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精校)第8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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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架旁一名书院执事面无表情回答道:“在书院里,昏迷是很常见的事情,登楼都会吐血,更何况是登山。”
“麻烦您让让。”书院执事极不客气地推开大河国使臣,抬着担架,继续向书院后方跑去,又带着一道黄色的土龙,留下几句不怎么清楚的抱怨。
“让让,开水。”
四名书院执事用担架抬着第二名登山者归来,自有书院教习拿着姜汤药物等候。
“让让,今天的开水肯定特别多,别挡道啊!”
书院执事再一次归来,手里拎着担架的柄。他们的开道呼喝声,绝对要比大唐官员出行时的回避肃喝更加丰富多彩。
看到这一幕,想起去年的那很多幕画面,褚由贤忍不住回头看了宁缺一眼。
宁缺看着在后山与前坪之间往返奔跑的四名执事,微微张开了嘴。这画面对于他来说,非常熟悉,甚至有些温馨,然而去年登楼时的遭遇终究是经年的痛,直接让他的手指开始颤抖起来,胸腹间生出些恶心欲呕的感觉。
他面色微微发白,痛苦叹道:“居然还是你们四个人啊。”
书院后山未被云雾遮蔽的区域里,石径上的年轻修行者们越走越慢,不时有人痛苦地昏迷倒地,然后被迅速抬离。谢承运走在中段,虽然艰难但还在坚持,那位来自月轮国的年轻僧人则显得相对轻松一些,破烂僧袍随山风飘摇,走在登山队伍的最前端,不时东看看西看看,不像是在看风景,更像是在寻找什么出路。
隆庆皇子双手负在身后,登山看景一路施施然而行,不断超过前方的登山者。他的脸上没有骄傲没有轻蔑,只是一味平静,无论超过多少人或是看到山道旁昏迷的年轻修行者。
即便在超过那位年轻僧人时,他也不曾用余光看对方一眼。
山径尽头是一片浓浓的迷雾。
留在书院里的人们沉默无声,看看远处斜斜山径,疑惑并且震惊于那道山径的神奇,猜忖着那里究竟被书院设下了怎样的禁制,竟能让这些来自各国的优秀年轻修行者们迈步如此艰难,如此痛苦。站在角落里的宁缺也在思考分析,但他关心的重点并不是山道,而是山道尽头那片浓雾。
隆庆皇子已经到了雾前,那么他稍后如果要登山,最低目标也必须要进到云雾之中,既然如此,无论那条斜斜山径有何艰险困厄,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必须走过去。
来到弥漫山腰的浓雾之前,隆庆皇子没有任何犹豫,就这样平平常常地走了进去。稍后片刻,那位东瞧瞧西瞧瞧,显得格外好奇的月轮国年轻僧人,也来到了雾前。看着眼前不知深几许不知藏着多少万年古树山魂的云雾,先前一直表现得有些漫不在乎的年轻僧人,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凝重神情,静静看着雾气,迟迟没有迈出一步。
隆庆皇子消失在山雾之中,之后很长时间都没有第二个人能够走完山腰下那段石径,走进雾里。
想要进入书院二层楼的登山者,已经有一半被那四名执事抬了回来,只剩下谢承运等寥寥数人还在山径下段艰难地攀行,至于那名展现出不俗境界,被某些人寄予厚望的月轮国年轻僧人,似乎遇到了某种难题,站在雾气边缘犹豫不前。
看着当前局势,书院里观看登山的人们心中已经有了判断,没有谁能够战胜隆庆皇子,虽说这是事前很多人意料中事,但眼看着这幕发生,眼看着隆庆皇子远超同侪的实力,众人依然难免有些震惊无语。
“西陵神殿果然不愧是修道万宗之祖,庶民敬奉之地,天谕院则不愧为世间玄学妙境,隆庆皇子翩然登山,如此天人之姿,岂是其余人等所能比拟?”
燕国使臣看着自家皇子傲然众人,早已得意到了极点,却不忘半侧着身子,把西陵神殿众人好一番吹捧。
莫离神官微捋胡须,表情异常平静,只有眸子深处的光泽显露了他此时的骄傲喜悦,淡然说道:“隆庆天赋其才,又有昊天神辉恩宠,神殿授其裁决重任,书院虽说亦是高洁神妙之所在,但登上院后一山,实在不足夸耀。”
说的是不足夸耀,但谁都知道这句话就是在夸耀,燕国使臣赶紧凑趣又说了几句,紧接着转头望向大唐官员那一方,敛了笑容,淡然说道:“说起来大唐帝国名将贤臣云集,只可惜这一届的书院,似乎没有什么出众的人物。”
在燕国人的心目中,大唐帝国毫无疑问是一头残暴的凶兽,他们对唐人向来没有丝毫好感,今日难得遇到这么一次打击对方勃勃雄心和自信的机会,自然不会错过。
燕国使臣不敢当面挑衅大唐亲王或是公主,没有大声说出这句话,但也没有刻意控制音量,淡淡嘲讽的意味随着淡淡无情绪的话语,就这样飘了过去。
明黄云檐的大幅阳伞之下,大唐官员们的脸色极为难看,书院术科六生已经有五人败离山道,唯一还在继续攀行的谢承运还是个南晋人,而且即便是这个南晋学生,看起来也绝不可能是隆庆皇子的对手,如此说来大唐年轻一代竟是在今天的二层楼登山试中一败涂地!
亲王李沛言的神情有些阴沉,紧紧攥着衣袖,面无表情低声说道:“早知是这般局面,真应该写封信给许世,让他把王景略放回来,至少帝国脸面也不会丢得这般干净。”
坐在他身旁的李渔,淡淡瞥了他一眼,微嘲说道:“叔父,王景略被谪去镇国大将军麾下,不正是拜你所赐?”
李沛言看了她一眼,表情有些难看,沉默片刻后皱着眉头说道:“何必再提此事。说起来,景略虽然号称知命以下无敌,但隆庆却已经一只脚踏入了知命境界,他即便回来,也不见得是此人对手。”
“到底是不如隆庆,还是不想他如隆庆?”李渔唇角微翘,嘲笑说道:“叔父您今天亲自来此,不就是为了亲眼看着隆庆皇子进二层楼……你才放心吗?”
李沛言面色如常回答道:“你要知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李渔闻言沉默。
今日二层楼开启,隆庆皇子如意料中那般当先而行,虽说这是大唐帝国与西陵神殿之间的协议,然而想到先前燕国使臣那番话,看到神官莫离那副莫测高深的神情,她身为大唐公主当然难免生出极大不悦,只是正如先前议论的那样,王景略未归,书院诸生不济,又有谁能替帝国挣些颜面回来?
她下意识看了那些沉默的书院诸生一眼,然而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想看谁,找谁,想从书院学生中哪张脸上寻觅到最后那丝希望与光彩。
在书院深处的旧书楼上,临着西面的窗户不知何时被人推开,当春风伴着花香透进楼内的同时,那个胖乎乎的少年身影也出现在了窗畔。
来自世间各处的优秀修行青年们先前曾经自旧书楼下走过,但无论是隆庆皇子还是那位年轻僧人,都没有发现楼上窗畔的他。
陈皮皮的目光飞掠湿地上方书舍方檐,落在石坪角落阴暗处的宁缺身上,拿起手中的冷馒头啃了一口,含糊自言自语说道:“你丫这是准备耗到什么时候呢?”
书院外草甸边,桑桑早已打开了大黑伞,她站在阴影里沉默不语,偶尔仰头看一眼弥漫湛蓝天空间的刺眼白色阳光确定时间,然后迅速低头自怀中取出陈锦记的防晒露喷在脸上,再用小手均匀涂开,细细揉至肌底。
她知道了书院二层楼考登山,那么她就知道少爷肯定会登山,既然如此,她何必徒劳着急。
“非要最后一个出发,然后沿途不断超人,成为第一个登到山顶的人,这位皇子真是装腔作势可恶到了极点。”
褚由贤从怀中取出手绢包着的精美糕点,自己拈了一块,然后把其余的递到宁缺身前,让给他吃。
宁缺心想最后登山就是装腔作势得可恶,那自己算是哪种?
此时书院内外,大唐帝国的官员吏生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司徒依兰等书院诸生,更是面露羞愧之色。
宁缺看着众人神情,感受着此时的气氛,喃喃说道:“要不然……我来试试。”
他的声音很轻微,褚由贤却听得很清楚,捧着糕点的手顿时一僵,瞪着宁缺的脸,不可思议惊声呼喊道:“你说什么?要试试?难不成你想登山?”
安静的书院前坪,褚由贤这声惊呼回荡不休,所有人都怔住了,下意识里调转姿式,望向声音起处。
宁缺看着褚由贤无奈说道:“贤啊,声音还可以更大些吗?”
于是褚由贤真的跳了起来,震惊失色大声呼喊道:“你真要登山?你真要进二层楼?”
这一下,书院内外所有人都听清楚了,也看清楚了,无数双目光投向角落,望向宁缺,震惊张嘴难言。
宁缺从褚由贤手中接过糕点,用手绢包住,笑着说道:“留给我在路上当干粮。”
说完这句话,他便抬步向书院后山走去。
第一百五十二章
十四年,去年夏天,今日拾阶
男主角总是最后登场的那个人。
黄沙漫天的战场上,几名偏将捉刀厮杀良久,或奈何不得对方,或被对方打得节节败退,便能见那厢一银袍小将猛提马缰,斜刺里冲杀过来,一枪将敌人尽数挑落马下,然后持枪立于野,暮光照他脸,潇洒装逼至极。
阴雨延绵的街巷里,帮派小弟拿西瓜刀互砍,鲜血比雨水喷得还要更加猛烈密集,从西市到南市杂杂乱乱倒着数十具尸首,然后才见那披着黑色风褛的江湖大佬手持钢刀,大喝一声挥刀而出,如一道血龙从这头杀到那头,刀前无一合之敌,脚下无苟活之命,端是威猛无比。
至于为什么银袍小将和黑褛大佬一开始不出手,非要等着自己的下属和小弟们抛头颅洒热血凄惨了半天,才施施然踱步而出?那当然不是因为他们像说书先生们一样都患有习惯性的拖延症,而是因为这些装逼犯们确知,只有前面的隐忍残酷憋屈长时间的等待,才能突显最后自己的风采。
二层楼开启后,陆陆续续有很多人开始登山,开始向山顶攀登,包括众望所归的隆庆皇子也已经启程,宁缺却始终迟迟未动,沉默站在角落里,一直等到这个时候。
他可以把自己的迟迟未动解释为是要通过观察那些登山的年轻修行者们的遭遇,分析登山时可能遇到的问题,但他在内心深处不得不承认,更重要的原因在于,那些在斜斜山道上艰难前行的修行青年们不是他的下属,也不是他的偏将,他不关心那些人的死活,既然对于进入二层楼这件事情他没有什么信心,所以凭什么不享受一下最后登场所带来的快感?
男主角,总是最后登场的那个人。
哪怕今日登山到最后,男主角还是那位高高在上、完美得不像人类的隆庆皇子,但至少在此时此刻,他要当男主角。
宁缺的想法得到了完美地实现。当他接过诸由贤手绢包着的糕点,施施然向书院后方走去时,庭院四周无数双目光都被他的身影所吸引,那些目光里饱含着无数复杂的情绪,有吃惊有惘然,更多的还是疑惑。
二层楼开启之时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今天登山必然是隆庆皇子大胜之局,值此时刻,怎么还会有人如此不知好歹,长身而出干扰一众人等肃穆神圣等待隆庆皇子光彩照人的画面?
“好像是书院的学生。”大河国使臣看着宁缺身上的衣饰,皱着眉头说道:“难道这是书院隐藏着的强者?”
“术科六子都在山上,已经有四人被抬了回来,看书院教习们吃惊的模样,他们似乎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书院诸生聚集的人群中,钟大俊强行压抑住心头的震惊情绪,看着处于议论中心的宁缺背影,冷笑一声嘲讽说道:“他又想发什么疯?还嫌自己这一年来丢脸丢得不够吗?”
司徒依兰下意识里向前走了一步,袖中双手微微攥紧,望向前方的宁缺,脸上满是好奇与担忧的神色。她虽然知道宁缺绝不像同窗们谈论的那般无用卑劣,但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这时候要去登山,更想不出来他凭什么相信自己能够有机会进入书院二层楼。
阔大的金黄遮阳伞之下,李渔看着那个绝不陌生,但确实也谈不上如何熟悉的少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她想起去年自草原归来旅途上的那些画面,想起吕清臣老人那番微笑坚定说出的话,不知为何竟对他生出了很强烈的信心和希望,只是自己都不知道这份信心与希望由何而来。
李沛言顺着身旁她的目光望去,表情严肃而冷凝,身为大唐亲王,他极愿看到书院里能够有一位大唐青年站出来替帝国争回些颜面,却又不想这件大事生出太多变数。
莫离神官并不认为宁缺有资格成为变数,他淡淡看了这名普通学生一眼,便不再在意。隆庆皇子此时已经进入山腰浓雾之中,或许下一刻便会成功登顶,在他看来无论这名学生此时站出来是何意图,是哗众取宠,还是得到了书院中人的授意,都只能是把西陵神辉与皇子衬托得更完美的陪衬。
对于意志不坚定心思容易动摇的人来说,目光是有重量的,尤其是书院石坪四周这么多大人物审视疑惑的目光,汇聚在一个人的身上,甚至可能把一名身材单薄的学生给压垮。
但对于宁缺而言,旁人的目光是世间最没有重量也没有力量的存在,再多双目光汇聚在一起也同样如此,他要做的事情和这些人无关,那么这些目光里的情绪也与他无关。
负责主持今日二层楼开启仪式的书院教授,面无表情站在石坪前道旁边,先前他已经通过教习的介绍,知道宁缺是书院的学生,也知道了这一年来关于此人的传闻。
“为什么?”教授问道。
宁缺憨厚地笑了笑,揖手问道:“不允许?我没听见您前面说的规矩里有限时报名这一条。”
“确实没有,只是听说你去年期考为了怕输给竞争对手,伪装生病弃考,所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今天会登山。”
“如果弃考和登山是在逻辑上相互抵触的两面。”宁缺看着教授,极为恭谨认真解释道:“那我今天敢登山,就说明书院里的那些传闻,那些对我的指责都是虚假的。”
看着这名普通的学生胆敢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教授微微一笑,两道染着银霜的眉毛在春风里飘了起来,显得颇为高兴。
但他没有让开道路,反而带着一丝趣味继续问道:“可我还是想知道,你今天究竟为什么要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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