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雪(乱世英雄传)(精校)第69部分在线阅读
接着转念一想,暗地里不由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如果她看中了谁,又真的想嫁,又有几个男人敢不娶她?
他心中好奇无限,嚷嚷道:“这可不行,你这样不公平。说好了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三个问题的,可你答得太短,不明不白,我听得不痛快。你没跟我说你要嫁的人是谁,叫什么,为什么要嫁给他?你不是很瞧不起男人吗,可、为什么突然想要嫁人?这第三个问题你可要详详细细地回答我了。咱们公平交易,你只要答得我满意,我一定好好地把这匹马儿还给你。你要是回答得不详细,我可是要再问的,问的问题还算在这第三个问题里。否则,你这马儿可就惨了。想想,这么好的一匹马儿,要是有什么伤损,你不心疼?以你的脾气,估计身边的女人怕你、同时瞧不起你,男人也怕你、由此更会瞧不起你,料来你也不会有什么朋友。你就当说给这马儿听吧。否则,我不满意的话,我可不怕你什么刀剐油烹。哼哼,拼了这身肉我也要跟你一玩到底!”
铁萼瑛见他这般饶舌,不由也微感好奇,眯了眼试图把对面那小子看得更清楚些。
可那小子不只站在黑影里,还蒙着面。
这小子一串话说得又痞又赖,却又有股不管不顾的热诚劲儿,让铁萼瑛也猜不出他是什么来路。想了想,只听她淡然道:“好,你问吧。”
那小子很想了会儿,才绕嘴已极地冒出一大串话:“我要你告诉我你一向瞧不起男人为什么突然又想嫁人还从你南边老家不远千里地跑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且认定了要嫁给哪一个你应该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门派、出身。”
“为什么想嫁人?”这句话问得铁萼瑛一怔,也像问到了她的心底去。
是呀——为什么呢?
夜色里,她突然安静了下来。长这么大以来,这还是头一次有人问她、关心她这样一个“丑女”、一个长得、活得、脾气相貌都不合一般人家的女孩子心思。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居然会有人关心这个。
她把身子不自觉地侧靠向身边的一个城堞。鼓动的斗篷一时垂了下来,城堞遮住了那外面的风。
慢慢打理好思路,铁萼瑛才缓缓道:“你听说过福建八闽之地,有一个称为‘馒头庵’的地方吗?”
对面那小子点了点头。
“我就是从那里出来的。我们这一门只传女子,不传男子。门下弟子最后也多半会当上尼姑。就是有不出家的,多半也会孤老终生——因为我们见过的不幸实在太多了。
“我们在庵外还有一个专收俗家女子的教派,叫做‘嫠妇门’。这一门的宗旨在那些江湖大侠们看来未免好笑了——不过就是发愿救助些孤孀弃妇,想办法帮帮她们,靠着点微薄庙产,给那些倒霉的女子们一个皈依之地。我们也一向并无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举动,但求救活几个跳井仰药、悬梁吞金,在这世上为亲族所弃、丈夫所厌的女子罢了。
“只是我们门下这些女人,不是黄毛丫头、就是下堂糟糠。大半不会好看,疤痈肿癞,无所不有。总之,都不是什么可以引人垂怜之辈。所以江湖上也就直接称呼我们为‘闽西丑女门’了。”
说着她哧声一笑,露出一点不屑:“我这次,却是为了一个同门师姐。她已经出嫁了,两月前哭哭啼啼地跑回我们门里,说是丈夫结婚不到两年就厌弃她了,有了新好,可惜又被新好骗走了所有的钱,钓不到别的新好,就天天回家打她出气。我一怒于她的不幸,二怒于她的不争,想当初她丈夫还不是贪图她的家世把她娶了过去!如今见她娘家衰落了就这样,便出头帮她算账。可她那窝囊样,还只许我劝和,不许我劝离。她丈夫在闽西那块小地方,也还算出身于一个有名堂的大家了。我忍气吞声,跟他说好的他不依,一怒之下,我大闹他们的祠堂,当着他们一大家的面把他羞辱了一顿!我师姐终于给他领了回去。我叫他今后好好待她,他却一声冷笑,说:‘人我是领回去,她有你这么个泼悍的师妹,我也不敢扔她。但好不好好待她就是我们两口子的事了,你管不着!你看看她那窝囊样儿,天底下凡是个男子,能忍得下她的就没有一个!但凡像你们这样的女人,丑且不说,脾气更坏。哼哼,我说,只要你找得出一个男人肯认真好好待你们这样的女人的,我就从此好好待她’。
“我当场大怒,那王八蛋又说:‘别光操心别人了,你自己嫁不嫁得出去还未定呢!’我一怒之下跟他打赌,说我要找到个好男人怎么样?要找个让他这样男人看了都自惭眼晕的,对我好得不能再好的男人,那时他又怎样?他一脸鄙夷,居然跟我说:‘要那样的话,你叫我娶母猪我都娶,更别说好好待你师姐了。她虽丑,但脾气起码比你好百倍。她怎么说我就怎么依。’”
铁萼瑛说到这儿,忽然眼中精光一暴,愤然道:“所以我就来了。嘿嘿,我铁萼瑛一向瞧不起男人。但这次我就真的非要找个强过他,也强过一般男人千百倍的,带回去给他们看看!叫他们以后再无说嘴的余地!”
树底下那小子已听呆了。枉他活了这么些年,也号称走遍关西之地,还是头一次见到一个女人敢这样跟人打赌论嫁的。
只听他讷讷地道:“那你来这咸阳干什么?又是找什么人?那人一定就强过这天底下所有男人千百倍?”
只见铁萼瑛凛然一笑道:“那当然!”她口气斩钉截铁,树下那小子一时受激不服道:“他谁呀?凭什么!”
“就凭、他是他。”不知怎么,这句话一出口,一向英飒的铁萼瑛的口里也露出一点温柔的仰慕之意。
“谁?”
“就凭他算是出身这江湖上最最古老的世家;就凭他掌中一剑之利虽从未稍露锋芒但已被暗许为独步江山;就凭以他的相貌风度,我虽没见过,却被品评为‘咸阳玉色’;就凭这江湖中已有无数红颜为他倾倒,暗地里不称其名,只称他为‘江湖一块玉’……就凭这些,还不足够吗?”
这一串话已说得那小子眼冒红光,嫉妒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心里越听越不是滋味儿。他只觉胃里大是翻腾,忍不住酸溜溜地道:“你说的是不是古杉?”
铁萼瑛一点头:“不错。”她眼神里微露憧憬。
对面那偷马小贼却只觉得大怒,一时却无从发作。好半晌,口里才冷嗤道:“你可真会挑人啊!可人家再好,却凭什么就一定会娶你?”
他这话本大是伤人。可铁萼瑛一怔之下,竟忘了生气。她拿眼望了望对面那小子蒙着的面。只觉他的口气,怎么、大半像出于嫉妒,而不是为了挖苦?大有一股小孩子愤愤不平的意味。
可这……会吗?
——嫉妒?她这一生,还从没有人为她嫉妒过。定了定神,铁萼瑛道:“以前可能不会。但现在,也许会的。”
“为什么?”
“因为,他已传言天下,专设擂台比武招亲。以我所能,难道就没有一线之机?”
偷马的小子不由一呆。
——开什么玩笑!
——古杉可是男的!
——他会比武招亲?
——母猪上树也比这消息可靠些!
难道说环子打听来的比武招亲,擂主竟然会是一个男的?
他想着都不由要大笑起来。可接下来的却是大大的不平!
——那个什么古杉,号称着“咸阳玉色”的古杉,仅凭传说就能勾引得江湖中无数女子心动神驰的王八蛋古杉,难道提亲的挤破门、坐等女方赶来倒贴还不够?竟还要闹出一个什么“比武招亲”的噱头!
他心中一时大厌大怒,对古杉唾弃无限,恨不得再也不想听到这个名字。但厌恶与怒气究竟抵不上好奇,正想再问几句,却听铁萼瑛道:“我回答得够不够仔细?”
那小子下意识一点头:“够,很够了。”
说完他就后悔,张了张嘴,恨不得一巴掌掴在自己嘴上:怎么能这么答?这样就没有跟她纠缠下去的理由了。
但他本是个乐天派,有懊恼也一闪即消。只见他利落地一伸手,已解了那马儿身上的绳子,敞声一笑道:“好,看在你坦诚的份儿上,马儿就还你。”说着,他往那马屁股上一拍,那马儿就直冲铁萼瑛奔去。
铁萼瑛也没料到他这么爽气。
却见那小子身形一闪,已直向城墙下跃去。
以铁萼瑛的脾气,对盗马之人该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可她被那小子还马的痛快劲儿弄蒙了,同时也惊讶地发觉:这小子好像全无恶意。
但他做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
怎么自己心中,竟也似……全无怒气?
那小子身形极快,她只来得及向城下追问了一句:“你还没说,你偷我这马儿到底为了什么呢?”
城墙下,却传来哈哈一笑:“偷马?偷马算什么?我还要偷心呢……”
后面的话摇曳在风中,铁萼瑛也没很听清,但已被那隐约的“偷心”两字砸得呆了。
——偷、偷谁的心?
她茫然了一下,这话一定不是针对自己的——她对自己可没那么自信。
可这还是她平生头一次听到这么个话头儿。而这话,竟是出自于这么一个莫名其妙、对自己作为大是不妥的盗马贼口里!
第三章 沐泽堂上一脚盆
“嗡嗡嗡嗡嗡嗡”,大厅里的人太多,声音也太多,跟阳光搅在一起,好像一屋子的蠓虫在飞。那蠓虫也是灰尘变的,无孔不入,转瞬间却又化为尘土,落在人耳朵眼里,仿佛是时间与生命的皮屑。在它嗡嗡作响时,一切还显得那么重要,可一沉寂下来,你就再也想不出它的意义。
这是一间奇怪的大厅,因为对于已经破败的咸阳城来说,它实在太大了:歇山式的屋顶;三尺高的台基,一水儿由两尺宽的石条砌就;七间阔三进深的格局;二十多根大柱斑驳地露出里面黑色的底漆;门口还有二亩见方的空地,就是县衙门比起它来也显得寒酸鄙旧了。
可它其实也旧了老了,虽还不至于寒酸,却像个只剩骨架没有肌肉的巨人。
——它原来并不是一个可以随意厮闹的场所,而是一个祠堂。这时厅前还挂着“沐泽承霖”的匾额,它在咸阳本地也就被简短地称为“沐泽堂”。
厅里或站或坐、或席地而卧的有百数十人。
见到这场面的人只怕都忍不住骇异,那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门口停了几辆纱帷碧盖的绣毂香车,可它们旁边就是一头随地扔着驴粪蛋的瘦驴。厅前本来宽敞的尘土地上,这时被一个个煎油豆腐的、卖卤肉的、做羊肉泡馍的、炸馓子的大摊子小挑子塞满,它们就混迹在那些牲口堆里。
大厅外是这样奇怪的景象,大厅内只有更怪。只见人人似乎都带了家伙,或刀或剑,或鞭或锏。有席地而睡的,有攒三聚五坐着的,有众星捧月一干豪奴围着的,有醒着打鼾的,有偷着放屁的,还有抠耳朵、搓肚子上汗泥的,更有当众洗脚的。
更奇怪的是,这厅人里居然还有七八个女孩子混同在一起,人虽不多,但装束齐整,所以格外扎眼,让人看了更增疑惑。
说它是个庙会、或是个渡口,可以形容得出那份杂乱,却描述不出那些人互不干犯、各守一地的隔膜。
“这里就是古家的祠堂?”原来这厅里不仅有前来共襄盛会的,更有单为看热闹而来的江湖人。如今,古杉招亲一事轰动江湖,各地赶来的人自然不少。
“是古家的,可和古杉没什么关系,他跟他们不是一支。祠堂这一支好像也没什么人了,要不这么大个祠堂不会荒废到连个看守的都没有。这一次不是来咸阳的人多么?各处驿舍客栈住不下,就给咸阳城一个有名的青皮胡兔子瞧住了机会。他找来手下十几个混混把这儿打扫了一下,把偏房跨院都收拾出来,租给人住。这祠堂大,先只收拾了一半,已全租出去了。厅上这批都是后来的,因剩下的房子还没收拾好,只得先在这厅上歇着,下半晌只怕就可以收拾好,各自住进去了。”
说话的这人额头上长个大包,原是在黄河上混的马海儿。他开堂立舵的地方离这儿不远,所以地理人情谙熟。他这次倒没有什么姑娘弟子要出嫁,只纯为看热闹而来。
先说话的那人看着这厅内乱糟糟的局面,摇着头,半是鄙夷半是乐在其中地问:“真热闹。这倒是奇了怪了,那古杉虽一向并不行走江湖,可以他那‘咸阳玦’三个字的名头,早已响彻一时了,干什么娶个亲还要闹出这么大声势?平白招惹来这么些人,这可和他一向的姿态不太像啊。”
旁边马海儿嗤声一笑。他样子粗豪,语气里却精猾透骨:“你以为他愿意?这事儿追究起来可不那么简单。光凭他那家世,想嫁他的人恐怕多了,但只怕高攀不上,所以一向没人扯下脸来闹,提亲的反而倒少。这次是传说他被‘邪帝’的女儿迟慕晴看上,害怕他结上那门亲事,那些名门正派也正好得了这么个借口,央求到弘文馆去。嘿嘿,弘文馆口上不说,实际上,这姓古的只怕比邪帝那老儿更像一根扎在他们眼中的刺儿。”
先开口那人不由咦了一声:“邪帝?”好像听到就被吓了一大跳。他还要问,因旁边已有几个人在侧着耳朵偷听,马海儿哼哼两声就再不肯开口了。
这话头儿田笑却听到了。
他这时就在厅内,可没混在人堆里,他独自一个在边上洗脚。
——他是到过这咸阳几次的,到这厅里倒不是为混在人堆里凑热闹,只因他每次来咸阳都宿在这不要钱的祠堂,这次也不例外。没想今天回来,咸阳本城的青皮胡兔子居然派人把祠堂全占了,也包括田笑住的地方。他说要收拾收拾,好收租费,派了人带笑请田笑让出来。
为几个钱的小事,田笑也懒得跟他吵闹。他本来正在洗脚,刚洗了一半,让出来时就把那盆子也端了出来在大厅上继续。
这时他正拿眼看那厅里的几个女子,就这么一个一个地细瞧下去,只觉风姿粉晕,腰腿眉眼,当真各个不同。这些女子才真叫女子,像这不齐整的世界中难得的一份齐整,不妥帖的生中一场努力的妥帖。
这时田笑正望向东首那一桌——那厅里原放着不知从哪儿凑来的几张七扭八歪的八仙桌。他竖着耳朵,却听那桌上一人正笑道:“江湖上多年寂寞,总算出了件大事。这一次,陈老拳师一向的精心调教算是没有白费了,贵千金这一次在擂台上肯定会给陈老拳师争足面子,也正好让那些一向小视八极门的人瞧瞧。”
那桌上主人却是来自湘西“八极门”的门主陈老拳师。只见他面色红润,口角放笑,可惜没长胡子,否则料来还要捋须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