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精校)第7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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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临四十七巷的时候,宁缺依然保持着沉默,先前在书院里看到的那幕神奇画面,已经超出了他的想像能力,所以他此时的情绪极为复杂,震惊之余有些惘然,而这份惘然又转换成了淡淡的郁闷和强烈的企图心。
因为脑海里想的完全是那些事情,所以他根本没有注意到今天的临四十七巷有些热闹,隔壁开古董店的吴老二正在那棵大瑰树下口沫横飞与街坊们描述着什么场景,而吴老二那位悍妻今天也不知为何改了性子,看着自家男人手舞足蹈也没去拦,而是在一旁不停掩嘴轻笑,脸上涂着的厚脂粉簌簌而落。
“啧啧,看起来知命境界果然很了不起啊。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那些鱼儿怎么就老老实实地不动了呢?看着挺像有一年的魔术,那些鱼儿像士兵一样排队前进。不过旧书楼和湿地隔那么远,想变魔术也没办法吧?”
“吕清臣以前告诉过我,知命境界的修行者能够从本质上掌握天地元气的运行规律,明悟了世界的本原,但……世界的本原不是粒子吗?把那些鱼儿定住,偏生缓过来后还能活蹦乱跳,看来看去很像保鲜冰箱啊。”
进了铺子他便把铺门关了,然后坐在圈椅上以手托腮不停喃喃自言自语,念道了半天,他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对,想了半天才想明白,今天回到家中没有听到桑桑的声音,没有马上喝到热茶,而且如果照往常模样,自己说了这么多话,那丫头应该又开始嘀咕少爷又开始说胡话,但今天却没有……
宁缺惊讶抬头望去,这才发现桑桑正坐在书桌旁盯着空中某个点不停地傻笑,头发显得有些蓬乱,看上去就像传说中的傻姑。
“呃……你这是中邪了?”
听着这句话,桑桑猛然醒了过来,有些慌张地站起身,看着他说了句:“少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宁缺恼火说道:“少爷我回来已经半个时辰了!在书院里被那些无知小屁孩儿无视倒也无所谓,难道我回到家里来还要享受这种待遇?”
桑桑微黑的小脸上浮出羞愧之意,赶紧去给他端茶倒水。
宁缺忽然想到今天书院里热议的那件事情,眉头一挑,望向小侍女的背影,迟疑片刻后问道:“你今天……也看热闹去了?”
桑桑把早就沏好的茶水倒掉一半,然后冲入滚烫的热水,端至唇边轻轻一蘸试了试,发现茶温合了宁缺习惯才端过来,有些羞涩说道:“白天……反正没什么生意,吴嫂子一个劲儿拉我去看,所以……我就去看了看。”
宁缺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可思议看着她的小脸,心想那位隆庆皇子究竟他妈的多有魅力,居然连桑桑这个才十二岁的小侍女都被魔怔成了这样?
桑桑误会了他的眼神,赶紧把蓬松的头发重新整理了下,认真解释道:“那位隆庆皇子的车驾没走朱雀大街,走的通南大道,街道又窄人又多,所以太拥挤,头发才会被挤乱。不过少爷你放心,我去的时候就没带银子,不怕人偷。”
“我担心的是这个吗?”宁缺没好气训斥道。
“那少爷你担心什么?”桑桑睁着柳叶眼,好奇问道。
“呃……”宁缺摸了摸脑袋,心想自己到底是在担心愤怒什么?想了会儿没想明白,他也懒得再去想,上下打量了一番小丫头,取笑说道:“没想到我家桑桑居然也有发花痴的一天啊,不过告诉你一个坏消息,那位皇子可是有未婚妻的。”
桑桑瞪了他一眼,说道:“少爷,你不是说我要过了十六才能嫁人吗?我现在才十三岁半,哪里有想过嫁人这种事情。”
“要我说十六岁都还没长熟。”宁缺抬起手戳戳她光滑的小额头,说道:“瞧瞧你刚才那白痴模样,才十三岁半就开始思春,丢不丢人?”
“我只是跟着吴婶去看看热闹。”桑桑微低着头,有些底气不足低声解释道:“那位隆庆皇子生得确实好看嘛。”
第一百三十八章
柳絮下的真相
宁缺想起去年书院入院试放榜那时,小桑桑也曾经盯着谢三公子发过呆,这才明白原来这丫头和自己一样,也是首重皮囊的凡人啊。可为什么她从来没有看着自己发呆?那自然是因为自己的皮囊实在太过普通。想到此节,他看着她忧郁说道:“长得太好看的男人,一般脑子都不大好使,比如那位隆庆皇子。”
桑桑把小黑脸枕在细细胳膊上,出神道:“少爷,我就想看看他那张脸是怎么生的,为什么那般好看,也不知道他用的是哪家的脂粉,陈锦记还是豫脂园。唉,如果有机会能近距离看看,那该有多好啊,如果能摸摸他的眉毛那就更好了。”
宁缺看着她出神模样,忽然发现这些年来,除了操持家务之外,自家的小侍女好像一直没有什么爱好欢欣之事,心中无由生出一阵疼惜,片刻沉默后笑着说道:“隆庆皇子是要进书院二层楼的,如果你想近距离看他,到时候我带着你去,顺便你还能替我加加油鼓鼓劲儿什么的。”
“好啊好啊!”桑桑拍着小手掌坐直了身子,然后看着宁缺的脸非常认真地纠正道:“但那天我肯定是专门去替少爷你鼓劲助威,只不过顺便看看他。”
“这还差不多,乖。”
宁缺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然后背着双手向后宅走去,心想看来无论是为了自己的人生还是为了小侍女的梦想,自己都必须往二层楼爬一爬了。
又是一年春来到,柳絮满天飘,飘过坊市水井,飘过南城清幽贵宅,飘过热闹的朱雀大街,飘过高高的朱色宫墙,在檐兽鼻尖调皮地挑了挑,然后轻轻扬扬地向地面落去,把洗衣局湿漉的地面粘成一片稀薄的毡子。
“额错了,额真的错了,如果去年陛下问起来时,额胆子能再大那么一点点,直接应下来,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首鼠两端,看着一座宝山,却不敢伸手去摸。”
浓郁的河北道口音在满天柳絮中回荡着,微胖的大唐侍卫副统领大人徐崇山,站在偏殿栏下,双手拢在袖中,看着那些从御书房里面带喜悦骄傲之色走出来的大臣们,看着他们双手视若珍宝捧着的那些摹本,眼眸里的不屑轻蔑逐渐转换成怀念家乡初恋情人般的酸涩遗憾。
“你说额一个大老粗,怎么就偏偏要学那些大臣们玩什么心眼?这下可好,玩砸了不是?把自己的脚背砸得好痛,现如今陛下越喜欢,这事儿闹腾出来的风波越大,额越不敢承认当时是俺骗了陛下,这真是一着错,着着错啊。”
小太监禄吉抬起头瞥了一眼统领大人的脸色,压低声音建议说道:“大人,咱们看了这好几个月的时间,就算宁缺藏得再深,总有一天会被朝廷挖出来,到时候不止咱们这欺君之罪得落在实处,而且咱们侍卫处可是一点好处都没有,要不然咱们……干脆赌上一把?”
“怎么赌?”徐崇山用鼻腔撇出一声冷哼,说道:“陛下喜欢,皇后娘娘喜欢,那些大臣也不知道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但总之陛下失望了这么久,最后发现是我们瞒了他这么长时间,所有的失望和喜欢都会变成对你我的愤怒,到那时宁缺那小子倒是不会有什么麻烦,可是你还是我来承担责任?”
说起严肃正事儿,副统领大人的河北道口音变淡了很多,不说额而称我了。禄吉哪里敢接话,眼珠骨碌一转,心想若真有那天,背黑锅挨板子的肯定是我这个小太监,这事儿……总得想个法子找条破局道路才是。
“禄吉啊……你说除了皇后娘娘,陛下在宫里最信任谁?”徐崇山忽然开口。
禄吉凛然一惊,明白副统领大人已经看穿了自己心思,哭丧着脸躬着身子,想了半天后试探着说道:“国师大人?”
“我不管这件事情你怎么办,总之要办妥当,通过国师大人让陛下知道写那幅字的人是谁,但还得把侍卫处从这件事情里摘出来。”
徐崇山淡淡交待一句,便抬步向着宫门方向行去。
禄吉接了这么个烫手山芋,哪里肯就这么看着大人置身事外而去,满脸焦急跟了上去,低声急促说道:“统领大人,说倒是好说,这摘怎么摘?”
“我要会摘,还让你去想个什么劲儿!”徐崇山回头瞪了他一眼,不威而怒说道:“本统领大人每天忙于公务,哪有时间去办这些小事儿。”
“又不是什么神兵奇符,不过就是一幅破书帖,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那位隆庆皇子也是个麻烦,居然还要劳动本统领大人去桃花巷派兵镇压,不过就是个破漂亮年轻男人,这长安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儿怎么都发疯了?”
统领大人拂袖而去,隐隐听着柳絮间传来他抱怨唠叨的声音:“世道真乱!”
长安城桃花巷里的桃花还没有盛开,城郊静远墓地外的桃花也才刚刚结出无数朵粉嫩的小苞。静远墓地在青林幽山之间,有资格下葬在此间的基本上都是大唐官员或是富商名士之类的人物。如今踏青扫墓之季正当时,墓地之上缭绕着风吹不散的香烟,林地边缘的防火网前堆积着犹有余温的纸钱灰烬。
一位穿着灰色袍子的瘦高中年人,站在墓地高处,静静看着下方的动静,等待那座石制大坟前的人们离开,才缓缓走了下去。
看着墓碑上大唐御史张贻琦的生卒年份光辉履历,灰袍中年人沉默片刻,然后前行来到墓堆旁,右手缓慢抚过那些刚被拔断的青草,掌面与新鲜的草根断茬面隔得极近,却又没有完全接触上。
灰袍瘦高中年人姓林名零,大唐东北边军高手,洞玄境界大念师,奉镇军大将军夏侯之命,去年冬初他便抵达都城长安,开始暗中调查张贻琦等人之死。这半年的时间,他通过军部的熟人,看过很多那三椿命案的卷宗,去城东铁匠坊和城南湖畔小筑实地勘察数次,至于静远墓地也是第四次来了。
后两椿命案卷宗,不是没有疑点,始终没有抓住真凶的卷宗,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只是这位边军高手并没有在这两份卷宗之间发现可以联系起来的地方,而且他是奉夏侯大将军之命暗中调查,在找到确凿证据之前,不便与朝廷相关部衙通气,自然也没有办法获得那些部衙比如长安府的帮助。
至于御史张贻琦死亡的卷宗,他也看过很多遍,更是完全没有看出任何问题,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惧妻如虎的年老御史仓惶奔出青楼时发生了交通意外事故。他并不知道,因为御史夫人对红袖招最初不依不饶,长安府对这份卷宗做得极为扎实,不要说是他,就算是朝廷派专业人士来看,也不可能在卷宗里找到任何问题。
如果换成一般人,数月时间都没有发现任何蹊跷,或许便会直接离开长安,回到东北边军营中呈上自己的判断,但林零不止是一位洞玄境的高手,更是一位大唐军人,在没有完全确定之前,他有足够的毅力和耐心坚持下去,更何况他比谁都清楚,夏侯大将军和军师谷溪绝对不会接受任何含糊不清的结论。
临行之前军师谷溪曾经叮嘱过他,长安城里的这三椿命案,最关键的是御史张贻琦之死,大将军不需要他查出这些命案之间有没有联系,只要他确定御史张贻琦是否真的是交通意外死亡,而没有任何别的疑点。
“长安城郊,权贵群墓……”林零静静看着眼前的墓堆,眉头缓缓蹙起,声音轻至不可闻叹息道:“既不能请长安府来开棺验尸,又不可能冒着朝廷追查震怒的风险自行把这墓打开,那怎么才能查出棺里那位御史之死究竟有没有问题?”
虽然始终毫无所获,虽然眼看着似是陷入了困局,他依然没有选择离开,而是脸上渐渐流露出坚毅之色,向后退了几步,掀起青袍前襟坐到了地面上。
他接下来做的事情对修为会有极大的损害,而且类似于在草堆之中寻找一颗小石粒,更麻烦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草堆里有没有那颗小石粒,但他还是决定这样做,因为只有把事情做到这一步,他才能说服自己离开长安。
就这样,这位来自大唐东北边军的洞玄境强者,在墓群之间坐了下来,任由柳絮轻轻落在自己衣襟之上,任由初生的青涩桃苞在梢头嘲讽看着自己,从晨时坐到了午后,影子由斜而缩,而他的脸色则是变得越来越苍白。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林零缓缓睁开双眼,望向身前不远处的御史之墓,脸上露出极为震惊的神情,眼眸里却是疑惑之余浮现出些许轻松之意,仿佛因为确定了某件事情、确定了某种推测而感到如释重负。
抬起衣袖轻轻擦拭掉眉梢快要滴落的汗珠,他艰难地站起身来,扶着疲惫的腰深深吸了一口墓群上空混着烟味的空气,缓慢向长安城的方向走去。
第二日,御史张贻琦之墓的清静再次被人打扰,来的人不是昨天哭成泪人的家中悍妻,也不是那些身材丰腴干嚎无泪的妾侍,而是林零和数名长安府的衙役。
今天林零没有穿那身青色便服,而是穿着一身唐军戎服,显得格外利落强悍,只见他回首对着那数位长安府衙役拱手一礼,轻声说道:“大人,卑职既然愿以项上人头做保,那么敢请问我们何时开棺?”
衙役分开,长安府尹上官扬羽蹙着眉头走了出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锈钉下的阴霾
因为蹙着眉头的缘故,上官扬羽大人的两只三角眼显得更加难看。他轻捋颌下疏须,看着林零厌憎说道:“虽说你从军部那里拿来了回京令文,天枢处也证明了你的身份,本府自然不会治你私离军营之罪,但你应该清楚,此案早已了结多日,为了你那些莫须有的言辞便要开棺重验,这又是何种说法?”
听这言语便知道先前在长安府衙门里,双方间的谈话并不如何顺利,更谈不上愉快。林零略一沉默后,轻声说道:“府尹大人,如果长安府坚持不肯开棺重验,说不得卑职只有请军部来人了。”
“你这是拿军部压本官?”上官扬羽向来不是一个铁骨铮铮之人,只是如今因缘机会坐上了长安城官衙头把座椅,哪里肯当着下属的面失了颜面,冷笑一声提醒说道:“墓中葬的是御史,即便案情有变,也是都城治安的问题,本府若不发话,即便是军部也没道理横插一手,莫非是要本府去御前和你家大将军打官司?”
林零想着临行前军师的叮嘱,看着这位长安府尹,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微笑说道:“大人,卑职只是发现了一些疑点,所以才会告知长安府,我想大人既然愿意来墓园,自然便是也有几分意思,只是不知道大人究竟有何事情需要卑职注意小心,还请大人直言。”
上官扬羽面色稍霁,轻捋疏须沉忖片刻后,面无表情说道:“任何案情有疑点,无论是御史还是普通百姓,本府代陛下管辖长安城官民之事,自然都要认真研判,只是你要清楚,这件事情和军部无关,更和夏侯大将军无关。”
林零听明白了府尹大人言语间隐着的意思,稍一琢磨后,压低声音请示道:“卑职回京另有公干,只是意外发现……墓中御史遗骸有些问题?”
“正是这个道理。”上官扬羽淡然瞥了他一眼,说道:“而且你必须记住,稍后无论开棺结果如何,在没有找到值得怀疑的真凶之前,都只能暗中调查,尤其是不可以让御史府中那位夫人听到风声。”
一位属官听着这话,在旁为难说道:“大人,若要开棺验尸,总要通知御史府一声才行,不然若日后打起官司来,咱们很难占着道理。”
上官扬羽听着下属的劝告也不接话,只是依旧静静看着林零,这份作派表达的意思很清楚,不问苦主而开棺这口黑锅,也得由你们那边背起来。
既不能用军部和夏侯大将军的名义,事后若有不协还要去背这黑锅,林零脸上浮现出苦涩的笑容,心想这长安城里的官员,无论是前些日子打交道的书笔吏,还是今日纡尊降贵亲自前来的府尹大人,怎么都是这般滑不溜手?
如果换作别等情况,林零断然不肯背这黑锅,没有军部和大将军两面旗帜护在身上,纵使他是位洞玄境的大念师,面对着御史宅的愤怒也会有些麻烦,然而大将军严命在前,他又非常确定墓中遗骸确实有问题,所以沉默思考片刻后,看着上官扬羽大人重重一点头,说道:“如大人所愿。”
“很好。”上官扬羽表情平静,内心深处却开始感觉到焦虑情绪的上扬,这名来自东北边军的大念师,既然敢背这么大个黑锅,那说明他对墓中的情形极有把握,如此一来御史张贻琦的死,看来真的隐藏着一些什么阴谋?
工吏仵作拿着各式工具在御史墓旁等待,到春日入了中天,一天时辰到了阳气最旺之时,随着一声喊,从墓园方面调来的工人在长安府工吏的指挥下,将昨日才被家人打理干净的墓堆,变成了一片嘈乱的工地。
坟墓被从后部打开,微湿的墓穴间安静躺着一具乌黑的棺木,工人们架木于墓上,系上七道绳索,喊着号子,用了很长时间才把沉重的棺木吊了起来。
随着棺木被启开,上官扬羽动作奇快用手绢捂住了鼻子,片刻后才发现,并没有闻到什么扑鼻的恶臭,他蹙着眉头,隔着人群向里面望去,只见仵作正半佝着身子专心地验尸,隐隐约约间可以看到一些不知是白骨还是随葬器物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仵作走到人群外,对着上官扬羽恭谨一礼,解下掩在口鼻上的沁油口罩,声音伴随浓郁的薄荷油味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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