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精校)第95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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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时分,宁缺离开西陵神国,没有去大河,而是去了东方,宋齐梁陈诸国,不断有神官死去,联军气势大挫。
就在西陵神殿终于反应过来,派出大批强者试图狙杀,或者至少暂时困住宁缺的时候,谁都没有想到,他已经悄然来到瓦山。
瓦山前那座小镇还像前些年那样,民众依然靠着石头刻佛维持着生计,盂兰节早就没有了,烂柯寺的香火也早已不如当年,好在那尊佛祖像垮塌后崩落的无数精美石块,还足以刻上数百年不止。
清晨时分,瓦山四周落了一场雨,海风让山顶本就比内陆更凉些,于是明明还在夏天,却有了些秋天的感觉。
“仿佛当年。”
宁缺站在佛祖石像残躯的前方,看着青山间的山道还有林后若隐若现的殿宇,以及满山满谷的巨石,说道:“仿佛两个字好,仿着佛造像,终究不是真实的。”
观海僧站在他身畔,双手合什宣了声佛号,叹道:“那什么是真实的呢?”
宁缺转身望向他,说道:“南晋将定,燕国暂时不用管,神殿连大河都胜不了,你以为道门还能翻盘?胜利,才是真实的。”
观海僧沉默片刻,说道:“难道你不觉得很奇怪。”
宁缺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微带凉意的雨水,落在他的脸上,洗走所有的表情,说道:“去西陵的时候,烂柯寺也去,就当是分赃也好。”
观海僧说道:“书院在灭佛……我们是佛传弟子。”
宁缺说道:“错,二师兄灭的是佛国,不是佛。”
观海僧说道:“我佛慈悲,已经死了太多人,你也已杀了太多人。”
宁缺转身望向他,说道:“又错,你佛从来不曾慈悲过,他普度众生,教他们学佛,最终修的只是一个更小的极乐世界,他要的不过是度过永夜,甚至追寻更多,比永恒更多,人间如何,佛何曾真正在意过?”
观海僧说道:“照你如此说法,那我们修佛数十年,究竟在修什么?
宁缺说道:“佛经,并不都是佛写的,歧山大师教我读过,你也曾经读过,修佛,修的本来就不是佛,而是我们自己。”
观海僧沉默不语。
宁缺又道:“你是佛,我也是佛,世间人人成佛,就像叶苏在新教教典里说却没有说明的那样,人人都是昊天,那么人间自然是佛国,也是神国。”
观海僧感慨一叹,看着他苍白瘦削的脸颊,说道:“那你呢?这样继续杀将下去?你撑不了太长时间。”
佛祖像废墟里,有些野花,花是黄色的,和当年那朵花很像。
宁缺看着那朵花,看着掩在山林里的山道,想着桑桑在那间禅院里说过的那些话,微微眯眼,看不出是喜还是悲。
他不惜损耗境界与寿元,在人间万里奔波,不停杀人,也是在找人,就像屠夫所言,他不如观主和酒徒快,但他觉得自己知道她的心意,知道她在人间最珍视的那些过往,那么就算现在感知不到她的具体位置,但总有找到她的可能,比如有可能她就住在瓦山那个禅院里,不是吗?
可惜她不在。
他说道:“能撑多会儿就多会儿。”
观海僧说道:“以杀证道?”
宁缺摇头,说道:“这种说法太矫情,而且太变态,只有莲生那样的人才做的出来,虽然我杀的及将要杀死的人不会比莲生少,我不比他更不邪恶,但想法还是不一样,这个人间究竟会怎样,我不知道,我也没有主动让世界毁灭的任何想法,我只是在做些准备。”
观海僧叹道:“看来,你也觉得不对劲。”
这是他第二次提到。
唐国和书院的胜势,看似是靠宁缺一人万里奔波杀人建立的,事实上却是大势如此,他只是用这种恐怖的方式,加速着整个过程。
道门统治这个世界无数年,西陵神殿拥有难以想象的资源,按道理来说,至少不会败势呈现的如此之快,之所以如此,全部起因于……叶苏的死。
因为叶苏死,新教如春雨后的野草,蓬勃地生长,严重的动摇了道门的统治根基,因为叶苏死,西陵神殿分裂,内乱纷争不休。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只是因为观主一个不理智的决定。
但观主会做不理智的决定吗?
再不理智的人,都不会这样认为。
观海僧不会这样认为,宁缺也不会,他甚至已经隐约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但他没有任何办法,只有这样被动地应着棋子——猜到观主的想法,不代表能看透他的布局,宁缺只能用最简单的应对,去破解那复杂的那个局面。
最简单的便是生死,刀剑相隔,便是两个世界。
他只希望自己的速度够快,快到观主成功之前,人间已然改变,那么到时候,就算观主的局成功,或者也会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想改变人间的人很多。夫子、佛陀、轲浩然、莲生,他们都做过这样的尝试,或者失败,或者还在路上,像酒徒和屠夫这样的人不想人间改变,这本身也是一种影响或者说改变,所有的前提都是这些人的强大。
有的人可能从境界修为或实力上来说,不像屠夫那样深不可测,但一样可以改变这个世界,因为他拥有深不可测的强大的意志。
遥远西荒深处,被那道悬崖囚墙包围了无数万年的幽暗地下世界,已经被一个人彻底改变,燎原的野火照亮了天地与般若巨峰,也指明了道路。
数年时间的起义战争,已经完全改变了地下佛国的秩序,尤其是在初夏时分,右帐王庭的援军,被一支从葱岭悄然出关的唐军偷袭,辎重粮草损失惨重,从那之后,便再也没有谁能够改变这场战争的结局。
那座由天坑地底孤生的巨峰间,已然烽火处处,掩映在青林里的黄寺庙宇,很多已被火焰吞噬,那些连绵成片的森林里,也多出了很多灼伤的疤痕,道树不存,无数条山道裸露在视野里,就像是无数道线正在徒劳地试图缝合什么。
山道最前方,君陌手执铁剑,看着已然身受重伤的七念,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往日里穿的衣裳在战斗里毁坏,不知在哪里拣了件僧衣,他新生的头发依然灰白,所以没有蓄起,发茬极短,映照着远处的火光,似一尊佛。
不远处的一颗菩提树下,黄扬大师已然闭上眼睛远逝,做为一名唐人,在书院与佛国之间不知如何自处,数年时间的苦思,不知道在最后有没有得出答案,但没有人有资格说这是逃避,或者更应该理解为解脱。
七念浑身浴血,袈裟残破,神情憔悴到了极点,他指着满山的野火,指着那些渐渐化作灰烬的寺庙,说道:“杀人灭佛,便是书院的道理?”
君陌说道:“灭佛,是我的道理。”
七念说道:“曾听闻书院有一句话,存在便是道理。”
君陌说道:“小师弟的谵语,极错。”
七念微涩说道:“与二先生果然无法讲道理。”
君陌神情不变,说道:“因为我有道理,你们讲道理自然讲不过我。”
七念看着他,神情复杂说道:“我佛与你书院究竟有何仇怨,从你到宁缺,似乎都直欲灭而后快,如何都不肯罢手。”
君陌说道:“书院不替天行道,不替人间问话,只做想做之事。想之一字里便有我们的道理,你等对这世界无益,何必存在?”
七念指着崖坪某处说道:“无人知晓的山间盛开的梨花,极美丽,却无人能看到,对人间全无益处,何必存在?”
君陌摇头,说道:“那梨树要吸噬土壤里的养分,要贪婪夺取阳光,树下的野草想法必与你不一样。佛宗不事生产,只知让人间供奉,与道门并无两样,只不过他们是蝗虫,你们是蛆虫,难分高低,同样恶心。”
七念不赞同说道:“佛国乐土,无数前贤大德静思数千年,自有精神美果,有思想美玉,不求你尊重,但至少应该留些火种。”
“佛国乃诸僧之乐土,诸氓之炼狱,美果美玉,只能你等享用,形而上者谓之道,要在人间论道,首先要让大多数人活的像人。”
君陌继续说道:“你想用小师弟的话来说服我,我也赠你两句小师弟的话。他曾经说过:馒头会有的,米酒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只要人活着,什么都可以重生……比如你们的美果美玉,比如那些道。”
七念沉默良久,问道:“还有一句?”
“还有一句话是:秃驴都该死,师兄你说的有道理。”
君陌补充说道:“他这句话里的师兄,是我。”
七念哑然失笑,笑的很痛苦。
他今日惨败于铁剑之下,戒律院诸僧或死或重伤,僧兵和部落里的贵族武装再难抵抗数百万奴隶形成的狂潮,悬空寺或者说佛宗,真的要灭亡了吗?
作为佛宗天下行走,对于看到这些画面,七念很痛苦,很不甘心,像他一样痛苦不甘的还有很多,那些在菩提树下呻吟的年轻和尚,那些看着寺庙大火痛哭流涕的老僧,没有人肯心甘情愿地接受这样的结局。
杀声震天,黑压压的义军像潮水般顺着山道涌了过来,快要淹没整座般若巨峰,冲在最前方的人,已经看到了山道上的画面。
看着那些曾经卑贱的奴隶像疯子一样砸烧着寺庙,看着他们放肆地奔行,七念觉得这些人已然疯癫,眉眼间露出坚毅神情,盘膝坐在山道上,开始念经。
他念的是往生咒,不知是不是在给自己送行。
平静的颂经声,从山道处悠扬而起,传到峰间无数崖坪,无数寺庙里。
浑身是血的年轻和尚挣扎着坐起,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在树下坐正,随着七念开始颂读佛经,老僧擦去皱纹里的泪水,开始颂读佛经,峰顶悬空寺正殿废墟里,数十名奄奄一息的戒律院强者,也开始颂读佛经。
不知何处忽然又响起悠扬的钟声,与这些颂经声相伴,像是伴奏。
颂经,变成佛唱。
整座山峰回荡着佛唱声声,一道悲悯、解脱却又格外庄严神圣的气息,从无数僧人和无数寺庙里释出,弥漫在天空的云和地底的原野之间。
在山峰的最深处,那个被沙石封死的崖洞底部,被铁箭锁死在墙壁上的讲经首座缓缓睁开眼睛,他听到了峰外传来的佛唱,知道悬空寺和佛宗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他的眼中流露出不舍,然后渐渐化作淡然。
首座艰难地举起枯瘦的双手,在胸前合什,枯槁如干柴的脸上流露出悲悯的神情,灰色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虽微,却似天龙吟于九霄云上。
山峰无数崖坪里的佛唱声,最终来到崖洞深处,与首座虚弱的颂经声融为一处,无数僧人的禅念与他的禅心融为一处。他虽是人间佛,也无法承载如此多、如此复杂繁复的信念,他的五官开始缓慢地渗出血水,整个人开始散发淡淡的佛光,然后在佛光里渐渐褪去肌肤,露出血肉与白骨,神形恐怖。
生命之初不过是滩血,或者是脓水,佛宗用这种方式来让信徒认识无常,他们自身也做这种认知,唯如此,才是真正的纯净。
首座闭着眼睛,深陷的眼窝里没有任何最轻微的颤动,他似已经死去,又或者还活着,他正在回到生命之初……的死亡,他在化为脓血。
答答答答,最纯净最污秽的脓血滴落在崖洞的地面上,顺着一道肉眼都无法看到的细缝,向山峰深处渗淌流去,一直渗了很久很久,终于来到地底。
地底是炽热的岩浆河流。
河流里飘着一方棋盘。
那是佛祖的棋盘,桑桑登上那艘巨舟时,将它隔着万里掷回山峰,将它镇压在峰底高温的恐怖岩浆里,如果没有外力,永远无法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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