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风流(校对)第21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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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越自然不知道,为了颁给兴和上下将士的赏赐,两天前朝中在一日之内廷议了三回,其中,别人的事情都好办,但事关他这个人就是大大的麻烦。
  这天的第一回是英国公张辅领各都督府勋戚议,对于皇帝仿佛完全忘记了亲长回避的原则,张辅只好三缄其口,可没料想安远侯柳升为首的一众勋戚商量出的结果是张越大挫鞑靼士气居功至伟,请试武职,进指挥使。
  这通奏报一入便是杳无音信,于是就有了第二回,六部尚书及左右都御史合议。这一番计议自是极其谨慎,最后由资格最老的吏部尚书蹇义亲自面见,道张越率众以火器伤敌酋,亲射敌寇大纛及以奇计雪夜破敌皆乃大功,然以年少故不可骤赏,请隶通政司或太仆寺为贰。
  然而,一向很听得进蹇义进言的朱棣仍然是不置可否,接下来便是第三回,阁臣合议。这一次却是人数最少,杨荣杨士奇金幼孜三个人相对而坐,面上却全然没有前线报捷的轻松,而是都想起了昔日的同僚们。解缙冻死在雪地上,胡广病死,黄淮杜桢下锦衣卫狱,胡俨性格戆直因而调国子监祭酒。而即便他们看似十几年荣宠不衰,至今也就是正五品,如今张越一个毛头小伙子,竟然眼看就要越过正五品这么一个门槛。
  因杜桢的缘故,杨士奇一直把张越当成自己的子侄看待,这会儿心里嗟叹是嗟叹,却也是真心不想让他升得太高,以至于将来再有功劳更加难封。所以他倒是认为勋贵们的以文改武虽不无荒谬,却也是一个办法,只可惜皇帝似乎并不想这么做;而七卿的保全之说即便是为了私心,却也是正理,偏偏皇帝竟也是不满意。如今怎么找出一条两全其美的法子?
  “功是奇功,可张越要是能年长十岁,那事情就好办了!”
  金幼孜虽说对于张越并不感冒,但这一回宣府那儿的军报恰巧经过他的手,面对那抹煞不了的功劳,他当然没办法把偏见带到这样的场合来,但仍是忍不住抱怨了一声:“不到二十岁而擢正五品,本朝文官之中可有这样年轻的例子?想当初太祖爷就是因为科举尽出少年方才罢科举以国子监取材和荐举相结合,即便是有志不在年高,但难免有士子会认为他是以出身取胜,实在是有伤朝廷用人之道。我倒是觉得文转武是一条法子,想当初英国公还不是不满三十而封伯爵,别说是正三品的指挥使,就是他直接进五军都督府,我也没二话。”
  杨士奇看了看杨荣,见他还在沉思,不禁在心里苦笑了一声。他们三个人之中,他年纪最大,金幼孜次之,杨荣再次之,而老成持重的他由于乃是太子近臣,在宠眷上就不如金幼孜和杨荣。杨荣如今掌翰林院事,连皇帝在心绪好的时候也常常称杨学士而不名,所以今天这大主意由杨荣拿最为稳妥。
  于是,他微一沉吟就开口说道:“皇上将张越放在兵部,仿佛有培养他武事的打算,但既然安远侯等人之议未曾上决,就说明并不打算将其转为武职。而七卿廷议之所以也不置可否,我倒是觉得皇上恐怕也并不是一味求稳妥。若是要擢升品级,当初那一回平叛之后就不止是一个郎中,所以皇上应该也是有压着使用的意思。”
  压着使用……
  杨士奇能想到的,天赋机敏的杨荣自然不会没想到,这会儿却不禁想起了那时候皇帝让自己任翰林院掌院时某些人在背后使的手段。那帮家伙想让朱棣疏远了他,于是故意举荐他为国子监祭酒,尽管他可以由此越过正五品那道坎,但若真的就这么上了四品,恐怕他以后前途也就只是如此了,否则胡俨怎么会十几年兜兜转转还在四品上转悠?想着想着,他冷不丁回忆起了那一日顾彬来见他时的情形。
  “先生,虽说皇上不喜大臣借着科举考官之便结私恩私情,但毕竟您乃是张越会试主考,即便他未经翰林,这师生之分还是有的。张家世代行伍,英国公又是武臣之中第一人,与张家友善并不一定有益于您的仕途,但必定对将来的大局有所助益。盖武臣虽得由兵部军符方可掌兵,但皇上锐意北征,万一行伍有失……”
  后头的话因为他出口喝止,顾彬没说下去,但他想也想得到那话题究竟是什么。此时此刻,他神情一正,飞快地转动着各种念头,旋即就徐徐说道:“皇上若是单单要拔擢品级,就凭着当初任用方宾等人的旧例,别说通政司或是太仆寺,就是侍郎也直接给了。所以说,此番赏赐可不用拘泥品级。之前天降雷火,皇上曾经让蹇尚书金尚书等二十六人巡抚天下,如今宣府军务吃紧,正好让张越磨练一下,让他巡抚宣府整备军务吧,其他的意思一下就行了。”
  这样的措置也行?
  金幼孜对杨荣这轻描淡写的一条简直是瞠目结舌,待醒悟过来之后便是赞叹不已。杨士奇也没想到同僚能够想到这一层,细细一思量却觉得再妥当不过,自然不会提出任何异议。等到三人联袂到乾清宫奏请的时候,先头漫不经心的皇帝竟是一下子露出了满意的表情,继而便二话不说地答应了。
  尽管海寿并不知道京师中演绎了这么一场插曲,但他在宣旨之后,却还是笑嘻嘻地对张越说:“以五品官巡抚宣府重地,小张大人重担不小啊!”
  张越面上微笑,心中却不由得感慨了一声。官职不变,权力很大,总而言之,所谓干的活远超过拿的薪水,大概不外如是了。
第四百九十九章
事后算总账,偏又不消停
  阿鲁台仓皇退兵,宣府城内顿时又恢复了歌舞升平的盛世气象。原本有些惊惶的人们都想到了宣府乃是九边之中的第一坚城,纵使鞑子打进来这儿也能安然无恙,于是商人们照样低买高卖做生意,百姓们照样做活挣命过日子,只有各级军官不敢怠慢。
  武安侯郑亨时隔七年再次回归,还是当初那种雷厉风行的性子,早上点卯丝毫不能迟,否则便是军棍伺候,甭管是谁,挨完了还得照样出操上值。于是,数日下来,大清早的马蹄声也就成了宣府城内一首常见的曲子。
  而镇守中官王冠也不好像从前那样骄横。徐亨已经是第三代的功臣了,而且只是个伯爵,可郑亨却是货真价实随驾起兵,靖难功臣中排行第五,除了后起之秀英国公张辅,第一代勋贵中无人能及。更让他忌惮的是,被困兴和的张越不但顺利建功回还,而且还加了巡抚宣府军务的头衔,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有名无限的督运钦差。
  王冠不高兴,陆丰却是松了一口大气。他在京师中虽然算不上天字第一号中官,但也还算是有头有脸,再加上执掌东厂,人人都得给几分面子,结果在宣府竟是处处掣肘。锦衣卫费了老大的功夫才能指挥得动不说,犹如梳篦一般把整个宣府梳理了一遍,最后却是地痞流氓抓了一堆,要抓的间谍一个都没有,还得成天面对阴阳怪气的海寿。
  这天巳时二刻,任由程九给自己穿上那件大红缎绣麒麟服,戴上貂皮暖帽,他就揣着铜手炉出门上了车,心里盘算着见了张越应当怎么说。他已经派人给袁方送信了,想必那个最会做人的锦衣卫指挥使能够想想办法,只要把这里卫所的人调走几个,再塞进来几个精干的,趁着如今军务消停了,他就不信不能把这宣府的天给翻过来。更何况,不是还有张越么?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意洋洋地轻声哼唱了起来:“子弟每是个茅草岗沙土窝初生的兔羔儿乍向围场上走,我是个经笼罩受索网苍翎毛老野鸡蹅蹅的阵马儿熟。经了些窝弓冷箭镴枪头,不曾落人后,恰不道‘人到中年万事休’,我怎肯虚度了春秋!”
  听着这荒腔走板的歌词,程九差点忍不住笑出了声,好容易按捺住,他便凑趣地问道:“公公今儿个兴致可是好,前几日您还觉着大清早出门太冷咧!”
  “今日不同往时,你懂不懂?”陆丰随手拿起手套往程九的头上一拍,这才嘿嘿笑道,“眼看锦衣卫的精兵强将就要到了,张越又要回来巡抚宣府,咱家怎么不高兴?海寿那个阴阳怪气的家伙这回得滚蛋了,没有了这个撑腰的,咱家看王冠能翻出天去!”
  “可小张大人只是巡抚军务……”
  “王冠乃是钦命的镇守中官,只要巡抚军务,张越照旧有的是和他打交道的机会!”早就盘算仔细的陆丰懒洋洋地靠在柔软的青花坐垫上,漫不经心地说,“虽说宣府的锦衣卫没几个好东西,但咱家大把银子撒下去,照样能砸出些水花来。要是咱家没弄错,这回张越刚刚到兴和,鞑子大军就忽然围城,这未必是巧合。要真是王冠干的好事,那他就等着和黄俨一个下场好了!张越看着温文和煦,骨子里却是狠角色,不是有句话叫事后算总账么?”
  程九心里却不以为然,可是,瞥见陆丰那眼睛里闪动的凶光,他便立刻装起了糊涂。看这样子,这位主儿在宣府这些时日被压制得狠了,恐怕打算即便不是也要硬栽赃。话说回来,谁让那位镇守太监屁股后头不干净?
  张越这一次轻车简从打宣府回来,自然比上次押运辎重往那里去快了许多。然而,由于冰天雪地里围城十几天,如今一根弦松下来,马车走了不多久他就觉得有些发热,服过随身带的丸药之后仍是昏昏沉沉。随车的连生连虎见状不妙,都比当初守城那节骨眼上还紧张,连忙去请示了同行的海寿,于是在万全耽搁一晚瞧了大夫,又服侍张越洗了一个热水澡,次日一早方才再次上路。
  由于张越平日很少生病,连家兄弟压根没机会伺候病人,在车上只能一遍遍地拧着毛巾,还得顾忌车内烧着脚炉手炉得通风。直到宣府城在望,连生方才松了一口气,遂轻轻推了张越一把:“少爷,您可好些了?宣府已经要到了,不如进城之后别急着见那些大人。”
  “顶多就是感染了风寒,哪里就连人都见不得!”
  昏昏沉沉睡了一路,张越觉着人精神了些,于是便半坐起了身子,又吩咐道:“回头煮一碗红糖姜汤趁热服下去,捂着被子发一身汗就完了。也就是前些日子紧张太过,如今应景儿全都发作了出来,不碍事。你们都记着,回头不许对人说我病了,没来由为这点小事让别人操心。撑着见完了人,等回了地方一觉睡到明儿个天亮!”
  “别说少爷您在兴和遭了那么大的危险,就是昨晚上在万全洗下来的水和黄泥汤似的,要是家里人知道了,少奶奶固然不说,太太到时候肯定要火冒三丈!小的和大哥有几个胆子,回去敢对人说您曾经生过病?”
  连虎苦笑着从一旁找出了那件锦袍,张罗着给张越穿上身,又手忙脚乱地梳头结发戴乌纱帽,到最后忍不住又抱怨了一声,“要是像上次下江南那样能带丫头就好了,无论是灵犀姐姐还是其它哪位姐姐,总比咱们伺候得周到!”
  “都给我闭嘴,这是公务,不是踏青郊游!”
  没好气地呵斥了这一对活宝两兄弟,张越就再也不去理会他们,心想幸好昨夜在万全停留了一夜,否则他那副蓬头垢脸的样子简直没法出去见人。整理了一下袍子的下摆,他不由得端详了片刻这件大团花纹的锦袍。不得不说,皇帝在赏赐东西这上头从来不吝惜,偏生在实质性的名义上吝啬得很,这次给一个巡抚的头衔都已经是难得。
  由于孟俊公务在身,得和宣府左卫指挥使越嘉远暂时停留在兴和,所以这一行就是周百龄率剩余的京营卫士护送张越和海寿回来,而其他伤员等则是等天气转暖再送往万全。这会儿一行人刚刚抵达宣府北门,就有早就等在这里的人迎了上来。相比总兵衙门的几个军官,陆丰的那一身麒麟服极其扎眼,仿佛在对所有人炫耀我是东厂督公我是天子心腹。
  海寿看到一身鲜亮的陆丰,心里头大不是滋味,再加上他只是负责把张越送到宣府,此时甚至连进城停留一会都没兴趣,索性打了个招呼之后就带着随从风驰电掣径直赶回京师。没了这个碍眼的,陆丰自然更是连避嫌都省事了,笑得连眼睛都眯缝了起来。
  “听到你平安回来,咱家特意起了个大早,在这风地里足足等了你一个时辰。知道中午大约武安侯另有安排,咱家晚上还包了个好地方,为你接风洗尘,顺便压惊。自然,还有几句要紧话和你说!”
  这前头的都是废话,最后一句才是最要紧的,因此张越也没多犹豫,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自打从俘虏口中得知什么谍报说兴和堡内有数万石粮食之后,他心里头就有一个大疙瘩,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疙瘩更是化成了一股不住往上窜的邪火。
  兴和的事情暂时算是完了,若是不算总账,别说他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那些死难的将士!而且,王唤的死难和被人泼脏水之间要说没有关联,他是死也不相信!
  由于新官上任,再加上品阶辈分都在张越之上,武安侯郑亨自然不会矫情地亲自到城门口去接人,只是得知人到了的时候,到总兵府的二门迎了迎。两家原本就是隔壁,他又曾经是后军都督府的都督,和张越是朝会常见下直常见就是出门也常见,可说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当下张越一拜,他便立刻将其扶了起来。
  “旁的话我也不多说,既然皇上让你巡抚宣府军务,我给你两天时间休整。两天之后,宣府教场要大阅宣府三镇、万全左右卫、怀来卫、怀安卫,大约七万人,这一整天都是站着。之后还有粮储、军备、屯田等等事情,都是和军务有关,怕是你得忙一个倒仰。”
  陆丰在旁边插不上话,略一思忖便笑咪咪地找个借口先走了,临走时还不忘朝张越打了个眼色。他这一走,郑亨就更加没了顾忌,于是便端起了长辈的做派:“头一回上战场能有你这样的表现,已经算是不错了,要不是你绊住了阿鲁台,恐怕瓦剌也不会派使节过来,坏事也不至于变成好事。看你脸色不好,大约是受寒了,待会你先喝上一碗姜汤,中午我让厨子特意做了些暖胃的家常菜,我还另外有事情和你说!”
  午饭便摆在总兵府的小花厅。喝下一碗姜汤的张越已经是舒乏了许多,面对厨子做的那大碗大盆的家常菜,他亦是胃口极好大快朵颐。杯盘狼藉之际,郑亨却忽然开口说道:“你既然巡抚宣府,有些事我得和你通个气。前头有人告密,说是王冠暗自将宣府军情送与东宫。”
第五百章
双重危机
  由于大明向来有凿山伐石之禁,因此用煤向来不如用炭多,宫中和达官显贵更是如此。宫中所用柴炭品种最多,专供御用的乃是出自易州的红萝炭,御膳房使用的是马口柴,东宫皇太孙宫及东西六宫妃嫔等所用的乃是银霜炭,也就是俗称的白炭。至于文武百官等等也都是各自采办过冬柴炭,而北镇抚司锦衣卫诏狱中的犯人们是否能有柴炭过冬,这就要看上头的心情和家里是否殷实塞得起钱了。
  这天袁方亲自去诏狱中巡视了一圈,发现除了某些要紧犯官有薪炭供给,好些官员顶多只能要些热水灌汤婆子,出北镇抚司的时候就有些踌躇。想起自打北边的准信传来之后,皇帝的心情就相当不错,他不免在心中打起了小算盘,当下就转道往宫中去。从东华门入宫,经过端本宫后头的时候,他恰巧撞上了朱瞻基一行迎面行来,连忙退避道旁行礼。而朱瞻基此时心中有事,压根没有注意到,就要径直走过去的时候,旁边的房陵却提醒了一声。
  “皇太孙殿下,那是锦衣卫袁指挥使。”
  “唔?”朱瞻基侧头一瞧,这才认出是袁方,遂转身走上前去。吩咐了免礼,他就若有所思地问道,“听说锦衣卫要给宣府卫所换人?”
  这位皇太孙的耳报神怎么这么快?袁方想起陆丰捎回来的话,不禁存了几分小心,遂赔笑道:“回禀皇太孙殿下,因鞑靼谍者乃是从宣府过境,这宣府卫所又在查访中没发现丝毫端倪,所以臣打算从京师调几个精兵强将过去。毕竟皇上北征必然是打宣府出发,若是有什么危险人物潜伏身侧,到那时候再大动干戈就晚了。”
  “你倒是未雨绸缪。”
  朱瞻基微微一笑,随即就转身离开。等进了自己的皇太孙宫,屏退了随从和寻常太监宫人,他方才召来了老太监黄润,直截了当地问道:“刘永诚算是什么意思?王冠乃是钦命镇守中官,张越如今巡抚宣府军务,好端端的怎么会找他的茬?张越的脾气我了解得很,决不是作威作福的人。除非王冠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否则何惧之有?”
  黄润发觉朱瞻基这口气不对,差点想直接把事情推在刘永诚身上,最后还是临机转了话头。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他就赔笑道:“殿下,御马监刘公公海公公原本在十二监里头排得不前不后,这些年因为执掌亲军方才往外头拉拢些人。他们一直都是倾向于东宫的,王冠又算是投靠了他们的人,所以有什么事找上了东宫也不奇怪。这下人难道不该找主人撑腰?”
  “你的意思是他们恐怕还找过父亲?”
  见黄润讪讪的不敢回答,朱瞻基不禁大为恼火,当下就冷哼了一声:“以后这种事情你少牵线搭桥!黄俨那个老货死有余辜,刘永诚和海寿那会儿保住了王冠,但是也别像护犊子那样护着他一辈子!这种见风使舵骑墙头的货色,就算用也得防着!”
  “是是是,小的回头一定向刘公公好好说说……”
  而袁方此时此刻已经等在了乾清门。虽说他是锦衣卫指挥使,但这会儿得知里头杨荣正在奏事,他就阻止了要派人往里头通报的孙翰,呆在门前等了起来。这乾清门正好是在风地里,入宫又不许戴暖帽,文武都是乌纱帽,因此不一会儿他就忍不住紧了紧身上的狐皮大氅,只是不敢轻易跺脚,又趁着这机会很是思量了一下最近层出不穷的事情。
  “袁大人,小杨学士刚刚奏完了事,我已经让人进去通报,您且等一等。”
  直到听见孙翰的提醒,袁方才抬起了头,恰好瞧见身披重裘的杨荣从台阶上下来。那天阁臣廷议的经过他想方设法打听到了,自然知道张越的赏赐是出自杨荣手笔,只可惜他在明面上和张越没有半点交情,否则他还真想代替张越他爹好好感谢一下这位小杨学士。那样的难题能解决得那样自如,不愧在阁臣中宠眷第一。
  杨荣过去不多久,就有小太监前来宣召,袁方连忙整理了一下心情。进了乾清宫正殿,领路的小太监又换了一个,而即使没人带路,老马识途的他只从那方向就知道皇帝一如既往在东暖阁接见。到了地头,从那垂着红罗的门进去,低头俯身叩首之后,他就退立到了一旁,先提起预备往宣府调人的事。
  “陆丰既然上书要调人过去,你就选几个精干的给他,省得他又和朕说什么无人可用。顺带告诉他,他既然是掌东厂的督公,就该雷厉风行一些,当地卫所要真是那么不中用,直接革除不用,天下想当锦衣卫的人难道还少了?”朱棣最恨的就是下属阳奉阴违,于是连带袁方也训斥了几句,继而才问道,“就为了这么一点芝麻大小的事情也来请见,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此事臣只是想附带奏一奏,其实还另外有事。”
  瞧见朱棣扬了扬下巴示意直说,袁方便躬身道:“北方酷寒,到底和南方不同。如今已经快要腊月了,今年天气寒冷非常,锦衣卫诏狱并未有薪炭供应,臣想请示皇上,能否给年老体弱者每日供炭盆……”
  听到这么一句话,朱棣顿时沉下了脸。然而,往日很会察言观色的袁方却只是低着头继续说道:“诏狱中的不少人都勤于读书,书稿每天收集起来都有一大摞,都是些用心的人。臣因为担心皇上要看,所以一直都吩咐存放在一间屋子里。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们虽都是重犯,不在大赦之列,若是得沐君恩,他们自己不说,就是家人也一定对皇上感恩戴德。”
  朱棣原本极其不悦,但袁方口口声声君恩,他不禁想起了当初一气之下关进去的那几个大臣。夏原吉吴中也就罢了,他们竟然违逆他的心意,留下性命就已经是法外施恩,但杜桢……想到之前给张越发去的旨意,他的脸色渐渐缓和了一些。
  且看看张越如何表现再说!
  “既如此,年五十以上者日供柴炭一斤,六十以上者日供柴炭两斤,其余的若是家里人有愿意送的,就让他们自己送,大牢里头不是享福的地方!”
  尽管没有抬头,但袁方这会儿却能够想象皇帝面上的表情,连忙称是谢恩。待到又奏了几件别的事后告退辞出去,到了没人注意的地方,他就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让皇帝想起夏原吉吴中杜桢那几个大臣是一条,另外一条却不可对人说。皇帝真正看不顺眼的人早就杀了,不会搁在锦衣卫大牢里头发霉,那里头如今不是些一时触怒了圣意的倒霉蛋,就是真正的东宫党。皇太子是迟早要登基的,与人方便与己方便,那时候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也就该到头了,不趁机结一点善缘预备着,难道以后还得让张越养着?
  希望张越运气好些,趁早再建几桩功劳,早些把老岳父捞出来。除此之外,他也得好好下手查一查——竟然有人说杜桢当初曾经向建文帝弹劾过燕王,事不成则受命辞官归隐,昔日在开封还曾和周王朱橚有勾连。这建文帝都“死”了多少年,告周王朱橚谋反的人也海了去了,告密的人是不是疯了?
  带着几个随从往回赶,到了北镇抚司的时候,他忽然瞧见对面的墙壁上画了一个白色的圆圈,旁边还有些仿佛小孩子涂鸦似的玩意,不由得愣了一愣。他记得清清楚楚,这个记号只告诉了张倬,而且那会儿是在南京时约定的,而沐宁林沙乃至于张越都是用的其他方式联络。况且,锦衣卫出没的地方,哪来的调皮顽童?一瞬间,他只觉得心里头翻起了惊涛骇浪。张倬分明还是在南京当着那个闲得发慌的应天府治中,怎么可能跑到这里来?
  他倒是听说过张家那位老太太身体很不好,莫非是张倬回来探望?不对啊,倘若如此,他不会连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过……究竟怎么回事?
  怀揣这乱七八糟的心事,打起精神到北镇抚司中吩咐了皇帝的旨意,他却是到签押房坐了一会,出来之后就再次死死盯着那圆圈,好一阵子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随便找了个借口径直回了家。一个时辰后,改头换面的他就出现在了一处酒楼的包厢中。当认出了对面那个人,他不禁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是疯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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