比他慢了小半拍。看到这情形,张越不禁哑然失笑,遂摇摇头道:“都起来吧,我才二十出头,收什么学生,说出去岂不是贻笑大方?我只想借着此行教授你们一些东西,并不为了什么师生名分。我这个府丞管的是应天府学,来日你们到那里呆上一个月,等以后再随我进衙门学一个月,有什么话到时再说。”
  把两个一头雾水的小家伙打发了下去,张越看了看桌子上那些春联福字,忍不住想到了尚在京师等着应会试的那三个人。顾彬比他还年长一岁,这些年厚积薄发,会试至少有九分把握;张赳多次挫败,性子日渐沉稳,也是很有希望的;只有方敬……小家伙凭着胸中憋着的那股气考中了举人,如今成日在家发奋苦读,先头也没时间送他,要说会试却是堪忧。
  科举这条道,可不是憋着一口气发奋就能达成的,机缘比什么都重要。
  第一次在南京迎除夕时,张辅和王夫人都在,那一顿团圆饭还是和张輗张軏一块吃的,那种气氛冷得和寒冰差不了多少;第二次在南京过年三十时,他搂着新婚妻子看一夜烟花灿烂,和父母过了一个温馨愉快的春节;如今这第三次,张越却是喝了不少酒,竟是在围炉守岁的时候揽着儿子静官睡着了,等天明醒来的时候完全不记得昨晚上自己干了些什么。
  只是,他并没有什么遗憾的时间。这正月的头三天,恰是一年到头亲朋好友走动最多的时候,也是他须得借此拜访人的大好机会。因此,一大清早,他和杜绾装扮一新,双双出了门——但却是赶往不同的地方。府衙那边的诰命女眷自然是杜绾去见,而张辅提点过的那些人,则是他非得自己去见不可。
  永乐皇帝朱棣大丧之后,郑和便奉旨下了南京,这些日子一直住在马府街一座御赐的宅邸内。若是在北京,尚有正旦大朝赐宴等等,但如今他在南京,正月初一却是闲之又闲。对于带下番官军镇守南京,他并没有什么怨言,可听到外头那些议论,他却是觉得心灰意冷。
  带兵在海上漂泊多年,他对这么一支官军自然是颇有感情。这都是些开得船下得地厮杀的勇猛汉子,如今竟有人说这些人闲着难免出事,要派他们去修南京宫殿!
  “父亲,父亲!”
  看到养子郑恩铭撞开门帘入内,郑和便没好气地训斥道:“什么事这么冒失慌忙?”
  “门外有人送来了不少礼物,道是宫中张公公捎带来的。”郑恩铭笑呵呵地把礼单子双手递了过去,随即就搓了搓双手道,“您到了南京之后,就几乎没人来看过您,想不到张公公倒还惦念着。今儿个一整天,除了那些商人,这还是头一份节礼……”
  “张公公?张谦?”
  郑和满肚子纳闷地打开了那礼单,一目十行看了下来,心里立刻一突。东西中间既有寻常土产,也有名贵药材,但若不是和他极熟的人,断然送不出这样的礼来,足可见确实是张谦所为。然而,那下头的落款处,却分明是龙飞凤舞写着张越。这位被明升暗降的小张大人,竟然答应张谦给自己捎带东西?
第六百六十二章
伤心人别有怀抱(下)
  郑和离开京城只比张越早数日,在他之前,王景弘就先行一步到了南京。两人一起下西洋六次,每次都是一正一副搭档,彼此之间自然是交情再深厚不过,不管是一同做什么事情都能彼此互补。然而,这一次的勾当却和从前完全不同。率下番官军守备南京的旧例从前也有过,但只是从西洋回来的那段时间,随时随地还要准备继续起航,可这次却可能是永远!
  这会儿,他已经把王景弘请了过来,把刚刚得到的那份礼单子撂给了他。王景弘接来一目十行浏览了一遍,随即就抬起头笑道:“没想到咱们俩一块来南京养老,张谦居然还能惦记着。这蛇油治风湿是最好的,咱们都能用上,还有北边贡的羊毛毯子,奴儿干都司的鞣皮靴、长白人参……也难为他一样样都想到了,却是比那些恨不得咱们走路的白眼狼强。”
  听到这话,郑和顿时哑然失笑,当即没好气地摇了摇头:“都多少年了,你这人就是不愿意凡事多琢磨。张谦的为人还要你说?他一贯不是踩低逢高的,在宫中也低调,早就得太……皇上青眼,所以这次才能留下来。他记着咱们固然是有心,但是,托张越给咱们捎带东西,这便是有另一番意思了。”
  王景弘出身福建海边,自幼便通习操舟之术,之后因生计所迫,方才在同乡宦官的引荐下入宫,自然比不得在王府中浸淫多年的郑和,此时便有些纳闷。思量了好一阵,他方才隐隐约约生出了一个念头:“你是说,张谦不怕别人知道此事,也打算养老?”
  “张谦毕竟也年纪不小了,老占着位子未免没趣,再说,他因为姓张,原本就和张家走得近。你且看着,三五个月之内,对他必定就有别的安排。”郑和深深叹了一口气,神态更是怅惘了下来,“他下番的次数不比你我,还可以说丢开就丢开。景弘,这些年来,下西洋多半是你和我,去西域的是李达,入藏的是侯显……相比侯显李达,咱们是最放不开的。”
  原本这些心思都死死压在心底,但这会儿却全都被勾了起来,无奈之下,王景弘只得侧过头去,假作迷了眼睛,旋即才无奈地说:“我好容易压着下头,你偏又提此事!如今户部等等无不是责怪下番耗费巨大,又连海禁都提出来了,这西洋恐怕咱们这辈子也是无望了。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我只问你,军中怎么办?”
  驻守南京的京卫一如北京,也有金吾前卫后卫羽林前卫左卫等等,一应卫所加在一块,也有号称雄军十万。然而,由于最精锐的军士悉数北调,如今留下来的不是年老的就是还小的,战力远远比不上北京卫。而江南地少人多,在南京附近屯田不切实际,因此大多数人都是守着江南这富庶的地方,靠着一丁点军粮俸禄过日子。别人还好,下番官军哪受得了?
  “之前已经有两千最精壮的兵卒分到了两淮各地卫所,剩下的驻守南京城中的大约还有几千。他们里头很多都是过惯了好日子的,如今我却听说,那些家口多开销大的,过年了还有人揭不开锅!要单单是眼下这样的驻守也就罢了,如果真去修南京宫殿,我怕……”
  “不要说了!”
  郑和本就觉得心烦意乱,此时更是脑袋嗡嗡作响,本能地喝止之后就陷入了沉默。良久,他就对王景弘无力地摆了摆手:“你派人去见见那些军官,让他们好好约束下属。就说是我的命令,谁要是敢闹事,严惩不贷!之前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他们才能过得阔绰,如今就来埋怨朝廷,没有这样的道理!景弘,这当口心软不得,出了乱子就是大麻烦!”
  从马府街郑府出来,王景弘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空,随即就拉紧了身上的披风,心情极度不好。因为郑和的那种态度,他本想要说的话如今却不敢说出口。就在过年之前几天,因为支粮米还是支钱钞之类的争执,数十名下番官军被行了军法,这会儿还有好些人趴在床上动弹不得。要知道,往日这些人可是从来没有在乎过朝廷的赏赉。
  过惯了好日子,一下子跌落下来,他们自己都受不了,何况别人?
  张越差遣了彭十三往郑府送礼物,自己走了几家勋贵府邸,便注意到有人尾随。好在他此行并无不可示人之处,因此乐得大大方方。等到傍晚起风的时候,他出了最后一户人家,这才上了车往回赶。此时天色昏暗,眼看就要宵禁,天上又飘起了小雪,当他挑开车帘向旁边的张布使了个眼色的时候,这条粗壮大汉就冲他摇了摇头,表示盯梢的人已经走了。
  得到这么一个答复,他瞧见四周无人,便出了马车,随行四个护卫中立刻有一个下马猫腰钻进了车里。他从马褡裢里头取出了一件素色披风,系好之后戴上避雪的斗笠,看上去毫不起眼,这才翻身上了马背。完全准备停当,他冲着赶车的车夫吩咐了一声,又对牛敢细细嘱咐了一遍,直到那马车和护卫们往前头走了,他这才一个人掉头疾驰离去。
  由于这天是正月初一,此时此刻街头已经没了几个人,官民百姓多半都在家里烫酒围炉团圆。张越按照信上所说的指示找到那条街的时候,街上大多数店都已经下了门板,只有一家小酒馆还挂着酒旗,里头透出了昏黄的灯光。他策马上前,见一个小伙计迎了出来,便随手把缰绳丢给了他,然后就跨过门槛进了店。
  小酒馆中统共只有五张桌子,这会儿只有靠角落的一张桌子上有人,除此之外便是一个垂垂老矣的掌柜。见到张越进门,那伙计把马牵到后头去了,那老掌柜就亲自上前颤颤巍巍下了门板。须臾,小伙计从后头门里出来,抱了一小坛花雕放在桌上,又端上了火盆锡酒壶和筛酒的竹网来。老掌柜亲自送上了几盘酒菜,继而也不多话,和那小伙计一同下去了。
  张越这才摘下了斗笠,见桌上是五香猪头肉、炒鸡蛋、木耳炒冬笋、烩豆腐四个菜,袁方正在亲自执壶筛酒烫酒,他不由得生出了一种异常温暖的感觉,连忙要上前帮忙。然而,袁方却摆手止住了他,又笑道:“这么多年了,难得这么悠闲对坐,你且让我自得其乐一次。”
  没奈何,张越只得缩回了手:“袁伯伯若是喜欢,以后过年我也来陪您就是。”
  “都这么大了还冒冒失失,给人看到了你知道是什么下场?你是有家有口的人,我这牌名最好是生人勿近……算了,你既然来了,就好好喝一杯!”
  热热地筛了酒,袁方就往张越面前的杯子中注满了,又自己斟了一杯,见他举杯为敬,他就笑着回了,又挟了一筷子木耳。这些热腾腾的东西下肚,他就觉得身上热了,但更多的却是觉得心热。打从妻子过世,除了最初曾经和沐宁一起过春节,他渐渐就习惯了逢年过节一个人对灯独酌,因此张越留言说正月初一要见他一块儿过节,他最初极想对着人狠狠教训一顿,但最后真正见了人,那教训也只是轻描淡写就过去了。
  被张越连敬了三杯,他就轻轻用手遮住了杯子:“你今天来找我,只是为了一块过节?”
  “只是为了一块过节。”张越拿过酒壶,自己又满斟了一杯,这才笑道,“在京师的时候忙得没空闲,就是有空闲也生怕眼睛太多,所以总不敢这么放恣一回,如今总算是到了南京这闲散的地方,我总算是得偿心愿了。想当初我成婚时给您送了请柬,袁伯伯送了礼却不能来;我那一双儿女办满月酒,你也同样是礼到人不到;这次过年我总得陪您喝喝酒。”
  这寥寥几句话却触动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袁方那脸上不觉露出了微笑:“你这小子!什么都不像你爹爹,偏偏这鬼脾气却像他!那会儿他在家里不得志,明明中秋节该回去陪着你家老太太,他却偏偏忙着给我家那口子请大夫……多少年的事了,想起却仿佛在昨天。”
  见袁方举杯一饮而尽,张越本想开口问一句,话到嘴边却吞了回去。尽管如此,但袁方足足当了十几年的锦衣卫,眼睛何等锐利,自然不会漏了这一表情,不禁笑了起来。
  “这么多年,你从来不问我和你爹的事,难为你耐性这么好,真能忍得住。其实你只要问一句,我和你爹谁都不会瞒着你。”
  张越正挟了一片猪头肉慢慢嚼,听到这话不禁为之一噎。手忙脚乱地灌了一杯酒,偏生又差点呛着,他少不得又忙乱了一阵子。等好容易收拾干净定下神,他不禁讪讪地说:“我只是怕贸贸然出口碰个硬钉子。既然如此,我现在问也不迟,还请袁伯伯给我解一解疑。”
  尽管张越小的时候并不经常出府,但既然有张倬,袁方自然曾经见过好几回,此时听到他顺竿子爬了上来,赫然还有些当年的孩子气,不禁怔住了。沉默了老半晌,他就提起了锡酒壶,发现空空如也,就舀了筛酒,烫得滚热了,这才转过了身子坐下。
  “洪武初年,陕西乡间有一个教书先生,虽然没有功名,但却是极有学识的,在四乡八邻也名气不小,人人都称一声袁夫子。那些年陕西灾荒不断,他家里的几亩薄田加上私塾的束修,总算撑持了这个家。他那妻子赵氏是民家女子,十四就嫁了他,很是贤惠。夫妇俩有一个三岁的儿子,日子虽不富足,却还过得。”
  短短几句话,袁方就停顿了三次,每次都是痛饮一杯。尽管他语气平淡表情平和,张越却感觉到下头必定不是如此平和得光景,不禁捏着酒杯仔仔细细听着。
  “那时候还是大明开国之初,北边有鞑虏,中原也不太平。洪武三年,民间起事不断,多数是用白莲黄巾等等旗号聚众造反,广西、山东、福建,这里扑灭了那儿起来。这其中有些是因为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但也有的是因为国朝初定,有人还野心勃勃。这原本和那家人没什么关联,谁知道有一日,村里的屠夫却忽然带着十几个人闯进了他们家中,对着那教书先生的妻子纳头便拜,口称公主。夫妻俩哪曾见过这个,都惊呆了,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倘若袁方所说的时间换作是永乐初年,张越指不定还会以为是什么建文帝后裔跑到民间躲藏之类的老套戏码,但此时闻言却不禁愕然,本能地开口问道:“那屠夫可是认错人了?”
  “认错人?你把人心想得太简单了。古往今来,朝堂上夺嫡固然是残酷惨烈,可民间也有的是想当皇帝的人。人心不足蛇吞象,那个屠夫原本就是村里有名的富户,却听相士蛊惑,说他有辅相之命,只要找到了当初遗落在民间的宋室皇族之后,就可以夺取天下,可笑那个蠢人居然相信了。村里倒有一户姓赵的人家,偏生父母亡故,只余下了这么个女儿,于是,他纠集了几个乡间土豪,直接找到了这位袁夫子家里。”
  袁方看了一眼张越,见他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就自顾自地又满饮了一杯,这才继续说道:“那袁夫子虽然不是什么名满天下的文坛领袖,可既是读书的,就知道这事情的利害,更知道妻子压根不是什么皇族之后,少不得苦苦相劝。而那帮愚民早就是红了眼睛,哪里肯听,威胁若是不从便杀了他全家。百般无奈之下,他想设法拖延借机去上告官府,结果对方硬要赵氏按下手印,立刻聚众造反。袁夫子知道事情必不可免,若是不从,那伙失去理智的暴徒必会杀了他全家。在这种情形下,他硬是急中生智想到了一个法子。”
  “袁夫子索性干脆答应了,又和众人谈好了条件,随即支使妻子去准备饭菜,把儿子关在了后屋,自己则是搬出了几坛珍藏多年的酒。那屠夫却是警醒人,酒菜上来全都要他先尝过,众人就这么一直吃到醉醺醺。等袁夫子打开最后一坛酒的时候,众人已经是忘乎所以,那屠夫却仍然是让他先饮,随即众人又痛饮了起来。谁都没料到,袁夫子竟是在酒里下了鼠药,又第一个一口喝干。那些人不疑有他,自是一个个全都中了毒,结果毒发之后立时乱成一团。等那赵氏听到动静,厨房门却已经反锁了,她好容易砸开门来到前头,却发现一地都是死人。原来前屋中一番厮打之后,所有人竟是一齐同归于尽。”
  尽管张越这一世已经见识了好些惨烈的事,比如翠墨父亲康大海的经历就让他每每想起就觉得扼腕,但是,此时听袁方这淡淡的叙述,他却觉得一股寒气油然而生,竟是有些透不过气的感觉。他正想继续追问,却不想袁方已经是半醉,却在那儿摇了摇手。
  “这世上有的是离奇之事,但是当发生在自个儿身上的时候,方才会知道所谓的离奇是怎样的惨痛。死者以为是周全了家人,却不知道家人要在这个世道活下去,一样得经历无穷磨难。千古艰难唯一死……活着又哪里松快了?”
第六百六十三章
上行政令下叫苦
  张越原以为袁方会把事情原委都说清楚,然而,也不知道是当年那桩旧事实在是过于曲折,还是因为不想再往下说,抑或是喝得太多有些迷迷糊糊,袁方终究是没说完。于是,他只能眼看这位长辈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灌酒,眼看人双眼迷离地醉倒在了小桌子上。
  虽说旁边便是火盆,刚刚也一直不好劝袁方少喝两杯,但此时看着人醉倒了,张越不禁有些着急,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时,他却不慎带倒了后头的条凳。听到动静,后门处顿时探出了一个张望的脑袋,不一会儿,那颤颤巍巍的老掌柜就走了出来。
  “公子不用着急,他只是醉了。您先回去吧,我和小六子会把人安置好,回头等醒了之后,他自个儿就回去了。”
  虽知道袁方把自己约在这儿,此处人必定可靠,但张越总觉得有些不放心,直到那老掌柜又保证了第二回,还吩咐小伙计去移开了一处门板,他才无可奈何地答应了,到袁方面前低声说了一句。见人完全没反应,他只好站直身。系好披风戴了斗笠,他忍不住又回头瞧了一眼,然后对那老掌柜嘱咐了一番,旋即方才向前出了门。
  行出这条巷子,张越就按照计划拐到了另一条街口,才等了一小会,他就看到自己那几个护卫簇拥着马车行了过来,当即骑马迎了上去。问了他们去别家送礼的情形,得知殊无破绽,他就脱下斗笠披风,和马车中钻出的人换了回来。等到上了车,他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又琢磨起了今天晚上袁方说的那些话。忽然,正在沉思的他听到前头传来了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
  如今已经是宵禁时分,街头不但安设栅栏,还加派了巡丁,等闲百姓若无疾病生育丧葬之类的急事,不能随便上街。可由于约定俗成的规矩,正月里往来拜客的官员勋贵却不在此限,再加上张越本人就是应天府丞,因此亥时还能晃悠在外头。听得这声音,他就挑开了车帘,车旁的牛敢连忙策马凑了过来,低下身说:“少爷,仿佛是巡丁抓到了犯夜的人!”
  南京既然是两京之一,一年到头只有正月十五那几天方才解除宵禁,寻常百姓若是犯夜须得笞四十。因此,张越闻言不禁沉吟片刻,随即吩咐道:“走,过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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