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精校)第72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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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酒足够她在人间行走更长时间,这种饥饿的感觉与身体无关,而是心理上的感受。她厌憎并且逐渐开始警惕这种感受。
但她还是走进了这家小酒楼,走上安静的三层楼,没要菜单便点了十八个菜,同时要了一盆冰镇的甜芋泥。
这家酒楼她来过,那些菜名没有记错,餐前的甜点也没有忘记,所有的一切,都和上次来时一模一样。
没有过多长时间,冰镇芋泥便送了上来,然后十八盘冷热荤素搭配得宜的菜,也流水般送了上来,在她身前满满排了一桌子。
桑桑没有拿筷子。她看着桌上的这些菜肴,看了很长时间,然后想起上次在酒楼上,那人对她说过这样一段话。
“这道菜你得试试,这可怜孩子,跟着宁缺这些年就没过过好日子,要知道人间不知有多少好吃的东西,有多少好玩的东西,这些天你就跟着我享享福吧。”
她缓缓闭上眼睛,想起那人在泗水畔对她说过另外一些话。
“我带你吃人间最好吃的烤羊腿,带你吃宋国最考究精致的十八碟,我带你吃草原最鲜美的涮羊肉,我带你吃了牡丹鱼,生蚝汤,我带你去看了雪峰,泛舟海上,苔原镜湖,还让你和宁缺成亲洞房。”
“我带你吃遍人间美食,带你赏遍人间美景,我让你体会到做为人最大的快乐,我甚至还顺手让你体会了一下更深的情感。”
“在你眼里,人类都是蝼蚁,如今你却与蝼蚁成了亲,并且感受到了其中的美好,你感受到了充分的人间的美好,那么你会不会有那么一丝想要留在人间的念头?这些年来,你想尽一切办法要找到我,邀我上天一战,但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也很想邀你来人间做客?”
她睁开眼睛,眼眸里没有一丝情绪。
天空里忽然落下好大一场暴雪,把宋国都城笼罩其中,街道上传来惊呼声和走避声,酒楼栏上瞬间积上了雪,很是寒冷。
她愤怒,所以天降暴雪。
她在断峰间醒来,走到雪海上时,看了一眼牡丹鱼。
她最开始时,一步便是千里,然后便开始变慢。
酒徒这所以无法避开她,不是因为她够快,而是因为她是规则,酒徒无论利用什么手段,那些手段都是她的。
之所以变慢,是因为她的气息随着行走开始变得浊重起来。
她在人间行走,便开始融入这个人间。
她望向自已丰满的身躯,明白自已的身体里多了些什么。
是那人留在她身体里的人间之力。
是那人带她体会过的人间的美好,那些……低级但很顽固的气息。
她看着桌上的十八盘菜缓缓拿起筷子,开始进食。
她吃的速度很快,比那人还要快。
片刻后,十八盘菜全部进入她的腹中,那盆冰镇芋泥也被吃的干干净净。
宋国都城的雪停了。
她走出酒楼,牵着大黑马来到街道上。
街道上重新变得热闹起来,孩子们在堆雪人,有的则是准备打雪仗,有摊贩趁机大声呦喝:“冰糖葫芦!”
她看到了不远处街边的陈锦记,想起来那人曾经给自已买过一匣脂粉,后来在那座叫长安的城市里又买了一匣。
她的神情变得愈发凝重,眼眸里的情绪愈来愈淡。
人来人往,她在街道中央,负手牵缰,高傲而且孤独。
她不看天,因为她就是天。
她看着人间,不能退,却也不能向前。
她不允许自已再向人间踏入一步。
这是那人登天之前给她设下的局,或者说向她提出的问题。
怎样破局,怎样解题?
她即便无所不能,在这样一道大题目前,也需要时间。
她的神情变得越来越漠然,眼眸淡的仿佛透明。
不远处传来呦喝烧饼的声音。
她发现自已又饿了。
在那个县城里,她就没有吃到烧饼。
她愤怒于这种情况,决定把这座都城里的人全部杀死。
忽然间,她觉得有什么湿软的事物触到了自已的手背。
她回首望去,黑发飘起,一片残雪被发丝击碎成最细微的粒子。
大黑马前蹄屈起,似在谦卑地行跪,在严寒的天气里,鬃毛里的汗水不停冒着热雾,明显紧张到了极点。
当桑桑的目光落在它身上后,它愈发紧张。
它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在她手背上又舔了一下。
桑桑静静看着它。
大黑马拼命地摇着尾巴,露出乞怜讨好的神情。
挑着烧饼担子的小贩,个子生的非常矮,从旁边经过,还在不停呦喝着,浑然不知自已刚刚与死亡擦肩而过。
桑桑看着大黑马,说道:“不怕死?”
大黑马恨不得把头埋进雪里去,生出无限悔意。
她转身望向长街,重新看着人间。
只不过此时她眉眼间的寒意稍逝。
大黑马抬起头来,看着她的背影,心情愉悦了很多。
卖烧饼的矮子,挑着担子颠颠地向街那头跑去。
那处有个美丽的天使正在等着他。
二人说着话,往家里走,卖烧饼的矮子有些骄傲,又有些自卑,不怎么敢看行人的眼睛,那天使则是与四邻不停打着招呼。
桑桑看着那边说道:“人类的爱恨是如此卑贱可笑的存在,却被他们虚伪地视作信仰,这样的世人有什么值得你去爱的?”
大黑马低着头,不敢表示反对意见,但并不赞同她的话。
第六章
父子
“那女人生的美貌,却不甘做婢妾,攒了多年的银钱,卖了贴身的首饰给自已赎了身,便嫁给了这个做烧饼的男人,还用积蓄在街上买了了宅子。婚后男人天天出去卖烧饼,她便在家里做女红,收拾家务,日子虽然过的清苦但还算平静,可以称得上同甘共苦不离不弃,夜里想到这些事情,那女人都有些佩服自已。”
桑桑知道大黑马在想些什么,看着街头那对夫妇说道。大黑马轻摆马尾,心想这难道不是很美好的事情吗?
她继续说道:“人类总是贪心的,总有欲求不满的时候,总想向这个世界索取更多,认为自已应该得到更多,总有一天,那女人会嫌弃自已的男人矮而无趣,于是便开始冷嘲热讽,那男人心里有愧所以不敢反驳,反而变得更为谦卑,在女人看来则是更加无趣,她那颗心便有些烦躁和不悦,将来某日她收帘时,手里的竿子落到街上,砸着一俊俏多金的公子哥,那公子哥看见她裙下的肉,便开始心垩痒,那女人也开始痒,便痒到了一处,待日后被撞破奸垩情,那女人又愧又惧又羞,自有恶意上心头,哪还记得当年的海誓山盟,平静时光,只想着用尽一切法子把那卖烧饼的矮子杀死,好与自已的情郎去快活厮混。”
风雪已停,民宅檐上的积雪开始融化,随着日头西移,温度降低,檐角滴下的水又被冻成寒冷的冰棱。
她这时候说的话,就像是这些冰棱,看似透垩明没有任何情绪,实际上却寒冷至极,撕垩破了生活美丽的外衣,露垩出虚伪下的那些残酷。
大黑马不再摇尾巴,低头看着街上的残雪,觉得好生寒冷,心知她能看到一切,那么这些冷酷大概便是人间的真垩实吧。
桑桑背着双手,牵着缰绳,向街头走去国。
走过某户宅院时,忽然被唤住。那个卖烧饼的矮汉,手里拿着一个布包的事物,看着她嗫嗫嚅嚅,想要说些什么,却紧张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桑桑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准备离开。
美貌妇垩人从门槛里挤出来,劈手拿过矮汉手里的布包,看着她开朗笑着说道:“姑娘莫要害怕,我们不是歹人,只是我家相公先前看着你赤足在雪里走着,觉得有些不忍,所以打算送你一双。普通布鞋,我自个儿做的,针线功夫自然上不得台面,但也算是结实,你可别客气。”
送完这番话,美貌妇垩人把手里的布包塞到桑桑手里,然后拉着矮汉回到了屋中,也不知她做了些什么,传来矮汉带着笑意的求饶声。
桑桑看着手中的布包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把布包扔到了街旁的雪地里,负手继续前行,大黑马觉得好生可惜。
隔壁一个姑婆,看着街对面走来的一名年轻公子,眉开眼笑打着招呼:“大官人,您这是要往哪儿去?要不要来喝碗茶?”
那公子容颜俊朗,神采不凡,尤其是一双眼睛,仿佛会说话,最令人心喜的是性垩情可亲,便是与这姑婆说话也是极为温柔。
桑桑不会理会这些市井间的故事,向都城外走去。
那公子与那姑婆搭了几句话,便准备去饮碗热茶,不料当他走上石阶的时候,檐上垂着的数根冰棱,忽然间断了,向着地面落下,只听得噗噗几声响,他的胸腹直接被冰棱刺穿,竟就这样死了,街道上顿时响起无数惊呼。
走出宋国都城,桑桑牵着大黑马望向西南方向某处,丰白若月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眼眸深处却有无数道细碎的光线生出,然后毁灭。
就像是风雪里出现了无数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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