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精校)第8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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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胜居后宅贵人相召,诸生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所谓骄傲确实不适合在长安城里发作,这座神奇的城市,随便在侧巷嘘嘘就有可能碰着位同样喝多了的小国公,在茶铺里吹个牛就有可能遇见月轮国来的某位王爷,自己等人不过是想借着由头聚上一聚,结果居然碰上了大唐公主殿下宴别燕太子……
得胜居占地极广,那处后宅乃是神风年间一位老御史留下的祖产,容个二三百人不在话下,但毕竟是公主殿下相召,哪有让所有书院学生排着队去请安、把清幽贵院变成菜市场的道理?不过是择些平日里成绩优良口碑不错的学生做代表罢了,代表之中自然少不了谢承运为首的术科六人,钟大俊等才名在外之人,还有司徒依兰、楚中天这等长安权贵子弟,以及某人。
书院诸生进入清幽宅院时,李渔正低声与燕太子说着话,忽然间她的眉尖微微一蹙,目光下意识里望了过去,果然在人群最后看见了那张熟悉又可恶的脸。
这大半年的时间,她时常唤桑桑来公主府陪自己说话,却再未见过宁缺,但通过各式各样的途径,宁缺在书院里的作为依然不停进入她的耳中。
她知道那场期考赌约,知道他后来被书院同窗排挤,却一直不曾开口发话,不过是旅途中相识一场,区区一个书院学生的遭遇,哪里够资格引来她的关注?就算她愿意,在很多时候也不能表露出来。
“见过公主殿下。”
“见过崇明太子。”
谢承运、钟大俊、临川王颖诸生站于宅院静廊之前,依次向席上两位贵人行礼请安,几番对答下来,诸生表现不错,尤其是谢承运及王颖二人言辞颇有清肃意,李渔觉得比较满意,只可惜那位谢三公子是南晋人而不是唐人。
“崇明哥哥,你看我大唐青年一代才俊如何?”李渔微笑望着燕太子问道。
燕太子微微一笑应道:“大唐威临四海,书院乃千古神圣地,自然不凡。”
便在此时,得胜居清幽后院外忽然响起一片嘈杂声音,有拦阻声有训斥声,竟似有人正在向这边直闯。李渔望向廊外竹后掩着的通道,手指间拈着小酒杯没有发话,只是眉尖微微蹙了起来,坐在她身后两尺席上的华山岳则是神情一肃,厉声呵斥道:“谁人如此大胆,竟敢乱闯殿下宴饮之地!”
院外的嘈杂声极为迅速地转为依然凌乱却代表截然不同意味的声音,廊后竹林间响起的丝竹声骤然乱得不成曲调,隐隐夹着少女惊喜的呼喊,报事人震惊传话时撞翻酒席的声音,然后这些声音在下一刻通通消失。
寂静一片的宅院间,雨廊下,竹墙旁,没有任何声音,变得寂静一片,安静得令人心悸,除了那些落在石径间又仿佛落在人心脏上的脚步声。
自宅院外缓慢行来的脚步声并不只属于一人,并不整齐,但庭院间众人的耳朵却仿佛只听到其中一人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异常稳定,仅仅从听觉上便能释放出极浓郁的骄傲味道,似乎他每一步都是踩在通往苍穹的天道上。
面露痛苦无奈之色的得胜居老板像个可怜小厮般佝着身子走在前方,虽然带着外人直闯四公主的宴饮场所,毫无疑问是最快的取死之道,然而此时他身后这些客人来头也极大,更关键的是对方拿出的理由根本无法反驳。
在石径上行走的是大唐文渊阁大学士曾静,这位深受陛下与皇后信任的朝中大员,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看不出来真实的情绪。
在曾静大学士的右手方,是位穿着黑色道袍,腰间佩着昊天神剑的中年男子,他是西陵神殿天谕院副院长,此番造访都城长安的莫离神官。
大唐帝国朝野皆知,皇后娘娘与四公主殿下的关系虽谈不上水火不容,但因为日后某年继大位之事,天然处于敌对阵营之中,如今皇后娘娘麾下首席大臣要闯公主殿下的宴饮,身边还带着位来自西陵神国的大人物,谁愿意把自己夹在这种恐怖的湍流之间?更何况来闯宴的人群中,还有那位……
曾静大学士与莫离神官携手而来,按道理讲,注定要吸引庭院间所有人的目光,然而事实上,此时场间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二人身后那位青年身上。
世间有一种人天然便具有某种魅力,即便他是万千民夫中一个浑身污泥的倔犟少年,即便他是黑压压叩山虔诚信徒中面容普通的少女,无论他如何低调沉默地走在人群中,无论他身周有多少光彩压目的大人物,只要他在那幅画面中,那么当你望去时,绝对会第一眼看到他,然后再也无法挪移开目光。
人群中那位青年便是这样的人。他年龄约摸二十岁左右,身上穿着西陵神殿裁决司死气沉沉的道服,腰间佩着柄式样普通的剑,脚步平缓而稳定,就这样沉默寻常地跟着曾静大学士和莫离神官走入庭院,瞬间夺了所有目光。
英俊的眉眼就像传说中那般无可挑剔,映着树梢处漏下的淡淡天光,震飞丝丝缠绵的柳絮,隆庆皇子就这样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有若神子。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负面情绪,一味平静,但就像节奏清晰至死板的脚步声那般,让场间所有人都感觉到他的骄傲,那份深藏于身躯内骄傲到不屑于展露的骄傲。
短暂的安静,空旷清幽庭院里的人们下意识里站起身来相迎,书院诸生瞬间猜到此人身份,脸上流露出淡淡惘然无措,目光里略带不安,情绪显得极为复杂。
坐在最上方席上的李渔微垂眼帘,眼中的惊讶寒冷警惕神色一闪即逝,坐在她对面的燕太子目光则是更为复杂,有些唏嘘有些伤感,然后缓缓站起身来,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说道:“隆庆……这真是多年不见了。”
此时一直坐在庭院最偏远角落里,不停埋怨跪坐礼仪实在不符合人体力学的宁缺,终于注意到了这些不请而至的客人,张嘴看着人群中那位卓尔不群的隆庆皇子,赞叹道:“这真是咔嚓一声雷响,男猪角终于闪亮登场。”
第一百四十三章
辩难始
用天谕院副院长莫离神官的解释说,隆庆皇子自西陵前来大唐都城长安的路上偶感风寒,前些日子一直在桃花巷中静养清心,所以一直未能拜望自己的兄长,而今日得知太子殿下明日便将启程返国,故不顾病未痊愈,赶来此地相见。
西陵神殿裁决司的大人物,已经站在知命境界边缘的强者,居然会被旅途中的风寒感冒弄到卧床不起?这理由借口自然无人相信,场间众人都清楚,隆庆皇子只是不想太早与燕太子相见罢了,然而这等场合,既然西陵方面给出了个借口理由,大家也只能接受便是,难道还能直斥其非?
从隆庆皇子进入庭院,场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过去,那几位书院女学生更是如此,低声议论赞叹,更有少女眸中渐现痴迷,听着莫离神官的借口,她们不禁好奇他会如何回答,脸上会不会露出尴尬的神情?
隆庆皇子没有回答,当莫离神官解释的时候,他只是平静沉默坐在燕太子下手方的席几之上,脸上没有尴尬神情,更准确地说,除了一些礼仪性的微笑之外,他那美丽如画的容颜上,基本上没有什么表情,仿佛是在向场间众人表明,我知道这是借口,而且这种借口很无趣,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浑身上下透着股方正严肃味道,即便是那如画容颜,都不能冲至稍淡几分,直至此时,场间诸人才渐渐回想起来,隆庆皇子除了修道天才万人迷之外,还有一个更了不起的身份,他亲执神殿裁决司,权盛威重不可一世。
双方分席坐定之后,便自有人介绍彼此身份,知晓陪着隆庆皇子前来的是曾静大学士,场下席上的书院诸生不免又要起身行礼。
曾静大学士便是当年住在宣威将军府对门那位通议大夫,因为家宅不宁引来皇后娘娘震怒,结果最后反而因祸得福,得罪了清河郡大姓,却得到了陛下和皇后娘娘的赏识,从此青云直上,成了如今朝中屈指可数的重臣。
书院学生虽则骄傲,但若进不了二层楼,结业之后也会入朝为官,哪里敢得罪这样的大人物。至于坐在最角落处的宁缺,所思所想却与同窗不同,他好奇打量着远处席间这位高官,心想小时候见你时哪有这等官威?
“晚生临川王颖,见过大学士。”
“末学阳关钟大俊,见过大学士。”
“南晋谢承运,见过大学士。”
谢承运长身而起,微笑揖手一礼。有些人注意到他并没有自称晚生末学,稍一思琢便明白,这并不是他对大学士无礼,而是不想在某些人面前落了下风。
“谢三公子才名远播,老夫久居长安城,也听说过你在南晋科试时的风光,听说如今你在书院术科中精学勤进,真是令人欣慰。”
曾静大学士微笑捋须,看着正坐在对面的隆庆皇子说道:“皇子号称当世奇才,今番又要入书院进修,当与谢三公子这等俊彦好生亲近一番才是。”
听着这句话,隆庆皇子微微领首,似是赞同曾静大学士的话,但因为动作异常细微,很难看出什么诚意,他美丽的容颜上毫无表情,并未刻意流露出某种冷傲,但这种无情绪却透露出很准确的信息传达,那就是不在意。
苍鹰不会在蚂蚁面前流露骄傲,高山不会刻意低头俯视小山丘,因为在他们看来,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存在,根本没有必要流露出多余的情绪。但对于承受者而言,这种不在意正是最重的傲骨凌人,这种无视毫无疑问是最狠的轻蔑羞辱。
在书院中向来以才学风度著称的谢三公子谢承运,孤单落寞地站在场间,过了很久才微微一笑坐回席上,只有专心去看才能注意到他的笑容有些不自然。
不过是一首小小的插曲,今日得胜居宴饮真正的问题一直隐藏在幕后。隆庆皇子与燕太子相见,无论兄弟二人争或不争,总是燕国皇位继承权的内部倾轧。公主李渔很明显站在燕太子一边,而曾静大夫随隆庆皇子前来,虽然表面上是奉陛下旨意相陪,但谁能确定他是不是代表了皇后娘娘的倾向?
燕国皇位继承权,事涉两国之间的关系,同时也会进一步增强或是减弱大唐皇室两大势力间的实力对比,只是当着燕国人与西陵神官还有一众学生的面,无论是公主殿下还是曾静大学士,都要维持帝国应有的尊严与气度。
“陛下命微臣陪隆庆皇子熟悉长安周边,几番交谈虽不甚深,但臣深感皇子学识过人,殊可敬佩,加上修为惊人,入书院二层楼,想来是不在话下。”
曾静大学士轻捋郁须,看着对面的隆庆皇子赞叹摇头。谁也不知道这位皇后娘娘信臣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居然当着一干书院学生的面,如此称赞外来客人,就算是为了打压公主与燕太子携手之势,作派也实在是太难看了些。
场间席上的书院诸生代表,平日里本就是书院中最优秀的一批人,傲骨自生,他们或许并不知晓燕国皇位继承之事,但先前看着隆庆皇子无视谢承运一幕,对此人生出了极大的反感,此时听着曾静大夫说到书院二层楼一事,他们又骤然想起,这位隆庆皇子便是己等最强大的竞争对手,不由一惊。
钟大俊挑眉说道:“书院二层楼……可并不是那么好进的。”
大唐风气开放,似这等宴饮场所,随意插话并不少见,尤其是当意气之争上来时。曾静大学士微微一笑,不再多说什么,似是对这等应答毫不意外。
一直沉默寡言坐在上席的莫离神官,冷冷看了场间一眼,淡然说道:“我西陵神国人才辈出,隆庆皇子乃我天谕院十年来最杰出之人,二十载年华便要迈入知命之境,堪为世间年轻一代最强者,若他都不能进书院二层楼,谁能入?”
他身为西陵天谕院副院长,身份尊贵,然而谁能想到他说出来的话,竟是如此直接甚至显得有些蛮横,然而有句俗话叫话糙理不糙,他轻描淡写摆出几个名词来,加上这些年真实事迹的例证,这等糙话便显得更有力量:如果世间年轻一代最强者,都不能进入书院二层楼,那么谁有资格进入?
“迈入知命境界和知命境界本来就是两回事。”
固山郡都尉华山岳,面色微沉说道:“世间有多少号称修行奇才之人,便在那门槛上误了终生,眼看着知命在前却迈不动第二只脚。我固然不如隆庆皇子天资过人,但隆庆皇子现在不过是洞玄巅峰境界,便要说他是年轻一代最强者……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过誉,只觉得神官此言,恐有捧杀之虞。”
西陵神殿的神官行走世间诸国,所受待遇何其尊崇,然而当他们入了大唐国境,进到长安城中,官方看似热情有礼,实际上绝大多数人就像华山岳此时一样,根本看不起这些装神弄鬼的道士,一旦怒意起,哪里还管得了什么修辞手法,反驳质疑嘲弄的话语,就像棒子一般硬梆梆地抡了过来。
莫离神官强行压抑住心中怒意,盯着华山岳的双眼寒声说道:“大河南晋月轮确实各有年轻强者,不过近些年来,还真不知道大唐又出了什么大人物。”
华山岳毫不示弱回瞪了过去,说道:“我大唐王景略现正在镇国大将军麾下效力,因天枢处规矩,现在还只不过是一亲兵,便也真算不上什么大人物,只是他那知命以下无敌的名头,始终还是无人能够夺去。”
这段话真是掷地有声,大唐王景略并非出自西陵,也与佛宗无关,纯自修成才,号称知命以下无敌,隆庆皇子虽说出自西陵神殿,号称绝世修行天才,但只要你一天还没有跨入知命境界,又没有打败过王景略,便难称真正无双。
清幽宅院间陷入了短时间的沉默,然后这沉默迅速被一道极为平淡的声音打破,声音的主人,却是席间一直沉默的隆庆皇子。
隆庆皇子举着手中酒杯,静静看着华山岳,但目光清远却像是看着极远处的某地,落在茫茫大泽旁的军营之中,淡然应道:“知命以下无敌……很久以前我就想替他把这称号给改了,只可惜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华将军,如果方便不妨替我传话给王景略,希望他能尽快往长安一行。”
“你知道的,我现在不方便出长安城。”
隆庆皇子收回目光,没有夹杂一丝情绪望着华山岳的眼睛说道:“如果他出现得晚了,我就没有替他改称号的机会了。”
迎着那双宁静如湖,毫无情绪的目光,华山岳心头微凛,无由一窒,准备好的话语强行咽了下去,因为他从隆庆皇子的目光中看到的不是被激怒后的战意,而是一如先前的平静自信。
场间很多人都听懂了这句话:如果王景略出现晚了,他就没有替王景略改称号的机会,不是说他无法与王景略交手,也不是说他认为自己可能失败,而是因为……
他坚信自己在不久的将来必将踏入知天命境界,到那时再击败王景略,王景略岂不是依然可以保有知命以下无敌这个称号?确定自己必将踏入知天命境界,甚至隐隐可惜晋境之前没有机会与王景略一战且击败之——这种自信淡然,需要经历过怎样的历练,达到怎样的实力境界才能拥有?
被一个燕国皇子,一个来自西陵裁决司的敌人震慑住了全场,李渔精致的双眉缓缓蹙了起来,想起天枢处里那些老头子,想起这几年间周边各国涌现出来的年轻强者,不禁生出淡淡无力之感。
数百年来,大唐国力强盛,军威更是无双,可只要书院后山中人不出手,便极难在个人层面上找出能与外敌相抗衡的人选,不得不说这是一种极大的遗憾。
她的目光在场间的书院诸生间掠过,带着一丝恼怒想着,如果你真是吕清臣先生寄望的修行天才,本宫何至于在这种场合被这个皇子逼至如此境地?思绪还在柳絮间发散,她却没有在那角落里找到宁缺的身影,不由更是恼火。
得胜居侧门巷内,宁缺站在乌厢马车旁,对疑惑探出头来的桑桑不耐烦地招了招手,说道:“你在家里不是成天闹着说要近距离看看那位隆庆皇子吗?”
桑桑很认真地解释道:“少爷,我就那天晚上说过一句,没有成天闹。”
宁缺摊开手说道:“好吧,你想不想看?”
得到肯定的回答,他带着桑桑向得胜居走去,有些心疼地掏出一块银子,递给行方便的得胜居小厮,然后穿过不再嘈杂的露台,走进清幽的宅院。他想着桑桑想看,所以便带她去看,反正李渔和她相熟,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自幼相依为命的生活早已养成二人某种习惯,看到对方喜欢的东西,便下意识里替对方留着,比如煎蛋面,比如酸辣面片汤,比如陆雪,比如银子,比如皇子。
清幽庭院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先前那番争论吸引,然后被隆庆皇子平静话语中流露出来的强大自信所震慑,竟是没有人注意到他把桑桑悄悄带进了场间。
淡雅丝竹声间,偶有低声议论,首席座上天谕院副院长莫离神官神情傲然,曾静大学士面无表情,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谢承运看着案上酒杯,忽然间微微摇头自失一笑,深吸一口气后长身而起,揖手为礼,看着座上隆庆皇子朗声说道:“敢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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