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雪(乱世英雄传)(精校)第85部分在线阅读
铁萼瑛闻声抬头——好个铁萼瑛,在场纵三千粉黛、她自露出她的本色来!
只见她抬头一望,两眉一耸,两道铁板样的门闩就似从她的肩头横排出来。她腰身稍拧,侧面冲向扑击而来的魏大姑,一腔质朴真气直涌了上来。
只听台下过千庭几乎失叫了一声:“啊,块磊真气!”
——江湖中失传数百年,当年曾为耿苍怀所创,以为再无由现迹人间的“块磊真气”居然从一个女子身上显现出来!
魏大姑为人强横,却也端的有她强横的本钱。她本是女子,自顾身份,亦矜艺业,何况今日坐于高台之上,自不便携带兵器。这时一见铁萼瑛身架,腾起的身子一伏,竟自落向台侧一个魏府子弟身侧,从他腰间一抽已抽出一把阔剑!她落都没落地,伸手在他肩上一按,那弟子膝盖一屈,几乎承受不住,魏大姑身影已再度高腾而起。然后只见她腾至极高处,忽长扑而落,阔剑一击,竟是一招“力斩华山”!
——山无棱、江海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也无她这般的震撼。
铁萼瑛的铁门闩却封挡得极严。
魏大姑满怀怒气,打定主意,要一剑逐退这突出捣乱的女子。铁萼瑛闻得古杉伤重后,虽面上神色未动,却已铁定了心要护卫住她心目中那个……翩翩浊世佳公子。此时出手,当然守得更是严密。
只听锵然一声,那阔剑劈击在铁门闩上,然后,炉火迸天地、红星乱紫烟,只见火星与烟气隐隐一绽。
那魏大姑怒喝了一声“好”,身子已二度腾飞而起。
铁萼瑛面色凝重,从她脸上全看不出这一招得失。她生性要强,可真动起手来居然是后发制人的,居然挺立原地,动也不动,只一双眼睛目送着魏大姑翻腾起来的身影。
魏大姑第一招盛怒出手,声势俱厉,气却并不沉。这时一击不中,已知遇着强敌,在空中运起“崔巍”一门独有的吐纳功夫,第二招居然是“夸父东来”——夸父东来,以追傲日;挟山蹈海,其势巍哉!
别人未出声,台下魏府子弟已先骇声一片。
“夸父”一式为魏府秘技,在场子弟多修为不够,即便身为男子,也没几个可以练得下来。这时见魏大姑一介女流,居然运起这般乾纲独振的剑法,不由骇然色变。
铁萼瑛神色朗然一振,只见她曲臂回扭,知道这一剑来势之重,竟把一把铁门闩反归背后,担在肩上,无意中露出了通州通臂拳的功夫。
这功夫分明也远承自耿苍怀。
——好一招“二郎担山”,竟生生把这一剑扛了下来!
只听台下轰然一阵叫好。台上两个相斗的虽然都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女子,可今日相斗,用的却是就算男人也不会贸然使用的悍烈招法,比起之前的莺莺燕燕,大不可同日而语。
旁人只听得“锵”然痛响,铁萼瑛手上铁门闩上又冒起一片紫烟,把她衣服都烧灼出一道焦痕。
还没及掂量这一招谁得谁失,却听那面副台上有人轻浅一笑,一个女子的声音道:“这位小妹妹好强悍的身手。你什么时候入的古家?可是也痴心想着要嫁与你家公子?其实你不用争,台上的这些小姐们就算嫁入古门,也抢不了你的地位的。她们一个个花娇柳弱,那些粗使家事,总还要有人干。你安心当你的丫头好了,做得好了,古少爷就算收房,这些小姐们个个贤德,也容让得下的,何苦这样急赤白脸的让人好笑!”
她话说得娇软,行动却快。只见她声未落地,人已立在那高台之侧,一手掠鬓,一手抚腰,姿态明妍,却是三九姨。
她未出手,可这一下站姿却站得极巧,全封住了铁萼瑛左路。那掠鬓之手的小指已扣向了她鬓上之钗。
铁萼瑛心头一凛,情知她是暗器名家,可她心中却也不怕,冷声道:“这话原来也是从《列女传》中抄下来的?”
旁人只见她强横已极,神色间却沉默寡言,没想出语冷隽,场内已有人笑了出来。
这时空中的魏大姑吊身主擂的楹上,挟剑下窥。日光斜照,人人只见她手中阔剑上已崩出两个米粒大的缺口。她们三人无语对峙,就在众人以为她们都已不会再动,要口头上先较量几句时,她们三个忽然动了。这一动鹰翔鹤翥,眼慢的人都没看清。然后只见她三人稍静了静,突然又动。
她们三人但凡一动,都来得极快,台下眼力稍差、功夫稍逊的人都不知她们怎么交的手。然后却猛然定格,各就一位,凝定得擂台上的阳光都哑了,静得场上人人屏息静气。
有着急的看不出胜负,顾不得羞耻,就待要开声问旁边人谁得谁失,却忽听一支龙头拐的拄地之声,却是郝婆婆从副台上缓缓行来。
她扶着一支龙头拐,走到那高台之下,慈眉善目地道:“好丫头,我是认出来了,你是闽中馒头庵门下。官师太一向可好?你是她的嫡系传人吧?咱们自家人,有话好说。今天你已算名扬天下,有什么解不开的,咱们退下去再说。不必佯言什么古家婢女了,那也太委屈你。你有什么想头,以我跟官师太的交情,总可以帮你如意的。”
她们句句都要陷铁萼瑛入那使小性子的女子境地。
铁萼瑛却双目视闩,面色不动,更不答言。可郝婆婆得此之机,已跟三九姨、魏大姑鼎足而立,把她的进退三路齐齐封住。
台下就有人悄声道:“果然是列女传,嫁个小辈都环肥燕瘦地列女而侍,排成一排肉屏风;打起架来更是列女齐上,厉害呀,厉害!”
田笑是与这几个女人朝过相、动过手的。当日,为了小白鞋,就是她们迫得他几乎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心里不由担心已极。
可他,也是这时才见识了铁萼瑛的真功夫。只见她们三人眨眼间已在那台上又过了一招,虽强敌环伺,铁萼瑛也没见落下风。
只是,她的功夫再怎么强悍,光这场中,列女传就还有四人。她强挺下去,又挺得了多久?何况还有暗处的过千庭与武英殿中的高手?
田笑急得脸上冒汗,正在转脑筋动诡计要怎么把这个局面搅得越糟越好,忽觉得身边环子有异。他一低头,却见环子的眼睛竟没看向铁萼瑛处,只是直勾勾地盯向铁萼瑛身后的高台之上。
田笑顺她眼光望去,却见那高台之上还残存着一小块绸布。台上为那绸布挡着,见不到里面。可那绸子为日色所透,里面隐隐现出了一个身影。台上铁萼瑛四人大战已重又一触即发,却听一个声音在那高台上面慵慵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他后面这一声拖得那叫个长。真像一个山野逸士,公子贵少,破落而居,在个竹堂茅舍中睡懒觉才起来。
田笑听得一愣,心里又喜又气,喜忧参半。一时心里不由恨极了暗骂道:好,你正主儿总算来了!现在整个世界已为你闹哄成这个样子,你还装什么他妈的蒜!可一时他却又忧及高台上那古杉的伤势。
这时只见那高台上绸布一披,细碎而落,把整个台面显露出来。
田笑在那绸布一落之际,眼中还没看到什么,心中却猛地回想起这几日累积于心头的印象。每一个古杉都泾渭分明、天差地别,让他再也想象不出,这个将要出来的古杉,将会是哪个古杉?
却见那高台上轻绸飘落,终于现出了古杉的身影。
他今天穿的衣服居然有颜色。黄黄的软绸,丝丝的滑,仿佛天工织巧般地泻落于肩。他腰间也没有束带,越见出那黄衫一泻于地、腰身处微显空荡的柔韧劲挺。他身上别无装饰,只是发上束了一顶古玉制的冠。那玉冠一束,当真显得他“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了。
他就这么洒落落地出场,只有田笑知情知底,看得出他面色的苍白,足证如弘文馆所料,他昨夜已经“其伤七分”了。
古杉忽双手一揖,腰身一弓,拱手向铁萼瑛认认真真地一躬。
——那姿态,真他妈的潇洒,也真他妈的够朋友!田笑一时对古杉这小子又喜怒参半。他懒得再去看这么个鸟人,平白让自己扯心扯肺,天知道他又打的什么鬼主意。
他盯向的是铁萼瑛。满场人都被古杉的出现弄了个目眩神迷,只田笑还记得望向铁萼瑛。他一眼之下,已见铁萼瑛眸中隐见迷眩。
他要看的就是这个,要看那盈盈湿眼中,要看到那一点料来决不会滴下的泪花中古杉的影子……
却见古杉一躬至诚,一起身,却也风概清朗。
场中的女儿们一时都直了眼,不少少年子弟却红了眼。却听他朗声道:“弘文馆诸君与列位江湖耆旧为古杉谋聘,拳拳之心,在下心领,就不多谢了。”
田笑一向最厌听这类浮文,却见他说得气度高迈,不瘟不火,不由也暗暗佩服这小子的本事。接着,他却在古杉脸上见到了一个古怪的笑。古杉的眼睛像在自己脸上扫了一扫,那笑却像是笑给自己的。那一笑里,有促狭,有捣鬼,田笑还没摸清他的门道,却听古杉笑道:“只怪古杉当日放言,只要他们找得到一个打得过我的女子,我就诚心诚意,三媒六聘地迎之入门……”
他的眼睛忽望向台下某一处,微微含笑道:“……现在,你也好来了吧。”
全场人心头微微一迷,不知他打的什么算盘。
有脑子快的人已飞快地望向迟慕晴那嫁车,以为古杉说的定然是她。
“列女传”中人物神色一变,过千庭却神色一振,他们还正待反应——如果古杉居然敢当着全天下的面与邪帝一脉正式合流,那他们谏劝之余,只怕不得不最后落得个刀兵相见了!
可接下来,人人却见古杉的目光虽极温和极恬淡地笑着,望向的却不是那辆嫁车,而是人群中。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搜寻去,一时还全无所见。田笑也跟着众人一起在找,好一时,他才找到了,只见一个女子正满面羞涩,缓步靠前。只是她的身形太普通,行动全无练家子章法,所以众人都没注意。
只见她穿着一身蓝布衣裙,缓缓向前,直待走到那高台之下,众人中才有人注意。那高台侧原有一面梯子,台高,梯子也陡,悬得就是直的。却见那女子望着它微微却步,步履间似都露出怯意,却强撑着,红着颜面,伸手扶梯,勉力往上登起来。
全场中人一时都摸不清首尾,连魏大姑与过千庭诸人都愣怔住了。
那女子缓缓爬上了几级。铁萼瑛面色愕然,正不知要待如何,却见古杉在高台上忽冲她颔首一笑。那笑意含蓄,既有诚恳的谢意,又有谦逊的示意、示意她放那女子登台。
然后,他衣袖一拂,身影修朗一立,随手划出的指风忽然一现。等闲人只怕还没觉得,铁萼瑛离得最近,只觉得那台的四柱已微微一颤。
那台子极高,于匆忙间搭就,没有那么长的木材,也无暇接榫,只是将上好木料用棕绳巧妙地缚住才撑起这么高的。
古杉不着形迹的随手一划,那棕绳却已为他指风所断。
场中识货的人已面色微微一变,却见,更难的是下面——那古杉的身形依旧岿然不动,所处的高台却已在他足下缓缓而降。
那台子降得极稳,借着那棕绳残余的束缚之力,全无歪斜,连梯子也没抖动一下,却缓缓地落了下来。
环子个子矮,先还看不到那女子。这时那女子已爬高数尺,身形全现。环子不由惊“啊”了一声,急拉了一把田笑的衣袖,诧声连叫道:“线线姐姐,田哥哥、你快看,那是线线姐姐啊!”
那高台降至丈许处,然后停住。那女子也适时爬高了丈许,登至了台面。
众人只见那女子一身蓝布衣衫,袖口裙边都染了细碎的白花。那花儿开在这一片蓝上,只开得赏心悦目。那女子姿色并不多么明妍,却面目恬淡,举止温柔,全身上下只装点了一样银饰,却是于发上插着的一柄钗环。那钗只是镀银的,可插在她发上,却让她有种切合她身份的自如感。
这时只见她鬓边见汗,双颊微红,娇娇羞羞,别有一种质朴大方之态。
只见古杉望着她的眼里全都是笑。那笑温和得如暮鸦恋水,睫毛闪得一翅一翅全是夕阳暖意。只听他温和道:“线线,你都听清楚了,我答应人,只要有人能打败我,我就心甘情愿地娶她入门。我自知不才,不过,也许你还不嫌我鄙陋,愿意一试吧?”
那女子似旧城小巷中长大的那种小家小户的温婉女子,从没见过这等大场面。她头都不敢抬一下,眼睛除了看着古杉的衣襟的下摆,再都不敢往别处看上一眼。只见她轻轻点头,以极低的声音道:“我愿意。”
她声音很轻,满场人虽都屏声静气,怕也听不见。
可那声音似又为古杉所护,竟人人都听见了。
那女子忽从手上取下了一枚顶针,她把那顶针拈于两指之间,然后抬头,眼神明明净净地迎上了古衫的眼,眼中虽还有羞涩,却也不乏坦然。
然后,她一式“支机”,竟像模像样扣着顶针攻向古杉。
古杉轻轻扭身一闪。那女子却一招一式,分明使出了全套的“织女剑”。
她以顶针为剑,招式虽看来分明只会这一套,但分明也出自名师指点,只是攻防之间全无内劲,也明显是刚刚初练,仅是个依样画葫芦。
旁边人还在懵懂中,不知这两人搞什么鬼。田笑心明眼利,眼望着古杉脸上那温煦的笑,却在那眼角眉梢间捕捉到了一丝促狭、一丝俏皮,同时却有一丝悲哀。
他心底一时不由开骂开来:满天下人只当他家世清华,为人温雅,当真只有自己慧眼如炬,看得出这小子的真形!那套招术,分明就是他亲手教给那线线的!
那叫“线线”的女子把“织女剑”才使了半套,却已把顶针扣在了古杉心口之侧。却见那古杉停住了身形,顿了顿,忽朗声笑道:“线线女侠,你的‘针黹’神功,果然厉害,堪称独步江湖。小可不敌,小子认输了!”
满场怔愕中,只见那古杉伸手忽按住了线线扣着顶针扣在自己心口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