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精校)第7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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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征明看着他的背影面色极为难看,宁缺托病避考让这些军部推荐生都感到面上无光,唐军在乎荣耀甚至重于生命,他实在是不理解宁缺究竟在想些什么。
走出巷道来到湿地旁,宁缺注意到树下有两个女学生正指着湖畔轻笑,然而其中那个身材修长的少女笑容明显有些勉强,目光中透着淡淡羡慕淡淡哀愁。
褚由贤告诉过他,这位高姓少女有位舅舅在宫中,在书院里也少有人敢惹,他不禁有些诧异,心想湖畔何事竟让她心绪如此复杂。
随着她们的目光望去,只见浅湖碧草之间,野鸭安详慢游,不远处的湖畔并肩站着一对年轻男女,那年轻男子眉容英俊气度不凡,正是谢承运,那少女眉眼温婉清丽,正是金无彩。二人站在湖畔不时低头轻语,不时微笑望向湖心,一阵初秋风起,拂动院服袂角与裙摆,看上去真是赏心悦目飘然若仙。
校园里令人羡慕的神仙情侣,远处旁观少女深埋心底的微酸情意,宁缺静静看着湖畔的人,看着看湖畔人的人,笑着摇了摇头,再次离开。
这些日子他的心情越来越平静,对于书院同窗们的无视排挤根本无动于衷,甚至有些享受这份清静,因为他现在的心态与前十六年间已经有了根本性的变化。
历经千难万苦终于成功踏上了修行路,看到了一个更精妙更广阔的新世界,与之相较,世俗里的那些爱憎很自然地变得淡然了很多,既然已经上路,他确定自己肯定能走得很远很远——那些隐楼,那些高山,那些看似强大不可摧毁的敌人,随着时间推移必将成为道路旁的风景,既然如此哪里有不平静的道理?
世间并不缺少美,也不缺少发现美的眼睛,但只有足够平静的视线,才能发现那些以前无法发现的美丽。在宁缺眼中湖畔那对情侣构成的风景很美,哪怕那个男子是谢承运;书院的风景也很美,哪怕书院快要遗忘自己。
这些日子除了在旧书楼里观书修行,被诸生排挤的他有很多时间一个人行走在书院中,落在旁人眼中那身影未免显得有些形单影只萧索可怜,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一个人的书院真的很美,尤其是那些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
顺着湿地旁石径绕过旧书楼往大山方向去,在那排密植大树后方,前些日子宁缺发现了一大片无人踩过的草坪,而在草坪中央有很多株不知名的树,那些树木高而陡直,不知是不是山间风势太大的原因,树木大部分躯干光滑一片,只有最高处才伸着疏疏几根枝丫,数百棵高树拢在一处,看上去就像是无数把巨大的木剑倒插在草坪中央,密密匝匝气势极为惊人,堪称壮阔之景。
信步走进树林之间,随意择了棵树坐了下来,靠着光滑微突的树干,从怀中取出一本自己手抄的笔记,他开始用心阅读。笔记上面是《修行五境简述》里面前半部分内容,前些天他终于成功地运用永字八法解构重组旧书楼间典籍文字,能够把那些文字暂时记在脑海之中,自然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做了个抄本。
这片树林离书院本院极远,与湿地处隔着两道密林大片草坪,平日里罕有人至,他并不担心被人看到自己在看什么,蹙着眉头认真看着手抄本上的字句,沉默很长时间后喃喃说道:“我能浮纸片动烛火移银锭,难道也进入了不惑境界?听说谢承运也是刚刚进的不惑,那这些小屁孩儿兴奋个什么劲儿?”
便在此时,他身后响起一道温和宁静的声音:“谢承运年不过二十,便能由感知入不惑实属不易,前院诸生替他高兴欣喜理所应当;至于你连逢奇遇,皮皮那孩子心性善良又愿意帮助你,能进不惑则是理所当然之事。”
宁缺猛然一惊,然后听出声音是谁才平静下来,赶紧爬起身来,拍掉屁股上的草屑,对着身后树旁的女教授恭谨一礼,说道:“原来是您来了。”
女教授从树后走了出来,她身材纤小容颜清稚,偏偏透着股温柔成熟气息,外貌与气质的反差让人无法看出她究竟多大年龄,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迷人味道。
她看着少年叹息说道:“我在旧书楼描小楷描了二十年,也就是你天天打扰,书院里我最喜爱这片不屈剑林,结果现在你又出现在这里,实在是令我有些头痛。”
宁缺看着相识半年却依然不知姓名的女教授,眼珠忽然转了起来。
“不要以为任何一次偶遇都是奇遇。”
女教授看着他微笑说道:“我不会教你什么。日后若真到了你需要我教的那一天,不用你开口,我也会教你。”
第一百三十章
秋之静美及肃杀
宁缺见女教授一眼便看出自己的想法,不由有些尴尬,摸着脑袋笑了笑。
女教授看着他微笑说道:“你也不用避我,我也只是偶尔来这片林子逛逛。”
宁缺凑趣恭敬问道:“先生,您为何喜欢这片林子?”
女教授略一沉默,背手于身后抬头静观林梢秋叶,淡然说道:“多年前,有人在这片剑林悟道,那人是我在书院中唯一真心佩服之人,或许这片剑林现如今还遗留着那人某些气息,所以每次来这林间,我便会觉得有些欢喜。”
“唯一真心佩服之人?”宁缺不解道:“难道是院长在此地悟道?”
女教授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宁缺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发现身材纤巧的女教授背负双手看天,竟无由生出一股壮阔之意,挠头道:“如果那名前辈现在还在这林中,先生也许会与他成为朋友。”
女教授摇头,和声说道:“若能相见,我当试试他之剑气是否真那般浩然无双。”
听着浩然无双四字,宁缺无来由想起旧书楼里那本浩然剑,却依然毫无头绪。
“山间林中皆有真意,你既然能看懂此间景致,便不要浪费,多看看吧。”
女教授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修行之人自不屑与世人争一时之长短,但也不可读书赏景入了歧途,淡泊何以明志?明年秋日你们这届学生里的唐人便要赴边塞实修,这一年间你便要把基础打扎实些,不然若在战场死了岂不可惜?”
宁缺诚挚行礼受教,忽然想到她话语中的那个词,好奇问道:“先生不是唐人?”
女教授摇了摇头,轻柔踱步向林外走去。
宁缺看着她纤丽动人的背影,问道:“先生,学生还不知您名讳。”
“我叫余帘。”
余莲?这真是一个普通甚至有些俗气的名字,宁缺心想如此气度的书院女教授,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名字,忽又想着这些日子里那个疑问,忍不住鼓起勇气大声问道:“先生,敢请教贵庚?”
余帘微微一笑,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在林畔轻声说道:“如果我记得不错,向一女子询问年龄,是非常没有礼貌的事情。”
宁缺看着消失在林外的女教授身影,自嘲一笑想着,如果不是您清稚外表看着像十六岁,温柔婉约气度看着像三十岁,自己哪里会想到问这个?
秋日景美,天高云淡令人心旷神怡,层林尽染染红了少女脸上微羞的胭脂,晨霜初降冰清了世人蒙尘的心。
宁缺平静在书院中学习修行,不再像以往那般急迫渴望,慢慢地逐渐了解修行的世界,耐心无数遍尝试凝念,与烛火纸张银锭不断亲密,并不着急寻找到属于自己的本命物,偶尔与褚由贤说几句闲话,与司徒依兰站在书院学生注意不到的角落里交流数科问题,用留言与陈皮皮互相贬损,偶尔深夜则带上两碗蟹黄粥与对方当面交流。
没有仇恨没有鲜血,只有学习与等待,他等待着自己实力慢慢提升,等待敌人渐渐放松老去,他在秋天里等待冬天的到来,过了冬天便是春天,春天的时候书院二层楼便要开始进人了,而明年的秋天他则要重新回到边塞。
四岁柴刀杀人之后,他终于有了时间去生活,而不仅仅是生存。在日后的回忆中,除了没有桑桑的身影,这段书院时光甚至可以说是他生命中最平静幸福的日子。
大唐与燕国边境处的群山也迎来了秋天,驻守在山谷土原间的两国边境部队,没有办法感受到任何平静幸福,虽然已经好些年没有大的战事,但驻守边疆本就是苦差事,此间偏北,一旦入秋便气温极降,众人呵气成霜手被冻得通红,看着满眼簌簌落叶萧瑟画面,哪里有欣赏秋景的念头。
清晨时分,有两名穿着燕国服饰的男人越过边境,走进大唐军营。此地驻守着大唐最强悍的边军,又是镇军大将军中军营帐所在之地,防御检查极为严苛,那两位中年人拿着军部勘发的密谍手印,用了极长的时间,才通过了军营的层层检查。
走进情报司在营地里的房间,二人中稍年轻一人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那顶雄伟的中军大帐,目光落在大帐顶端飘扬的军旗上,寒冷目光一闪即逝。
进入帐篷,确认没有人偷听,另一位中年人冷冷看着同伴,低声训斥道:“从长安城弄到大唐军部的密谍手印,朝廷不知牺牲了多少利益,今日行刺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万事需谨慎,你先前就不该看那边一眼。”
年轻燕人脸上满是不屑之意,说道:“不过一屠夫耳,难不成我远远看一眼,便能让他感觉到有人想要行刺?”
“天底下想杀那屠夫的人不知多少,但他一直都没有死。”中年燕人冷漠看着他,说道:“这里距离中军营帐的距离经过枢密院精确计算,足以发起偷袭,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能偷袭他,他难道就不能感知到我们的存在?”
“不用过于小心。”年轻燕人不服说道。
便在这时,中年燕人面色剧变,不可思议望向帐篷外。
此地虽然距离最近的梁州州府并不算太远,但因为大唐军纪森严,与燕国交境处更是被看得极严,此番趁着隆冬未至,大军压境威吓敌国,没有任何军官胆敢私自归宿州城,数万边军搭起的营帐竟是连绵成海,而其中军旗飘扬其上、雄壮有若小山的营帐,自然是这数万边军最高将领的中军营帐。
营帐外没有任何士卒巡逻,安静得有若长安城王公贵族府里的后花园,帐内的光线极为昏暗,一盏防风油灯悬在帐壁,温柔照着铺满名贵毛皮的便床。
十数条名贵毛皮之间卧着位中年男子,那男子穿着一身素色亵衣,眉浓如墨蚕,唇红如稠血,薄衣之下魁梧身躯有若钢铁,纵是在熟睡之中,亦有肃杀之意。
中年男子感应到什么,睁开双眼向帐外某处望去,满脸漠然,目光如电。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大将军威势如雷
中年燕人没有看到遥远帐中那两道如电般的目光,但他身为隐居燕西最强大的念师,对天地元气波动的反应极为敏锐,瞬间感觉到仿佛有股来自地底最深处的寒冷,破空渗帐而来侵至自己身前。
他面色剧变,闷哼一声,抢先出手!枯瘦双手在胸腹间一展结了个手印,手掌上斑驳血痕无由而出,似两朵深冬红艳腊梅花,念力隔空喷涌而出!
远处中军帐内的空气受这道汹涌念力所引,骤然如风暴般卷动起来,那名安静坐卧于十数条名贵裘皮间的中年将军眉头微蹙。
他身下的名贵裘皮毛皮绽裂,仿佛有生命一般向上卷起,而床单皮革被狂暴的念力撕扯成一道道的绳索,嗤嗤如蛇般弹动,瞬间缚住他的身体不停向下深陷。
这些看似恐怖的裂索绳革,实际上根本无法缚住中年男子,真正起作用的,是附着在这些裂索绳革里的浑厚天地元气和那些无形无痕的强大念力!
年轻人是燕国成名不久的一位大剑师,未满三十岁便踏入了洞玄中品之境,堪称修行天才,自然难免骄傲,然而看着身旁同伴如临大敌的模样,便知道己方已经被敌人探知,想着那名敌人暴戾强大的名声,哪里敢有半点怠慢,眉梢如剑一般挑起,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血,手指捏着剑诀破血而出,一动手便是用尽了全部修为!
藏在他身侧鞘内的飞剑呛啷一声出鞘,流光一闪化为一道银龙,哗啦啦撕破身前的帐篷,刺透笼罩军营的黎明前黑暗,刺进灯火摇晃不安的中军营帐!
营帐里的中年男子满脸漠然,任由那些蕴藏着雄浑天地元气的裂索绳革,任由那些无形的强大念力束缚着自己的身体,任由被撕碎的名贵毛皮在身周帐内空中疾速飞舞,单衣之下有若钢铁的身躯没有丝毫动力的迹象。
他蹙着眉头盯着那道飞剑凄鸣而至,看着空中那道不可探迹不可捉摸威力强横有若飞龙的剑影,忽然眉头一展露出一道极轻蔑淡然的笑容。
那些蕴含着天地元气的裂索绳革,那些无形的念力将中年男子身上的单薄内衣束得紧缩成一道道的格子,如矫龙般的飞剑,此时已经疾速刺到他身前不足三尺的空中,凄鸣厉啸,下一刻便要刺进他的眉心,情况极其危险。
就在此时,中年男子唇角如同被雕刻出来的坚毅线条骤紧,带着些无趣,带着些轻蔑,带着些疲惫,很随意地说出一个字:“破!”
一声破字轻吐出唇,清脆浑厚但并不如何响亮,然而就在这道声音刚袅袅然回响在营帐中时,军营上空那层缓慢流动的黑云却骤然加快了流转的速度,一道灰蒙蒙的天光照向地面,云端炸响了一声昊天雷!
轰!
雷声不知道是来自云端,还是来自中年男子漠然的双唇之间,轰鸣而至,瞬间占据大唐军营中军营帐所有空间,一股强大到无法抵抗的气息笼罩四野。
那柄刺入中军营帐的飞剑猛然一颤,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锤击中,颤抖连连发出近乎哀鸣的鸣叫,挣扎调头想要遁走。然而中年男子目光如电出言如雷,这世间又有什么物事能比雷电更快更强大?
啪的一声凄淡碎响,前一刻还矫如银龙的飞剑被直接轰成了焦黑的铁片,瞬间碎成了数十截碎片,四处无主溅飞刺破帐篷不知去了何处。
帐中飞舞着的名贵毛皮碎片,仿佛被施了定身法术,骤然间安静悬浮在空中,中年男子身上紧紧缚着的裂索绳革像被锋利刀芒切割下的蛇般寸寸断裂,毫无生命气息颓然坠地,再也无法对他形成任何威胁!
这道来自云端来自中年男子双唇间的响雷,并未就此结束,而是轰隆隆继续响彻军营,磅礴无双的强大威力再次汹涌而出,雄伟坚固的中军营帐在下一刻如同灌了太多酒水的皮囊一般猛烈炸开,无数帐篷碎片混着帐内的物事喷飞而出!
紧接着,依着中军营帐的一个小帐篷被掀翻被炸成碎片,里面被惊醒的唐军侍卫揉着眼睛,茫然无助看着高远的天空,还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被身后传来的恐怖爆裂声惊得下意识匍匐到地面。
一顶一顶的唐军帐篷依次绽裂而飞,边境土地上仿佛开了一朵一朵的花,从一片废墟的中军营帐开始,循着一条笔直直线向南方探去,线条所指之处,无论是帐篷还是马厩,都在瞬间之内分崩瓦解,奇妙的是里面的人和马却没有受伤。
转瞬之间,那股磅礴强大的力量来到了线条的最末端,那两名燕人藏身的情报处帐篷,中年燕人面色苍白感受着那股扑面而来的劲道,知道己方二人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下意识里怜悯看了一眼身旁浑身颤抖的年轻同伴,然后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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