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精校)第96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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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有些想她。
自从桑桑离开人间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想她以及人间其余的那些姑娘们,但今天云消雾散现碧湖之后的这瞬间,他忽然有些想了。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或者是因为他没有把握战胜隆庆,哪怕离开河岸?虽说青山处处皆可葬骨,但若死在这里,也算不错,所以可以稍稍回顾一下。
那些踏河来攻的修行强者,都是道门真正的高手,跟随着隆庆在东荒燕国厮杀多年,战意心志皆不寻常,此时见着宁缺的身体坚若钢铁,竟能完全无视道剑的切割,也未让他们生出任何恐惧,也没能让他们的脚步放缓片刻。
愤怒的河水被脚步踏碎,数百名道门强者来从彼岸来到此岸,他们召回在空中潇洒飞舞的道剑,紧握在手里,刺向宁缺的身体。
这便是轲浩然、柳白教给世间所有修行者的道理——本命剑与自己越近越好,如此联系才真正紧密。自己要离敌人越近越好,如此方能无视所有防御。
一名穿着皮甲的中年男子,握着剑,神情漠然跃至宁缺身前的半空中,毫无花俏地一剑当头劈下,剑速太快,竟是连撕裂的空气都来不及发出声音。
这剑有些意思,很强大。
宁缺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完全无视这样的剑。
他看着那名中年男子觉得有些眼熟,想起来,这是当年叶红鱼逐出裁决神殿的一名骑兵统领,也正是后来令人间畏惧的所谓堕落统领之一。
宁缺直接举起铁弓,左手握紧弓臂,右手行云流水般落在弦上,随意一拉,便是嗡的一声轻响,弓弦轻振回位。
那名骑兵统领不解,因为铁弓上没有箭,如何杀人?
下一刻,骑兵统领的脸色变得极度苍白,灰暗的眼眸里闪过一抹亮光,暴喝声里,回剑护在了身前,因为他感受到了杀意。
铁弓的弦上没有箭,但有杀意。
宁缺松弦,便有一道凌厉的杀意,破空而去。
嗤的一声轻响,那名骑兵统领手里的剑身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蚀痕,啪的一声从中断裂,紧接着,他的手腕上也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仿佛熟透的果实脱离枝头,骑兵统领的手落到了地上。
宁缺举起铁弓,将一名自侧方偷袭的修行者砸翻在地,毫不停顿地再次拉开弓弦,对着刚刚落地的那面骑兵统领松弦。
嗡的一声轻响,有人在弹琴。
那名骑兵统领的身上多出了一道血线。
那道血线从左肩处一直画到肋下,深刻至极。
下一刻,他的上半截身体从下半截身体上滑落,就像倾倒的山。
湍急暴烈的河流两岸,在这一瞬间,安静了片刻。
谁说没有箭就射不死人?
很多人都会这样说。
当那声弦响起于云雾散去的河滩之前,世间没有人见过空弦杀人,因为当年宁缺在红莲寺前的秋雨里,将那位紫姓统领用弦上的杀意切割成数十块肉时,隆庆和他的那些下属正在向山下逃亡,没有看到那幕画面。
在秋雨里宁缺知天命,从那刻起他便有了用弓弦杀人的本事,只不过在其后的数年时间里,他一直没有用过,将这本事压在箭匣的最深处,直到今日面对那些潮涌而至的修行强者,才让其展露在世人眼前。
数百名修行强者不畏生死地扑将过来。
宁缺沉默地拉动弓弦。
嗡的一声轻响!一道沉重的铁刀被切成两半,执刀的强者被切断了右臂,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无法保持平衡,摔进了河水里。
一名穿着道袍的中年人厉啸声声,手里的青剑化作一道游龙,带着身下的河水,挟着雄浑的天地气息,轰向他的面门。
他举起铁弓,对着那道河水形成的游龙拉动弓弦。
又是嗡的一声轻响!
水龙从中断绝,中年人的道袍间出现一道裂缝,裂缝迅速扩张,鲜血喷射而出,瞬间染红河水,他重重地摔倒在血水里,再也无法站起。
一名穿着皮袍的东帐强者,拉动弓弦,隔着河水瞄准对岸。
宁缺看也未看,挽弓就射,那道杀意掠过激荡而起的水花,带着湿意,便有了模糊的形状,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来到对方身前。
啪的一声脆响,那名东帐蛮人强者手里的劲弓从中断裂,弓弦分作两截向空中抛散,散开的弦花比水花更加美丽,断裂的弓身狠狠地击打在他的脸上,恰恰砸在他的眼睛上,砸出一蓬鲜血和汁液的混合物。
不过这名东帐强者没有发出悲鸣或者痛嚎,因为宁缺弦上附着的杀意切断他的硬弓之后,没有就此消散,而是继续前行,直接切断了他的脖颈,他的头颅摔落河水里,就像是块石头。
只需要弯弓,不需要搭箭,明明是虚射,却有真实的杀意。
这就是宁缺以铁弓杀人的手段。
他的动作很稳定,右手化作道道残影,无论是道剑还是羽箭,都不可能比离弦的杀意更快,更何况那道杀意无形无质,如何防范?
湍急的河水瞬间被鲜血染红,只是个照面,便有数名强者倒毙,在他闪电般的控弦动作之前,根本没有一合之敌。
宁缺看着远处渐要隐入山林的隆庆的身影,举步向河水里走去,此时那数百名修行强者也已经尽数来到他的身边,血战继续。
无数道剑符刀羽箭纵横飞舞,把河面上的空气切割成湍急的气旋,就如湍急的河水一般,里面蕴藏着无数危险。
即便以宁缺身体的强悍程度,在这样高密度高强度的攻击之下,依然受了些伤,黑色的院服已然残破,肋下隐隐能够看到些血口。
但他的神情依然平静,沉默着向对岸走去,左手执弓,右手控弦,不时举臂瞄准,右手拉动弓弦,整个动作稳定到一种完美的程度。
他没有受到任何攻击的干扰——那些攻击想杀死他,但无法瞬间杀死他,于是那些想要攻击他的人,都会被他的铁弓杀死。
一声悦耳的弓鸣,便有一名修行强者的身上出现一道血线。无论那人穿着怎样坚固的盔甲还是修行武道后拥有强大的身躯,都无法阻止那道血线深入骨肉最深处,直至被切割成两半,或者断肢或者死亡。
没有人能阻止宁缺前行的脚步,哪怕再舍生忘死的攻击也不能,数百名修行强者组成的战团,甚至被他一个人带动着向后退去!
数百人,被一把铁弓带着后退!
弦声不停响起,嗡嗡而鸣,如乱拂琴,很像当年月轮国朝阳城白塔寺前的广场上响起的那些声音,只不过当日大师兄断了数百道弓弦,为的是不让宁缺被杀,今日宁缺不停挽弦弄弦,为的是尽可能快的杀人。
且行且走且射,不停有鲜血迸溅,有人倒在河水里。
宁缺走到了河中间,他站在一块微微突起的礁石上,临风望向对岸的山林,河风吹拂着他的发,他是那样的沉默而强大。
还活着的二百余名修行强者,或站在湍急的河水里,或站在岸畔,看着他,神情有些复杂,暂时停止了攻击。
蚍蜉撼树谈何易,我于人间全无敌——这句话是用来形容柳白的,宁缺还没有达到那种境界,但铁弓在手,世间近战又有谁能是他的对手?
宁缺看着那片山林,说道:“你既然不服,便应该站出来,与我堂堂正正战上一场,何必让这些人送死?”
隆庆不在河畔,在山崖后方的那片密林里。
他看着河上发生的幕幕血腥画面,沉默不语,神情宁静。
宁缺很强大——虽然宁缺单凭一把铁弓,以弦意杀人的本事超出了他的想象,但此人的强大本来就是他的意料中事,所以他不动容。
此时隆庆听到了宁缺的那句话,他没有因为被羞辱嘲笑而动怒,反而唇角微扬,无声地笑了起来,因为他知道宁缺是在说笑话。
他和宁缺之前,永远都不会有惺惺相惜,因为他们都不是英雄,也不会像君陌和叶苏之间那样正冠而战,因为他们不是君子。
宁缺出手便是最强大的元十三箭偷袭,哪有资格说他以众敌寡?
隆庆知道他的无耻,为了战胜他,自己必须同样甚至更加无耻——为了胜利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出卖灵魂都无所谓,还在乎别的什么?
道门已然风雨飘摇,他不回桃山。唐国东北边军已然深入燕境,只要兄长稍微应对失当,成京便会被屠,他不回故都。
这些他都不在意,他只在意宁缺。
为什么?因为不服。
怎样能够服?当然不是堂堂正正地战胜对方,而是杀死对方。
死了,自然也就服了。
他和宁缺两个人,谁先死,谁就必须服。
隆庆懂这个道理,宁缺也懂这个道理。
所以宁缺那句话只是笑话,所以他笑了起来。
隆庆笑了,还因为他知道自己快要胜了。
宁缺在渭城耗尽了符纸,在清河郡耗尽了浩然气,他还能写符,却没有现成的符纸,如果想写神符,要耗念力,他还能施出昊天神辉,但他腹内已然没有多年蓄养的浩然气,想要收纳天地元气于体内,需要耗损极大念力。
世人皆知宁缺和叶红鱼一样,都是兼修数宗,道法无数的绝世天才,在夏侯之后,很难有人逼出他所有的底牌,以他现在的境界实力,更不可能。
但他万里奔波杀人,即便在烂柯寺里静修回复了一段时间,也不可能还像刚离开长安城时那样强大,有些手段他短时间内无法重新获得。
隆庆要做的事情,便是逼着他耗损念力。
他诱使宁缺射出那道铁箭,他让数百名最后的、最忠心的、最强大的部属不畏生死地攻击,前仆后继地送死,就是为了消耗宁缺的念力。
念力是修行的基础,是战斗火焰的柴木,是一切的一切。
从来没有人想过凭借消耗念力来战胜宁缺,因为他的念力极其雄浑,同样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隆庆却敢这样想,所以他这样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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