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精校)第84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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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依然没有理会他,显得很是轻蔑。
因为痛苦,宁缺的眉心不停跳动,衣裳早已被汗水湿透,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办法忍下去,绝然调动念力便向识海深处潜去。
虽然有些可惜和不甘,但他还是要把莲生留下的意识碎片碾灭,不然他真的可能会在这种痛苦中发疯,甚至直接死去。
只是他忘了,有两把斧子。
他刚刚调动念力,白塔寺上空,又响起一道如雷般钟声。
那把无形的巨斧,从高远的天穹上落下,直接砍在了他的身上。
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被劈成了两半,心脏也被劈成了两半。
他虽然咬着嘴唇,也无法阻止一声极凄惨的痛嚎从唇间迸将出去。
他痛苦地倒在了地上不停吐血,身体不停扭曲,就像是被塞进热锅里的泥鳅,地面上很快便变得血迹斑斑。
来自天空的斧子继续砍,来自识海的斧子继续砍,他眼神涣散,再也无法承受,就这样昏了过去,可即便是昏迷中,他的身体依然不时抽搐,很明显,来自天空和头内的两把利斧还在不停劈砍。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在禅房里醒了过来,窗外天光大作,他竟昏迷了整整一夜时间,好在钟声停了,斧子也停了。
他擦掉唇角的血渍,艰难地走出禅房,来到湖畔。
青板僧正在湖畔,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身上的血迹,有些吃惊,愣愣说道:“师兄,你在禅房里念经还是杀生呢?”
宁缺看着湛蓝的天空,问道:“你有没有听到钟声?”
青板僧神情惘然,说道:“什么钟?”
宁缺的神情也很惘然,说道:“为什么只有我能听到呢?”
第一百三十六章
劈你是因为想你,所以很响
回到小院,坐在树下静思了三天三夜,宁缺觉得自己的精神已经完全回复,起身向外走去,桑桑说道:“如果搞不明白,何必去受苦?”
宁缺没有回头,说道:“已经受了这么多苦,当然要弄明白。”
来到白塔寺,静阅佛经和前代高僧笔记,待暮色至时,他点燃了桌上的烛火,这些程度他已经很熟悉,做的很自然。
烛火微亮,影子重新出现在墙上。
他走到墙前,盘膝坐下,想了想,又抽出铁刀放在身旁的地面上,同时从袖中取出几张符纸,准备稍后使用。
其实他很清楚,无论是铁刀还是神符,对墙上的影子和那两道巨斧,都没有任何意义,因为这是一场非普通意义的劫难。
但这样做,能够让他稍微安心一些。
没有过多长时间,白塔寺里钟声再起,寺里的僧人依然没有听到,能够听到这道钟声的只有宁缺。
他看着墙上的影子,说道:“来吧。”
影子站起身来,开始狂暴地无声嘶吼,开始挣扎。
那把巨斧再次在宁缺的脑海里疯狂地挥动。
宁缺脸色骤然苍白,额角青筋随着斧落的节奏不停浮现,紧咬的牙齿开始渗血,但他始终保持着盘膝的姿式,不肯投降。
现在他已经非常清楚,墙上的影子是自己的,也是莲生的,脑袋里那把巨斧,其实便是莲生的意识碎片在发难。
三天前,他承受不住痛苦的时候,想要用念力把莲生的意识碎片镇压,但就在那时,天空里那把斧子落了下来。
最开始的那个夜晚,他虽然没有弄明白事情的真相,但于意识模糊间,本能里想要把莲生的意识碎片毁掉,也是那时,天空响起钟声。
他没有能力同时抵抗两道巨斧,他想试试,能不能抵抗住脑袋里这把斧。
“你这么不停地挣扎扭动,知道的人知道你在难受,不知道的人只怕会以为你真的疯了,你究竟想做什么呢?”
宁缺看着墙上正在痛苦挣扎的影子,脸色苍白问道:“你想要什么,你就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要什么呢?”
影子还是没有回答他。
斧子还是在他脑袋里不停地砍着,黄豆大的汗珠顺着他鼻梁流下,流进他的嘴里,有些微咸,却不知道是汗还是血。
他死死瞪着墙上的影子,身体不停地颤抖,忍受着越来越可怕的痛苦,双手握的极紧,指甲深陷进掌心。
“你他妈的到底要什么!”他痛苦而愤怒地喊道。
影子忽然静止,变成一片幽影,向着四周散开,最终把整间禅室都占据,无论是烛光,还是窗外的星光,落在墙壁和地面上,都是暗的。
在这片幽暗的世界里,宁缺看到了魔宗山腹里那些悬于空中石梁,看到那座无字碑,看到白骨的山,看到山里那位干瘦如鬼的老僧。
老僧是佛,老僧也是魔。
老僧说道
“欲修魔,先修佛。”
宁缺说道:“我一直在修佛。”
老僧说道
“不疯魔,不成佛。”
宁缺醒过神来,记起自己曾经听过这些话,才明白莲生不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而只是死去之后的一缕意念,在重述过往。
老僧的眼窝很深,里面仿佛有鬼火闪耀,他的面容扭曲,显得极为痛苦,嘶声喊道:“但这些都是假的!佛是假的!魔也是假的!”
宁缺胺来,冷汗涔涔。
吱呀一声,禅室的门被人推开,满室阴影骤敛,变成墙上盘膝而坐的影子。
桑桑走到他身后,静静看着那个影子,说道:“他不是莲生。”
宁缺的脑袋还在剧痛,有些恍惚问道:“那是谁?”
桑桑看着他,说道:“是你。”
宁缺问道:“为什么是我?那来自天空的钟声呢?”
桑桑说道:“不知道,不知道。”
她是无所不知的吴天,但这两件事情,她都不知道答案。
在随后的日子里,宁缺偶尔还是会去白塔寺,对着墙上的影子痛苦相询,愤怒痛骂,却依然没有找到答案。
最令他感到痛苦的是,如果他不去白塔寺,脑里的那把斧子便不会砍他,但无论他在哪里,天空里的钟声始终在持续,那把无形的巨斧,不停地砍析着他的身心,仿佛不把他砍成两截,誓不罢休。
没有人能够听到天空落下的钟声,就像是没有人能够听到白塔寺夜晚的钟声,也没有人能看到那把从天而降的巨斧,桑桑也看不到。
宁缺有时候甚至会觉得这些都是幻赏,但无比清晰的痛苦,在不断地提醒他,那把斧子真的存在,真的有人在不停地砍他。
无时无刻都有巨斧临身,那是何等样的痛苦,他根本无法承受,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精神变得越来越焕散,有时他实在承受不住,冲到院子里对着天空破口大骂,却发现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桑桑把时间都用来照顾他,替他擦去额上的汗水,替他驱散恶梦的阴影和夏日的虫蝇,牵着他的手,偶尔看天。
三年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宁缺被斧子劈了整整三年,时间在痛苦的折磨里变得那般漫长,那般难以忍受,他甚至想过自尽,却舍不得桑桑。
深秋里的某一天,宁缺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桌旁,伸出颤抖的手指,端起茶碗喝了口茶,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没有让碗落下。
真切的痛苦,会让人的身体做出本能的反应,绵绵无绝期的痛苦,对精神是一种极大的折磨,对身体也是一种极大的伤害。
他推门走出房间,看着正在厨房里准备午饭的桑桑,说道:“没有胃口,随便吃些就是。”
桑桑站起身来,静静看着他,忽然笑了笑。
宁缺以为自己的脸上有什么,伸手摸了摸,却只发现自己变瘦了很多。
忽然,他神情微变,想起自己已经有很久没有痛了。
他抬头望向秋高气爽的天空,喃喃说道:“不砍了吗?”
桑桑说道:“要不要出去走走?”
这三年里,宁缺很少出院散步,他不想牵着桑桑的手,走到河畔垂柳下,忽然间就面色苍白,倒地不起,那样很没面子。
但……既然天空里那把斧子不砍了,或者可以出去走走?只是,为什么斧子不劈了,自己却觉得有些失落?
“好啊。”他笑着说道,只是因为无时无刻不在的痛苦,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笑过,所以笑容显得有些生硬。
桑桑把手上的水在围裙上擦干,问道:“去哪里?”
宁缺想了想,说道:“还是去白塔寺。”
走进禅房,掩上门,宁缺坐到墙壁前。
桑桑在禅房外,静静看着天空。
蜡烛已经点燃,墙上的影子渐渐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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