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精校)第64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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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这是世间所有人都能看明白的道理,各国的皇室还有那些将军,虽然都很愚蠢,但想来不至于连这个都想不明白。”
余帘说道:“大唐和书院已经开始展现力量,到处都在死人,我相信月轮国朝阳城里很惨,燕国也把自己打废了,谁愿意与我大唐玉石俱焚?”
宁缺说道:“南晋皇帝听说因为丧子有些发狂。”
余帘说道:“如果那皇帝想把整个南晋都拖进疯狂的泥潭里,皇族还有那些将军,都会出来阻止他,因为没有发狂的人终究更多。”
“不惜任何代价也要灭唐的,只有西陵神殿。”她继续说道:“熊初墨已经废了,天谕和裁决青峡之战后必然重伤甚至可能死亡,神殿还有什么?”
宁缺若有所思。
“前些天,我和大师兄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怎样在必败里求得胜利,至少是暂时的胜利,谋求暂时的和平,直到我们想明白了这一点。”
余帘看着他,说道:“杀死观主,这场战争便可以结束。”
宁缺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个推论是正确的,如果知守观观主被书院杀死,西陵神殿消耗惨重,对俗世诸国的影响力会变弱,那么还有哪个国家愿意与大唐一道毁灭?
更关键的是,如果观主死了,道门对剑阁和柳白便再也没有任何约束力。
然而问题在于……观主是夫子登天之后,这个世界上境界最高、最高深莫测的至强者,想要杀死他的难度与大唐打赢这场惨烈的战争,能有多大差别?
宁缺看着她说道:“师姐留守长安,不去青峡,就是因为此事?”
余帘说道:“我没有信心能击败他,因为观主比你以及世间绝大多数人想象的还要强大,甚至是超出想象的强大。”
宁缺知道大师兄此时正在以无距境与观主竞逐,在他印象里,观主就算强大,也很难配得上师姐的形容,不由有些不解。
余帘说道:“等到观主出手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宁缺说道:“我能做些什么?”
余帘说道:“修好这座城。”
宁缺至此终于完全明白了大师兄和三师姐的意思。
长安城破,就是失败。
长安城破前,书院能杀死知守观观主,便是胜利走在了前方。
当大师兄带着观主来到长安城的时候,他至少需要修好这座城的一部分。
——杀人的那一部分。
如果他不能做到这一点,这座城以后便再也不用修了。
这是黎明前的最后一抹夜色,也可能是深渊前的最后一步。
宁缺心里的压力越来越大,沉重到他的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起来。
入夜。
莫山山站在城墙边,被寒冷的秋风刺得脸颊有些微红。
她环抱着双臂,看着身前的万家灯火,忽然觉得明白了一些什么。
只是那道灵光乍现即隐,不知去了何处。
她细眉微蹙,继续看着这座城。
宁缺也在看着这座城。
他坐在雁鸣山上,看着湖对面。
湖对面的画面是长安城的一个片段。
他和桑桑的宅院也在那里,长时间无人居住,一片黑暗,凄冷异常。
他看了很长时间,想起了很多往事。
当年收到观海僧的挑战,他就是在这片湖畔沉思了很久,然后收获了很多。
当然,更多的往事还是与桑桑有关。
只是却无任何感悟。
他很疲惫。
在凄冷的夜色中,沉沉睡去。
醒来时,湖对岸依然没有什么灯火。
因为天亮了。
晨雾里传来吆喝贩卖的声音。
晨雾散后,民宅街巷被包子铺的蒸汽占据。
人气渐生。
原来对岸并不是那般凄清。
宁缺看着那处,隐约捕捉到了一些什么。
第一百四十一章
看长安(下)
宁缺起身,拍掉身上的草屑与露水,沿着湖畔向对岸走去。
湖东面有一片白色的秋苇,苇丛中隐着一道木桥,他从桥上走过,穿过自家宅院的侧门与偏巷,便来到了人声鼎沸的晨市里,尘世里。
皇帝死了,人们还活着,战争在继续,生活也要继续,包子铺的热气像雾一样散布在街上,面馆的汤汁淋湿了青石板路面。
百姓们排队买着早点,如往年间一样说着街坊里的新鲜事,当然话题里多了很多边疆的战事,有妇人在担心自己从军的子侄。
宁缺走到包子铺前,听着蒸锅里水沸腾的声音,看着眼前的热雾,听着细碎而平实的话语,看着孩子撕包子纸的可爱动作,忽有所感。
当年就是在这间包子铺前,他遇见道石僧,看见了荒野间的一个土馒头,那是一座千年孤坟,开始入世之后最凶险的一次战斗。
其时晨风渐作,道石僧的头颅滚落,就像因为烫而没有被孩子捧住落下的热包子,然后是鲜血湿了青石板,比露水更浓,比面汤更腥。
时光悄无声息地流逝,青石街道上便再也看不到当年的血迹,看不到当年那场战斗留下的痕迹,人们甚至已经记不起那个早晨发生的事情。
晨市还是那个晨市,包子铺还是那个包子铺,老板与白案师傅还是那两个人,只是买包子的孩子不再是当年的孩子。
这就是时间的力量吗?
宁缺站在包子铺前,沉默回忆着当年的画面,然后想起在瓦山洞庐里,桑桑在佛祖棋盘上落下那颗黑子后所发生的事情。
昊天的世界里,最高的规则都有永恒的意味,比如时间与死亡。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规则能够到达那种层次?
晨光因为热雾的折射,变得毛茸茸的,仿佛里面有无数的时光碎屑。
街道上人来人往。
宁缺站在街中,闭眼低头,感受周遭的所有。
他看到了很多画面。
旧年的血迹被清水冲走,还留下一些残余,然后被无数排队买包子的人用脚踩过,带离原先的地面,青石板上再没留下任何痕迹。
孩子捧着烫乎乎的肉包子,在青石板上走过,妇人用竹筐接着热气蒸腾的包子,一边骂着自己赖床的男人,一面在青石板上走过。
妇人渐渐老了,当年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结婚生子,老妇在家等着,孩子的孩子开始和妈妈一道排队买包子,不等回家便偷偷拿了一个捧在手里。
无数年来,无数双脚在这些青石板上走过,青石板的表面都磨得光滑无比。
他看到了一片生满了野草的荒原,看到农夫在草原间点燃了火,看到老黄牛在农田里迈着沉重的脚步,看着黑色的泥土被翻开。
田地开始种稻种麦,到秋日结了金黄色的谷实,农夫开始收割打谷,石磨缓缓转动,磨出精白的面粉,被送到城里,做成馒头或包子。
他还看到了很多画面,于是明白了一些道理。
人在世间行走,必然会留下痕迹,但随着人的继续行走,这些痕迹便会悄无声息,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便消失不见。
这不是时间的力量,而是人自己的力量。
他睁开眼睛,看着晨市里穿流不息的人们,脸上露出笑容。
这座城很宏大,这座阵很伟大,所以当代表整个人间的老师离开之后,再也找不到谁有能力调集足够多的天地元气来修复这座城,这座阵。
但人间还在。
那股力量,还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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