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精校)第51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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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能回书院,那么没有人的地方,便是安全的地方。”
天空中的那片云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厚。
云层投下的阴影,已经把大半个朝阳城都笼罩进去,当朝阳升起的时候,朝阳城迎来极短暂的片刻晨光,然后随着太阳升到云层之上,城市再次陷入阴晦的天气之中。
从昨夜开始,便有数千名月轮国军士在佛宗苦修僧的带领下,沿着每条街道搜索云层之下的朝阳城,这次搜索进行得非常仔细,没有任何人敢于马虎大意,每家每户都被敲开,水缸粮窖之类的地方都没有放过,只有在里正和三户邻居的确认下,没有外人居住,才会在门上贴上一张红纸表示没有问题。
被云层阴影覆盖的朝阳城面积虽大,但被这么多人挨家挨户搜索,逐步排除嫌疑,总有某个时刻,能够找到藏在云下的那两个人。
那个时刻的到来,比所有人预料的都更要早一些,无论是悬空寺七枚大师还是罗克敌和他的十八名西陵神卫,都没有想到。
一名来自悬空寺的苦修僧,正带领着十几名军士沿着一条小溪搜索,忽然间,在他身前的一株枯树上,出现了一只黑色的乌鸦。
苦修僧看着乌鸦微微皱眉,伸手轻挥,意欲把它驱走,然而黑色乌鸦却显得毫不惧人,反而冲着他极为凄厉地嘎嘎叫了数声。
数声鸣叫后,那只黑色乌鸦离枝而起,在苦修僧头顶绕飞三次,然后向着小溪上游飞去,飞出约十余丈距离,便落在另一株树上,又嘎嘎叫了两声。
世间修行者基本上都是昊天信徒,佛宗弟子拜的虽然是佛,对冥冥中的那些事情深信不疑,看着那只黑色乌鸦的异状,苦修行僧神情渐凝,示意那十余名军士在原地搜索,然后自行随那只黑色乌鸦向小溪北面走去。
走出约数里地,大概已经走过了五六道街巷的距离,那名苦修僧眼看着那只黑色乌鸦飞入溪畔数十丈外的一间小院里,神情微变。
紧接着,苦修僧的目光落到身前一株青树上,在坚硬的树干上看到了一个清晰的拳洞,眼瞳骤缩,神情大变。
他忽然想到,如果小院里真是传说中的那两个人,自己因惊惧而禅心不宁,只怕瞬间便会被对方感知,一念及此,他竟是收凝禅心,平心静意,把所看到所猜到的一切,都强行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苦修僧双手合什,面无表情,不思不想,就像个浑浑噩噩的泥胎塑像般,缓步自溪畔离开,穿过窄巷,循着意识深处的本能,向着某处行去。
他保持这样的状态走过数条街巷,无论是同门师兄弟的呼唤,还是军士异样的眼光,都不能让他停下脚步,直到缓步走进白塔寺。
白塔寺的钟声,让这名苦修僧从无识状态里清醒过来,看着围过来的同门,他眼神里一片惘然之色,然后骤然清醒,现出无穷惊恐,噗的一声吐出血来,虚弱说道:“找到了。”
罗克敌看着远处那座小院,魁梧如山的身躯没有丝毫颤抖,如岩石般的脸颊上没有任何情绪,眼眸里熊熊燃烧的战意却似乎要将看到的一切事物都焚成灰烬。
十八名西陵神卫,身披红色大氅,神情肃然站在他身体两侧,背着神赐长刀,看刀鞘的宽度,便能想见这些神赐长刀是多么的沉重。
七枚大师站在罗克敌身旁,静静看着远处的小院,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谁能想到,冥王之女会藏身在朝阳城里?”
两名强者站立的位置,和小院隔着两条街。之所以保持这个距离,是因为他们身上的杀意太浓,浓到以他们的境界都无法遮蔽。
第六章
山倒瀑乱,堤毁河溢
罗克敌面无表情说道:“我们现在这样站在这里,有什么意义?等着宁缺出来,还是等着宁缺离开,如果只能看着,我为何要千里迢迢来月轮国看,如果看是为了出手,我们为什么不出手,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等着?”
七枚大师平静说道:“我佛慈悲,亦有金刚怒容时,既然来看,自然不是看着他们离开,而是要看着冥王之女死去,至于等待……整个人间已经等了一年多时间,再多等片刻,又算得什么?”
罗克敌说道:“等谁?”
七枚说道:“等讲经首座入城,按路程算,应该已经快了。”
罗克敌神情微凛,心想昨日你才说讲经首座不会出手,为何此时却说首座正在入城?不由声音微寒说道:“凭我们这些人,宁缺不可能出得了朝阳城。”
七枚抬头望向罗克敌的眼睛,微微一笑说道:“你有没有发现,从我们在白塔寺知道宁缺藏在这间小院开始,我们之间的对话便多了起来。”
罗克敌双眉微挑,沉声说道:“那又如何?”
七枚叹息一声,说道:“这说明我们现在都有些紧张。”
罗克敌说道:“你是悬空寺尊者堂首座,我是西陵神殿神卫统领,无论实力还是境界都在宁缺之上,更何况掌教大人和讲经首座挑中你我来诛杀冥王之女,你我都明白那是何种道理,宁缺即便是夫子的亲传弟子,又如何能逃出生天?”
七枚缓声说道:“解释得越多,便代表越紧张,我愿意承认,因为这并不丢人。按人间世的时间算,宁缺入知命境不过数月时间,依道理,不可能胜过我们,但你也应该清楚,从他胜隆庆皇子入书院二层楼,再到后来发生的很多事情,都在说明,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你很难找到什么道理。”
然后他继续说道:“最关键的是,冥王之女虽然重病未愈,身体孱弱,但真到了最后那时刻,你怎能确定,她不能绽放出长安雪湖畔的那抹光明?”
罗克敌沉默,觉得自己的心绪有些微躁,深吸一口气,这口气呼吸得极为霸道,他的胸膛就如在平原间崛起的一座高峰般,鼓了起来。
就在这时,他神情骤变,远处的小院依然安静,他没有看到任何人,也没有看到任何动静,但他感觉到了极为强烈的危险!
罗克敌一声厉啸,右脚重重跺向地面,跺得地面的土地片片碎裂,借着巨大的反震力量,毫不犹豫地猛然向后倒下。
此时还要发出一声厉啸,是要警告身边的众人,更是因为他此时正深吸了一口气,胸腹间积满了无数空气,如果不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这些空气渲泄出去,那么他根本无法获得最快的速度,一旦遇袭极有可能散气重伤!
就在罗克敌啸声响起的同时,远处小院的木门上忽然出现了一道极为浑圆的小洞,那洞不过三指宽,看不到任何木屑溅飞,悄无声息出现得异常诡异!
黝黑而锋利的铁箭,无视时间,穿掠数十丈的距离,来到罗克敌的身前,宁缺正是看准罗克敌深吸一口气的那瞬间发箭,哪里会让他避过去。
黝黑的铁箭,射中罗克敌左肩!
明明只是一枝箭,产生的效果,却像一只大锤从天空落下,砸在一座巍峨壮观的山峰上,发出一声有如雷霆般的巨响!
罗克敌大氅下的盔甲上,骤然出现一道极为强大的符意,盔甲表面闪烁起极细的金线,试图把这枝铁箭挡在盔甲之外!
他身上这件盔甲,是西陵神殿神符师与南晋工部携手打造的神符盔甲,即便整个西陵神殿,像这种等级的盔甲也只有三副,比当年夏侯身上的那副盔甲也只稍弱数分,如果不是掌教大人宠信于他,他根本没有资格穿在身上。
罗克敌之所以对宁缺态度轻蔑,便是因为他相信,宁缺最强大的武器元十三箭,根本无法对自己构成任何威胁。
然而就在小院门上还没有诡异出现那个细圆箭洞之前,在他刚刚感知到那股强烈危险意味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错了。
凛冬之湖时的宁缺,不过是洞玄上境,那时他手中的铁箭,便能射得夏侯狼狈不堪,后来又在红莲寺前,射得隆庆连爆本命,如今他已经晋入知命境,铁箭甚至能让七念和叶苏这种人物都感到有些忌惮,更何况是罗克敌?
铁箭狠狠地刺进盔甲里,箭尾高速颤抖,锋利的箭簇不停旋转,在泛着金光的神符盔甲上生生撕出一道箭洞,然后继续绞碎罗克敌的护体真气,猛然深入!
罗克敌重重地摔倒在地面上,就像一座山峰垮塌,溅起无数烟尘。
他的盔甲上出现了一道恐怖的大洞,盔甲洞内血肉模糊,甚至可以看到白骨,无数鲜血从血洞里像瀑布般喷涌而出!
身为西陵神殿统领,数十年来,他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的战斗,拥有无比丰富的战斗经验,所以才能在宁缺发箭之前,提前感知到那道危险的预兆,强行啸气而出,如玉山垮塌,才没有让那枝恐怖的铁箭射中自己的心窝。
即便如此,这位骄傲不可一世的西陵神殿大人物,依然还是受了重伤,如果他不是最强悍的武道修行者,如果他不是穿着掌教大人赐予他的神符盔甲,哪怕只是左肩中箭,想必左臂也会断裂,今日再无再战之力。
罗克敌躺在地面上,魁梧的身体四周全部是被砸溅而起的石块泥土,看上去就像座倾倒的山峰,左肩喷涌的鲜血,就像是山峰里乱流的瀑布与溪河。
他看着天空里那层厚厚的乌云,脸色变得极度苍白,眼眸里流露出极为狂暴的战意与怒意,右手重重一拍地面,狂吼一声弹了起来,向着远处那座小院冲去。
元十三箭的威力超过了他的想像,但毕竟没有射死他,他相信自己一旦动起来,小院里那人便无法瞄准自己头脸之类的要害,那么只要自己能够撑过这百余丈的距离,接近小院,便一定能杀死那个可恶的家伙!
十八名西陵神卫手握刀柄,跟着罗克敌向那座小院冲了过去,阴云之下只见红氅飘飘,声势极为磅礴惊人,看上去就像是千军万马一般!
如一座山峰般向小院砸去的罗克敌,还有紧紧跟随在他身后的十八名西陵神卫,并没有遇到相像中的恐怖的铁箭狙击。
因为场间有人的反应要比他们快很多,速度也要快很多,就在罗克敌厉啸刚刚迸出唇间,小院木门上诡异出现箭洞的那瞬间,七枚大师便动了。
他脚上的草鞋骤然间崩裂成无数碎尘,身体拖出一道残影,数息之间便掠到小院门前,身法之快竟是有若荒原上的狂风,令人震惊无比!
先前那一刻,七枚听到罗克敌的厉啸声后,并不能确认第一枝铁箭的目标是罗克敌,但他依然没有躲避,反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掠向小院。
这确实是极为冒险的赌博,但只要靠近小院,拉近彼此间的距离,那便可以让对手最强大的元十三箭失去大部分的威力,七枚为了杀死冥王之女,不惜己身堕入幽冥,面对这么好的机会,哪里会畏惧赌上一场?
七枚掠至小院门口,赤裸的双足重重踏在门前石阶下,踩出道道裂痕,身体骤止,然后毫不停歇,行云流水般一拂僧袖,击向院门。
在一般人看来,修行者最强大的便是驭剑之术,能隔极远距离进行攻击,然而真正修行至高处的那些修行者,有不少人不约而同地回归自身,无论南晋剑阁,还是悬空寺的苦修僧们,都是如此。
七枚的僧袖看似寻常,实际上挟杂着无数天地元气,一拂之下,威力有若巨石砸出,喀喇声响里,木制的院门骤然碎成无数块,向着院内激射而去。
这记僧袖非常老道,就算宁缺在院门后手执铁弓准备射出,面对着无数片激射而来的木屑,也只能暂时避开,只要争取到这段时间,七枚便能近身。
就在这时,院门右侧方的院墙忽然垮了,数十块砖头如雨般坠落溅飞,砖缝里涂抹的旧年灰泥,更是被震成了如烟如雾般的细尘!
宁缺的身影从砖雨尘雾里掠出,双手紧握朴刀,闪电般斩向七枚后背!
此时七枚的僧袖刚刚收回,院门变成无数碎屑正在激射,然而不要说是身在局中的他,即便是正如猛虎般扑过来的罗克敌和十八名西陵神卫,都没有想到,宁缺居然不在院门后面,而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破墙而出!
沉重的朴刀在高速划破空气,却因为速度太快,竟让刀身与空气摩擦而响起的凄厉声,都被敛没在刀势之中,显得那般幽寂,再加上朴刀灰暗的刀身带起的那抹阴暗刀影,让人感觉这一刀根本不是来自人间,而是来自冥间。
锋利的朴刀斩落在七枚的后背上,发出一声如中败絮的怪异声响,七枚的后背神奇地剧烈颤动起来,背上的肌肉仿佛都拥有了自己的生命,有的地方开始放松,有的地方开始紧绷,而这些肌肉的力量合在一处时,则变成一道能拦千年洪水的坚固大堤,要把像洪水般冲击自己身体的那把朴刀夹住或者说挡开!
宁缺感受到了从刀柄处传来的怪异力道,但哪里会理会,大喝一声,浩然气喷涌而出,朴刀切开那些怪异的力道,从僧人的颈部一直拖到腰间!
嘶啦一声,七枚的僧衣破裂,僧衣之下出现一道极深的伤口,鲜血就像漫过堤岸的洪水般,从那道恐怖的伤口里溢流而出!
第七章
吹笛未闻声,伞下是何人
刀锋在七枚大师的后背上拖行,在极短的时间内,响起很多声轻微的刀锋与骨头摩擦的声音,可以想见七枚遭受到多大的痛苦。
然而七枚脸上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平静到了极点,仿佛宁缺手中的朴刀,切割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在切割着溪畔的树皮。便在宁缺刀势临身的那瞬间,他转过身来,任由鲜血在空中甩出一片血扇,伸出双手拍向宁缺的面门。
宁缺不知道这名中年僧人是谁,所以先前元十三箭选择射向他认识并且警惕的罗克敌,但既然这名中年僧人有资格与罗克敌站在一起,必然是佛宗的大人物,甚至极有可能是悬空寺里像宝树大师这样的强者。
所以他出手没有任何保留,即便朴刀砍中对方后背,也没有放松警惕之意,他极敏锐地注意到,自己手中的朴刀虽在这名僧人的背上留下一道极惨烈的伤口,但刀势终究被先前这名僧人诡异的颤抖防御化解了不少,刀锋切开的都是皮肉,却没有能够砍断对方的骨头,更没有伤到对方的内腑。
既然如此,这名中年僧人的反击自然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便在那两双微瘦而像树枝般的手掌袭向自己面门时,他早已做出反应,手中朴刀自低空撩起,从左右横直平削,挟着磅礴的浩然气,再次砍向对方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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