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精校)第98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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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是酒徒是壶中剑,被最烈的酒洗过,除了她自己的血,干净无尘。
她握住剑柄,向下拉动。
嗤啦一声,剑锋破开血肉,血水蔓延,如河流逾过大堤。
中年妇人两眼翻白,便要昏过去。
桑桑脸色苍白,声音断续微弱,却异常坚定:“不准昏!”
道殿里响起婴儿的啼哭声,此起彼伏,不怎么悦耳,有些吵闹。
对于桑桑来说,是这样的,对于大黑马和青狮来说,也是这样的,她的注意力,这时候主要在自己的腹部伤口,大黑马和青狮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
至于那位中年稳婆,从鲜血淋漓的伤口里取出婴儿,并且以极其强悍的意志进行了简单清洗后,终于难以承受生命之疯狂,昏厥了过去。
桑桑想要修复腹部的伤口,却发现残余的力量太微弱,无法做到,于是她先用针缝合,然后用手掌里最后的那点如萤火般的清光抹过,整个过程里,她昏过去数次,醒来便继续,痛到极致,却依然面无表情。
恐怖的伤口缝合完毕,最后那点清光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当血水被擦干净后,甚至只能看到针线的痕迹,而看不到创口的模样。
桑桑很疲惫,有些满意,觉得自己表现的很不错。
当然,是做为人类的表现很不错。
忽然间,她想到了很多年前一件特别小的事情。
那时候从渭城去长安城之前,她觉得自己的女红不好,至少和长安城里的那些小娘子们没法比,宁缺似乎也是这样想的。
她想,以后他不能这样说了。
想了些小事和旧事,分散了一下心神,缓解了痛苦与疲惫,她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些事情,向身旁一望,便蹙起了眉。
她看似有些厌烦或者不悦,其实是有些惘然。
就在她的身边,很近的地方,躺着两个婴儿。
两个婴儿闭着眼睛,很干净,粉雕玉琢都不能形容。
问题在于,怎么会是两个?
她是无所不知的昊天,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怀了双胞胎?
宁缺在雪域木屋里问过她,是男是女,她说不知道,那是真的不知道,因为她很抵触自己怀孕这个事实,所以从来没有去感知过。
生孩子,这件事情已经让她足够惘然,一下生了两个,更是如此。
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脸色有些苍白,眼神有些慌乱。
她望向神座下方,发现那名中年稳婆早已经昏了过去,或者说睡死了过去,居然这种时候还在打鼾,心可真够大的。
她提起两个婴儿的腿,看了看,确认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
她的动作有些笨拙,甚至显得有些粗鲁。
青狮低头,不好意思去看,大黑马很无奈地轻轻踏了踏前蹄,用嘴撕下一片帷布,放到神座上,盖在两名婴儿的身上。
那年胖大婶生孩子后,确实把婴儿包的很紧,可能是刚生下来会怕冷?
桑桑困难地撑起身体坐好,用帷布将两名婴儿包了起来,只是包的很乱,不像是包孩子,更像是包东西,比如脂粉匣子什么。
她一手一个把孩子抱在怀里,姿式难免显得有些别扭。
便在这时,男婴忽然张开嘴,大声地哭了起来,仿佛受到感染,被她用右手抱着的女婴也随之哭了起来,就像最开始那样,此起彼伏。
她微微蹙眉,有些不悦,有些烦躁。
“不准哭。”
她看着怀里的两个婴儿,面无表情说道。
她现在没有什么神力,言谈形容间,依然神威如海,庄严无比。
但刚刚初生的婴儿,哪里能感觉到什么威严?
初生的牛犊都不会怕虎,昊天刚生出来的孩子,自然无所畏惧。
道殿里响彻婴儿的啼哭声。
桑桑有些烦,有些慌。
她忽然闭上眼睛,细眉紧紧地皱起,皱的很紧很紧,很用力很用力,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记起很久以前的某些回忆。
最终,她成功地记了起来。
那时候,河北道终于下了雨,她还是个婴儿,在宁缺的臂弯里静静地躺着,那时候,他的手臂也还很细,但躺在里面很舒服。
回忆着当年宁缺抱自己的样子,她的双臂渐渐不再那么僵硬,变得柔和了很多,微微弯起,两名婴儿明显也觉得舒服了很多,哭声渐低。
还有一些事情要做。
她记得那时候,宁缺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米糊,用嘴一口一口喂给自己吃。
婴儿是要吃米糊的,没有米糊,那么就要吃奶,或者反过来说也行。
她睁开眼睛,解开染着血的衣裳,开始给孩子喂奶。
大黑马和青狮,早已避开,静静地守在殿门处。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碗面
看着怀中拼命吮着奶的两个孩子,桑桑的脸上没有流露出故事里常会提到的什么母性的光泽,便是连情绪都没有太多,但她的眼神有些微惘,因为这个画面证明她真的越来越像人类,无论是喂奶这件事情,还是有奶可喂。
两个孩子吃饱后重新入睡。她把孩子搁到旁边,扶着神座的扶手,缓慢站起身来,走到道殿外,望向碧蓝的天空某个方向,从怀里取出那块算盘,手指看似无意地拨弄着,沉默了很长时间。
酒徒正在人间寻找她,宁缺正在向这边赶过来,她沉默的原因不是不安,而是情绪有些不悦,她的不悦来自从神到人的过程里的点滴变化——这种过程她经历过,但痛楚和弱小却未曾体会过,真切而令人愤怒,尤其是想到酒徒这只狗居然逼得自己四处逃亡,那种羞辱令她难以忍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生产的缘故,这种羞辱感变得异常浓烈,那种想要守护自己领地和尊严的渴望异常强烈,她很快做了个决定。
走回道殿,她神情漠然看着在神座下昏睡的那名中年稳婆,如以往以及习以为常的那种姿态居高临下看着对方,说道:“我赐你永生。”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没有清光没有茶,也没有那些看不到、却真实存在的命运轨迹的改变,因为她已经不再是无所不能的昊天。
沉默片刻,她说道:“如果我能永生,便赐你永生。”
说完这句话,她觉得有些不舒服,脸有些发热,心想难道变成人类后这么容易生病,想做些什么来分散一下注意力,忽然看见了那把铁钳。
那把被中年稳婆称为助产钳的铁钳在她的眼里,做工自然谈不上精致,但前端弯成的那个圆形里却有真正的智慧或者说新奇的想法。
她有些好奇谁这是谁设计的便在这时,她看到了铁钳上那个眼熟的标识——是的,那个标识她很眼熟,因为那是书院院办工坊出产的标识,她之所以会这么熟,是因为她当年在书院后山做过很多顿饭,那些菜刀上都有这个标识。
桑桑用了极大耐心重新整理包裹孩子的布帛,从外形上看终于可以勉强称之为襁褓,但从两个孩子微蹙的细眉尖来看,并不怎么舒服。
只要能保暖就好。她不想再为这种小事费心神把两个孩子系在大黑马马鞍的两侧,自己骑到青狮背上,便向都城外围走去。
暮色浓郁的像是火,因为战争而有些凋蔽的街巷里偶尔还有行人,看着那头巨大的青狮和青狮上的桑桑,人们惊恐地叫喊着逃散。
经过某片广垩场的时候,桑桑让青狮暂时停下。广垩场上面有数千民众,正在朝着一座小院跪拜祈祷不停,那座小院有一堆白色的灰。
这是新教的信徒,从各地赶来参拜他们的圣地,追思他们的圣人。
如今新教势力渐渐增强,宋齐梁陈诸国风雨飘摇,道门维持极难,随时可能被抛弃,根本不敢像当年那般,对这些新教信徒喊打喊杀。
桑桑知道叶苏就是在那座小院里被烧死的,那些堆着的木灰里,或者便有他的骨灰也正是从那天开始,她变弱的趋势再也无法挽回。
望着那座小院和小院前黑压压的新教信徒,她沉默了会儿,没有太过愤怒,对已死者的愤怒,没有意义,只是心境难免有些轻微的波荡,腹部的伤患受到影响,迸裂开来些许,她低头看着渗出青衣的血水,微微皱眉,然后想起,这些天自己皱眉的次数,比过去无数年加在一起还要多。
“走吧。”她轻声说道。
青狮缓缓向城外行去,大黑马带着两个孩子,跟在一旁,那些跪在广垩场里的新教信徒,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行人,大概是因为专注,也是一种虔诚。
她骑在青狮上,看着已非昨日的人间,神思渐渐发散,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慈爱,却有某种神性,有光从青衣里缓缓溢出。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小时候,她听宁缺说过什么菩萨,似乎也是坐在青狮上巡游世间,这青狮本就是她在棋盘里从哪位菩萨手里夺过来的,此时坐在它背上,倒真像是尊菩萨,听宁缺说,那菩萨很是坚毅慈爱,是个好菩萨,因为他爱所有世人,无论世人爱不爱他——她微微挑眉,驱散这种感觉,心想自己怎么能变成比佛陀那个秃驴还要更弱的存在?
出了宋国都城,青狮和大黑马停下脚步,同时望向她,用眼神示意,接下来应该怎样走,怎样才能避开正往这边追过来的酒徒?
桑桑西北望,望向某颗星辰,她记得自己命名那颗星叫天狼。
“就去那里。”
天空西北方向有天狼星,人间西北方向有座小镇。
她现在是宁缺说过的唐僧,只有神格,却没有剩下什么神力,在观主和酒徒这种人的眼中,是最大的诱惑,那种级别的大修行者,会不惜一切代价来杀死她,长安城又太远,归程很不安全,所以她要去那座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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