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风流(校对)第18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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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愧是皇上最爱重的皇太孙,一语中的,就连内阁和六部大臣也没看得这么清楚。皇上气头之上,若是那些被弹劾的大臣一味火上浇油,到最后确实会酿成没法收拾的局面。只不过,即便是我站出来承担海禁一事上的责任,可我毕竟不是当初密议迁都事的官员,这责任我却是承担不下来。皇太孙向来稳重,不知道那一边又会挑上谁。话说回来,这好意真真是甘霖,否则明日便要完全靠临机应变了。”
  虽说杜绾隐约猜到了朱瞻基此举的深意,但这乃是真正的大事,她无意用自己的猜测来扰乱张越的判断。此时,见张越说着说着就露出了欣喜的表情,她心里也颇为高兴。须臾,外头有人来找,却是孙氏把琥珀和秋痕叫了过去,屋子里便只剩下了她和张越两个人。
  “今天二太太过来了一次,是来探听消息的。”由于对东方氏并没有什么好感,再加上对方极其看重称呼之类的礼数,因此杜绾干脆当面背后都这么称呼着。见张越皱眉,她就解释道,“听口气,大约是二伯父哪天酒醉之后吐露了风声,所以她知道二伯父想去交趾,于是有些慌神。丰城侯病得真有那么严重,一定要换将?”
  张越知道李彬在交趾虽说没能完全剿灭黎利等叛党,但至少还算是连战连捷把黎利撵得无处容身,可就是因为如此,对于没能抓到这么一个最最危险的人物,他心中不无惋惜。毕竟,只看荣智伯陈智在李彬病重之后一味收缩军队不做进攻,就知道这更不是大将之才。
  “就是因为丰城侯病重,所以老挝那边原来是愿意交出黎利,之后就立刻反悔了。主将病重,大军无法轻易调动,于是白白错失了最好的良机。依我看来,最好的选择当然是派英国公去,但皇上必定会认为杀鸡不用牛刀,毕竟,黎利不同于当初陈季扩叔侄,没有号令土人的名分。可是,他屡剿不灭,一日不杀交趾不定,所以一定得熟悉情势的人去。若是二伯母再来探你的口风,你装不知道就是。”
  “问题是不止二太太,还有你大哥和二哥,他们都有往交趾立功的心思。”
  这一次,张越却想都不想就摇了摇头:“这一次不同于当初海上捕倭,皇上兴许会派二伯父去,但其他人若是再去那就是添乱了,张家人一个个都上交趾那地方,这无疑是送人把柄。你若是闲着的时候,对大嫂暗示一下就好,至于二嫂……就算了,和她说她指不定还得怀疑你另有用心。”
  夫妻俩又聊了一阵,琥珀和秋痕就回来了。见杜绾倦意上来,张越便吩咐两人先安置了她,直到看见帐子放下,他方才拿起灯笼转身往外走去。这都是杜绾怀孕这些日子的老规矩了,知道张越此刻必定是去书房看书,秋痕连忙抓了一件薄披风硬是塞在了他的手中。
  “虽说已经是四月中了,可夜晚毕竟凉,少爷带着披风,预备着回来的时候冷。”
  张越无可奈何地接过了,旋即便吩咐两人回房。他提着灯笼出了院门,刚走过隔壁的院子,却有早就等在这里的一个丫头叫住了他。得知是母亲有事找他,他不禁有些讶异,但仍是跟着进去,待到了正屋发现只有孙氏一个,他便左右张望了一下。
  “别看了,菁儿去睡觉了。我只对你说几句话,待会你尽管去做你的正事。”
  孙氏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独子,好一会儿方才轻轻叹了一声:“想当初你爹娶我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有两个通房,所以我嫁过来之后很是闹了一阵心。好在他和我性子相投,那两个又没有生养,久而久之一个病故,另一个眼看姨娘无望,就请了恩典嫁出去了,我也过了好一阵消停日子。那会儿老太太看不上你爹的没出息,也就没顾得上往他屋子里放人,直到来了那两个……哼,结果他一大把年纪还是弄出来一个庶子!”
  恨恨地抱怨了一句,她才不太自然地说:“有些事情自己虽经历过,可放在儿子身上却是另一回事。那会儿我老想着让你早些识人事,早些开枝散叶,所以才吩咐过琥珀,后来又是秋痕,谁知道你这孩子对她们好倒是好……如今绾儿身怀六甲,我实在是喜欢她,可你那三个丫头都是老太太点了头的,尤其是灵犀,否则也不会一直留到现在不曾打发。你从小就亲近秋痕,对琥珀也不错,灵犀这等稳重的想必也不会闹心。不过,绾儿身怀六甲这些时日,你没生出别的想头,这一点倒是像你爹……总之,等到绾儿这回生了,你总得有个说法。”
  心里揣着这么一番话,张越一路走一路寻思,到外书房自省斋的时候竟是没看见外头站着一个人。等到对方出了声,他方才发现那是胡七,不禁有些奇怪。
  “连生连虎两个呢?”
  “那两个小子就是在也帮不上忙,我就越俎代庖吩咐他们先睡了。”胡七笑着取过钥匙给张越开了门,进去点了灯之后,他又去关上了房门,然后才走近前来。
  “今儿个傍晚,有人往通政司又递了折子,这一次却是今科的三个进士,其中就有那天在杜康楼非议过杜大人的郭子英。袁大人去查过他的底细,他因父丧迟了一科应会试,在钱塘也算是有名的士子,曾经和孙亮甘就读同一书院,当然,两人都是傲气十足的,并没有多大交情。要说上回针对杜大人,大约也是傲气使然。”
  “人家于廷益年少中试也没有傲气,他三十出头考中进士尚无建树,凭什么傲?”
  张越向来不喜恃才傲物,此时顿时皱了皱眉。虽说那天有了争执,但他对几个进士的上书并不放在心上,问明于谦并不在上书的三个进士当中,他不禁暗自称许。铁骨铮铮不是用在这种时候的,尚未真正在朝堂上磨练过,贸贸然一头扎进这浑水中,绝不是智者所为。虽说这还不是异日那位留下石灰吟的于少保,但眼下便可看出不同了。
第四百二十二章
不是姊妹胜姊妹,只羡鸳鸯不羡仙
  西长安街紧贴皇城根,沿皇城底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寻常平头百姓纵使经过此处往往也是来去匆匆,因此,进出皇宫那些官员的随从往往都选在了西单牌楼附近歇脚。今日天子下诏百官质辩午门,在这里等着的人自是更多。
  既然是人多马多马车多,这会儿就能看出各家的分别来。文渊阁大学士杨荣家境殷实性喜奢华,于是靠一边停着的恰是他那辆招牌式的青幔云头绣狮带车;同样是大学士的杨士奇则是简朴得多,黑漆马车半旧不新,车夫也只是一个老苍头;几位老尚书的马车也是有新有旧,至于那些科道官员或是只有一个牵马的马夫等着,或是只有一个牵驴的僮儿。
  然而,在这形形色色的车马之中,却有一辆车很是显眼。那是一辆比寻常马车高一倍的青顶红髹车,虽然已经取下了种种金铜之类的装饰,然而,青销金罗缘边红帘以及红销金罗车围子就是民间禁用的物事,再加上车旁有四五个跨刀骑马的护卫,因此周遭竟是没有别的车马停靠。各府里等候的家人窃窃私语的时候,便有见多识广的轻轻哼了一声。
  “不明白了不是?即便是取下了金铜飞翟,那还是翟车!只有郡王妃和郡主能坐,这京师除了那位安阳王妃,余下的还有谁能坐这样的车?所以少去打量,那位主儿可是堪比公主,没看皇上因为她连周王千岁都轻易饶了?”
  别人口中圣眷最好的朱宁这会儿坐在这里,眼睛却一直没离开过面前这个交情最好的密友。见杜绾面色不太好看,她便低声埋怨道:“都说了我带上小五来看看就行了,你偏要自己走这么一趟,我不用翟车还真不敢载你出来。这又不是什么凶险的勾当,皇太孙不是让我给张越捎带过信么?你呀,就是关心则乱!”
  由于怀孕之后以前的衣裳都穿不上了,因此杜绾这会儿穿的是一件极其宽松的藕合色大袖圆领衫子。朱宁的翟车极其宽敞,但外头人多,窗帘和车帘只能稍稍留一些缝隙,因此在其中仍然有些气闷。此时听朱宁这么说,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旋即解释道:“不是关心则乱,是我按照你说的对他提过之后,他又说了几句话,我才想明白的。”
  “怎么……”
  “那些言官们固然会捎带开海禁一事,但主要的矛头还在于迁都。当初支持迁都的人里头,六部尚书还有阁臣全都占满了,可以说全都是皇上的肱骨重臣,这些人位高权重,如今却被人当成了靶子,你说他们是否会善罢甘休?所以哪怕是他站了出来,可他才多大的官,到时候若是孤立无援,只怕皇上的心火不但压不下去,恐怕还会撩拨得更加气怒。”
  朱宁出身皇族,只要杜绾起一个头,她便能理解其中深意,更何况这会儿杜绾解释得异常分明。此时此刻,她的脸色顿时白了,声音也有些不自然。
  “若是有事,那这一次我岂不是大罪过?”
  看见朱宁满脸愧疚,杜绾连忙抓住了她的手轻轻按了按:“皇太孙是为了大局考虑,你也是一片好心,而他原本就应该这么做。毕竟,这不同于在青州,也不同于在江南,数十个言官若是因此招来杀身之祸,事情就不可收拾了,所以他知道风险也会试一试。若是爹爹当初参谋过迁都之事,这会儿在留下的那些人里头,他必然会站出来……这会儿只能寄希望于那些大人能够识大体知进退,否则就要血流成河了。”
  同在一辆车内的小五虽说不懂这些朝廷大事,但想到那天出去遇上西四牌楼杀人,顿时打了个寒噤。偏就在这个时候,外头忽然响起了一声炸雷,须臾之间,炫目的电光和轰隆隆的雷响交织而来,紧随着就是一阵哗啦啦的雨声。
  由于这大雨来得极快,因此西单牌楼下那些各府等在这里的人都有些措手不及。这儿是皇城根儿没多少商铺住户,竟是连躲都没法子躲,看到那辆翟车附近的几个护卫急匆匆地张罗着给马车套上红油绢雨轿衣,随即个个取出了雨衣披上,旋即仍然坐在马上全神皆备,四散离开的人心中就犯起了嘀咕。
  毕竟是王府里头出来的人,这等规矩就不是寻常人消受得起的!
  听见大雨打得车厢顶部噼啪作响,窗帘车帘的缝隙中都有细雨飘了进来,朱宁连忙吩咐小五把这些都放了下来,又冲着马车外头说道:“去个人去长安右门打听打听,看看午门那边的质辩究竟怎么样了?下了这么大的雨,怎么也该暂时停一停!”
  马蹄声很快就在雨声中远去,车中的三个人都没了声音,个个都是神情怔忡。感到这气氛有些僵硬,小五只得插科打诨地说了几个笑话,见没人反应就觉得有些气馁。然而,就在她撅起嘴打了退堂鼓的时候,朱宁却忽然说话了。
  “绾儿,那天皇太孙除了让我带话给你,还提及了我的婚事。其他的不说,我倒是很赞成他的一句话,我要的是那种既没有勋贵子弟纨绔,也没有寒门士子野心的仪宾。只不过他虽说理解了我这一层,推荐的人选却实在是不怎么样。”
  虽说这会儿还在担心张越,但朱宁陡然之间提起这个,杜绾顿时把心思收了回来。别说是她,就连小五也一下子来了精神,忙睁大了眼睛问道:“皇太孙推荐了谁?”
  “还有谁,不就是张越的那个好友房陵么?人家眼下在东宫的日子过得很不错,皇太孙也还喜欢他直爽的脾气,所以看见他年纪不小,于是便动起了拉郎配的心思。他平日聪明,这会儿倒犯了糊涂,房家如今虽说没怎么掌兵了,但前头还是勋贵,再说了,他一个庶出次子娶了郡主,上头父亲兄长以后怎么办,难道我以后还得费心料理这家务?”
  说完这席话,看见杜绾果然是不复刚刚愁眉不展的模样,朱宁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如今杜绾已经是怀胎八个多月的人,若是费心劳神,此时此刻若是有什么万一,那她就万死莫赎了。于是,她便趁热打铁地笑道:“所以,我把刚刚那些想头一说,那位聪明绝顶的皇太孙立刻就醒悟了过来,那幅讪讪的样子你们是没瞧见……要说他比我还大四岁,平日宁姑姑长宁姑姑短的我还怪不好意思,这次却让我逮着机会训了他一顿。”
  虽说杜绾和小五都不曾见过那位皇太孙,但这会儿朱宁说得有趣,两人不禁都笑了起来。这大明朝公主不少,郡主更多,但要说能摆出姑姑架子训皇太孙的,恐怕也就是朱宁一个人。说说笑笑了一阵,车厢中的焦虑气氛便淡了许多,不多时,一阵马蹄声便由远及近地传来,旋即在车前嘎然而止。
  “郡主,小的去打探过了,听说是皇上不曾发话,所以虽下着大雨,百官依旧争执不下,看样子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都下这么大雨了还要继续?”
  朱宁倒吸一口凉气,旋即就想起了她这位皇帝四伯的脾气就是如此死硬。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见豆大的雨点子打在黄土路上满是泥泞,又感觉到外头风不小仿佛有些凉下来了,她更是皱了皱眉。因外头几个护卫都是王府精挑细选出来的,她知道叫他们去避雨也不肯,当下就吩咐一个护卫再去长安右门处等着,又命把车赶到前门大街寻一家客栈躲雨。
  事到如今,杜绾反而不再如起初那样忧心忡忡,只是一路上便很少说话。待到了地头,在几把油绢雨伞的护持中下了马车进了店堂,她就看见这里已经完全没了客人,就连掌柜伙计也不见人影。情知是朱宁那些护卫尽职尽责,她心中自然是极其感激。
  “宁姐姐,今天多谢你了,要不是你寻了借口,我也出不了家门。没想这么大的雨,又给你的人招惹了老大的麻烦!”
  “你和我还客气什么!”朱宁回头吩咐一众护卫找地方去换下湿衣裳,没好气地为杜绾解下了外头那件大红猩猩毡披风,这才笑道,“我还等着你的孩子出生之后叫我一声宁姨呢,怎么敢不照料好你这个孕妇?你再问问小五,她是不是希望你那孩子将来叫她一声五姨?”
  小五眉飞色舞地连连点头,随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杜绾坐下,又喜滋滋地去亲自张罗茶水。看见小五这幅其乐融融的模样,杜绾只觉得心思也轻快了许多。三人在店堂中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朱宁派出去在长安右门等的那个护卫方才一头雨水地闯了进来。
  “郡主,小张大人回来了!”
  话音刚落,满身湿透的张越便冲进了店堂,看见小五正扶着杜绾站起身,他想都不想便嗔怪道:“乍听说的时候我都给你吓死了,这又是风又是雨的,万一你淋着雨可怎么好?”
  即便是朱宁,这当口在笑出声之后,心中却有些羡慕。张越自己就淋得犹如泥猴,居然还对着杜绾说淋着雨可怎么好……她什么时候也能有这样一个人?话说回来,今日的午门究竟是怎么一番情形?
第四百二十三章
大雨中的午门激辩
  午门乃宫城正门,辟有三阙,居中御道如非天子登基大婚等大典例不开启,左右二阙则是供当直将军及宿卫执杖校尉等出入。这天一大清早,三通鼓响之后,午门左右二门就先开了,官军旗校入内排列,百官则分文武在左右掖门排队,等大钟长鸣时,方才依序入内。
  太监鸣鞭后,众官就过了金水桥,在奉天门丹墀下御道两侧相向立候起居。须臾,钟鼓司鼓乐齐鸣,锦衣卫力士张五伞盖四团扇簇拥着朱棣登上奉天门上廊内金台升座,紧跟着百官齐进御道,随即行一拜三叩头大礼。由于谁都知道早朝之后会有一场激辩,因此这会儿奏事极快,须臾散朝的时候,朱棣便命遭到弹劾的各部院掌事大臣和上书言事的官员留下,余者回官衙理事,于是,原本站的满满当当的地盘顿时只剩下了一小半人。
  皇太子朱高炽的位子就在朱棣的左侧,而朱瞻基则是侍立在他的旁边。父子俩看到下头几个御史给事中等官员一个个耿着脖子出列,顿时都是大皱眉头,朱高炽更是微微叹气。朱瞻基悄悄地瞧了一眼上头的朱棣,见他满脸冷笑,于是就把目光投向了人群中的张越。
  朱宁一定把话都带到了,希望张越这当口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尽管群臣都知道这一日将会有一场激辩,然而,当一个个科道官员夷然不惧地站出来,用种种尖刻犀利的言辞大声弹劾大臣时,各部院的头头脑脑面上原本尚有的一丝轻松渐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尤其是被指名道姓的杨荣吕震等人更是面色铁青。若不是强忍着要保持大臣风仪,只怕这几个向来善于口舌之争的重臣便会当庭打断反驳。
  “今文渊阁大学士杨荣金幼孜等,户部尚书夏原吉、吏部尚书蹇义、礼部尚书吕震、兵部尚书方宾等,不修德行,执政无方,以谗言惑君王,致以上天示警,请吾皇严查其奸,斥退此等小人……”
  “先太祖在位时,曾下诏云:‘江左开基,立四海永清之本;中原图治,广一视同仁之心。其以金陵、大梁为南、北京。’其中大梁为开封,并无北平。今奸佞以媚言惑上,不恤臣民困苦,矢志迁都,是以天降灾祸。陛下乃圣明之君,奈何用无节佞臣……”
  “太祖皇帝于《皇明祖训》上记禁海之说,正是以蒙元覆没为戒。须知宋元商船远洋海上络绎不绝,然民间百姓依旧困苦,便是因朝廷重商所致。如今海禁一开商船可随意前往海外各国,则滑胥奸徒至藩属之国败坏我大明声誉,得不偿失矣!且倭寇常有入寇,彼獠若打劫商船则何如?民船若资给倭寇则何如?恳请皇上仍以祖训为要,以黎民为重,重处首提此议之奸邪小人,以正视听。”
  尽管午门金水桥至奉天门前头的这块广场极其宽阔,但这会儿即便是排班在最后头的张越,也能听清楚一个个抑扬顿挫的声音。早在起初鸿胪寺官员报名让他留下之前,由于有了朱瞻基让朱宁转告的提醒,因此他早料到自己要荣升小人之列,所以,看看自己前后左右不是部院大臣就是阁臣,偏他一个司官处身其间不伦不类,他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自在。
  正在他定睛细看的时候,就只听前头传来了一个激亢的声音:“尔等恣意构陷,何尝出于公心!我等辅佐皇上治理天下,凡功必赏,凡过必罚,凡灾必抚,凡节行必嘉,凡有言必进于上,虽不敢称侍上必有功,但治事却仍有劳。尔等备位科道词臣,于治国有何功,于正事有何劳?只知以罪过归于大臣,尔等与国与民何益?”
  认出那是代宋礼主持工部事的署理工部尚书李庆,张越不禁愣了一愣,心里随即冒出了四个字——强词夺理。这番话听着倒是气势激昂理直气壮,实质上字里行间却在拿自己大臣的身份压人。别的时候这一招兴许有效,但眼下这种情况下能奏效就见鬼了。
  果然,话音刚落,其中一个御史便猛地抬头怒瞪着李庆,这下子竟是顾不上什么词采条理,张嘴就反唇相讥道:“李尚书若是光明磊落,何必用身份压人!治事有劳……工部营建北京城,累死民夫多少,耗费钱粮几何?工部开会通河,营建期间山东境内时常有旱涝灾害,牵连百姓多少?我等的职分便是明言朝政阙失,这就是于国于民之大益!”
  “御史确实是拾遗补阙劝谏皇上,可皇上下诏求直言,不单单是让你们逞口舌之利!这也不便那也不便,你们干脆就说什么都不用做好了!要真是那样,朝廷要尔等何用!”杨荣素来以机敏善言著称,此时更是得理不饶人,“尔等指斥大臣全都是泛泛而论,大功变成无功,小功变成过失,小过变成大过,这是求直言还是为自己求名!”
  吕震素来善于察言观色,见金台上的朱棣正在皱眉,遂也上前一步斥道:“口口声声从天命顺民心,先斥吾皇大政,再劾朝中主政大臣,以为别人瞧不出你们退而求其次的心思?居心可诛!何忠,你乃是永乐九年迁的御史,这些年你在何等大政上有过益言?罗通,你是永乐十六年迁的监察御史,除了指斥别人媚言惑上,你可有过其他大事上的条陈?杨复,你刚刚从庶吉士迁礼部官,尚未真正通悉朝政,就敢附和别人胡言乱语……”
  他记性极好,竟是干脆一个个地指名说过去,一时间,大臣这一头各感振奋,而那些言官的气焰则是被压下去了几分。有了他这一例,其他大臣也是纷纷指斥妄言,一时间,偌大的广场上但只听文言与俗语齐飞,恰是将天底下最为神圣的议事之所变成了菜市场。
  于是,这一辩就是将近半日,偏生此时天公不作美,忽地竟是电闪雷鸣,刹那间白天变成了黑夜。正反两方大臣这会儿全都停止了声音,个个仰着头可劲儿看着那天空,好几个被压制得太狠以至于气急败坏的言官甚至在心里大叫了起来。
  赶紧打雷闪电,劈死这群只知道附和皇帝的佞臣!
  这一次却不像那一晚三大殿失火时雷电交加却不下雨,在惊雷闪电之后,只听哗地一声,天空中竟是下起了倾盆大雨。由于早上还是大好的晴天,再加上过去一段时日的例子,大臣们谁都没想到这时候竟然真会下起了瓢泼大雨,于是,甭管官职高低服色红绿年纪老少,所有人只过了片刻工夫就都给淋成了落汤鸡。那湿淋淋的衣服贴在身上的难受劲暂且不提,而且在这样的大雨下,众人竟是连眼睛都睁不开。
  奉天门内金台上的朱棣有伞盖遮蔽,再加上周围有锦衣卫环伺,大风带来的雨水全部都被挡在了外围,他竟是连衣衫都没湿。然而,他却丝毫没有因大雨而罢了此次质辩的意思,仍是坐在那儿冷冷看着。旁边侍奉的御用监太监张谦几次想要提醒已经过了午时,但都在皇帝冰冷的眼神下退却了。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去瞧看皇太子皇太孙父子,却发现这两位的目光也只顾着瞧下头。
  大雨中的争论仍在继续,只是两边亢奋的热情被大雨浇熄了一多半,大多数人的声音都显得有些沙哑。由于各部院大臣多半是以身份相压,言官们渐渐有些势单力孤。
  就在这时候,监察御史郑维桓冷不丁看见了末尾的张越,一下子提起了全副精神。想到那会儿是否开海禁争论最激烈的时候,张越却被皇帝派去了江南查什么粮仓,谁料不多时皇帝就大张旗鼓从宁波市舶司试行开海禁,张越更是在江南因抗倭而声名大噪,反而是他们这些御史蓄势已久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这次说什么也不能放过。
  想到这里,他便猛地一指张越,高声说道:“吕尚书责我等尚未通悉朝政,那兵部郎中张越呢?凭借家名一跃而得进士,继而更是屡次超迁,他有什么功劳?治理地方却容邪教图谋不轨,最后即使一举剪除,可这是功还是过?以极刑惩处附逆百姓,他居中监斩无一丝一毫怜悯,这是仁官还是酷吏?以异端邪说鼓动皇上破祖制开海禁,谏人君不以德而以利,这是朝廷官员还是市井奸商?受上命带兵防戍皇城,却险些使得奸党暴乱,镇压之后却以发奸功受上赏,此实乃欺世盗名之佞臣也!臣恳请皇上明察秋毫,斥此佞臣以谢天下!”
  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张越以前没见识过,这回却终于有幸领教了一回。看到周遭各部院大臣的神情各异,就只见除了杨士奇皱眉仿佛准备说话,其余人都是冷眼旁观。想到杜桢迁都开海禁都没参与,这会儿也不在这里,因此他虽没有奥援,却也没什么顾虑。摇摇头甩去湿漉漉乌纱帽上的水珠子,他旋即横跨一步站了出来,冷冷地扫了郑维桓一眼。
  “郑大人责我欺世盗名,我倒是还有些话可说。我当初上任青州不足一载,然山东邪教却已流传数载,试问彼等若不是图谋不轨露出破绽,我何以一举剪除?律法不计人情,人情不可害法,以极刑惩处附逆百姓,我若在刑场上大发悲天悯人之叹,置皇上于何地,置那些受牵连的良善黎民于何地,置因讨逆而受伤的官兵于何地,置朝廷法度于何地?至于所谓以异端邪说鼓动皇上破祖制开海禁,我且问你,你可曾细读皇明祖训,可曾细思太祖皇帝禁海之义,可曾通悉如今沿海各地及海外诸国地理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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