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精校)第51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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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缺和桑桑从小到大不知见过多少死人,比这更加阴森可怕的画面,也见过太多,根本没有任何惧色,甚至连最细微的神情变化都没有。
卧房里没有血迹,只有积满灰尘的床与桌,他沉默思考片刻后再次走出小院,回来时,怀里抱着好几床被褥,手里提着木工活需要的抹灰。
简单打扫一番后,宁缺把厚实棉软的被褥铺在地上,崭新的枕头拍打垫好,然后重新扒开院中废井,取水调灰,把柴房窗缝全部糊得平平整整,严密不留一道缝隙,又在窗上和门上挂了一张厚实的黑布。
天已尽黑,他伸手把两块黑布垂下,然后走出房间,说了声好了,只听得房间传出打火的轻微响声,他仔细观察,发现没有一丝光漏出来,点了点头。
这是多年前他带着桑桑在岷山里狩猎,于夜雪里蹲守伏杀山猪时练就的本事,山猪对光线和人的气味特别敏感,他在雪中临时筑的蹲守点,可以严密地不透出一线光和自己身上的气味,如今用来收拾这些,自然没有任何困难。
夜色深沉,小院阴森依旧,没有人敢靠近这里,即便靠近,也只会看到如以往一般破旧的画面,看不到有人来过的痕迹。
佛宗正在到处搜寻那辆黑色马车,试图找到宁缺和桑桑,道门的无数强者,埋伏在他们归唐必经的葱岭中,然而谁能想到冥王之女就在离白塔寺极近的小院里。
一只黑色的乌鸦,落在院中的树上,抬头望星。
朝阳城里到处都是桑桑的画像,每家佛寺前都聚集着人群,僧人在那里讲述着冥界的传说,佛祖的遗言,冥王之女降世的故事,月轮民众们的神情很复杂,有的惊恐不安,有的恐惧悲愤,佛祖教导的不嗔,尽数被抛到了脑后,渐渐群情激奋起来,人们挥舞着拳头,说要找到冥王之女,然后把她烧死。
宁缺在街道上走过,人群的议论与愤怒,还有那些对桑桑最恶毒的诅咒,对他没有任何影响,没有过多长时间,他便来到了礼宾馆。
大唐驻月轮国的使节,便在礼宾馆里。他没有进礼宾馆,而是站在稍微安静些的后巷,专注地听着院墙里的动静,然后再决定怎么做。
“这不是明哲保身!更不是什么投降!而是正确与否的事情!我大唐帝国乃世间领袖,当然不用在乎月轮国的压力,就算西陵神殿难道就能让我退让?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人间就这样灭亡,这也是我们大唐应该承担的责任!”
宁缺静静站在墙外巷中,听了一段时间,听到的最有用的信息便是这段话,说话的人是大唐驻月轮的正使,他缓缓低头,然后转身离去。
桑桑看着他脸上的神情,便知道局面不是很好,伸手握住他的手。宁缺微涩一笑,说道:“没事儿,只是听着一件事情,有些吃惊。”
桑桑问道:“什么事情?”
宁缺说道:“你猜我们离开烂柯寺多长时间了?”
桑桑想了想,说道:“至少一个多月了。”
“错,是一年。”
宁缺摸着她微凉的小脸蛋,说道:“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一年时间,那么再熬半年时间的耐心,我还是有的,明天我就带你去白塔寺看佛经。”
他和桑桑的前半生,是颠沛流离的前半生,日子过得极为艰辛,甚至可以说苦楚不堪,但也正是那段艰难的日子,让他们能够成为现在的他们,让他们拥有普通人难以想像的勇气、毅力、冷漠以及耐心。
十年前在冰雪覆盖的岷山深处,宁缺背着桑桑在雪窖里蹲守伏杀山猪,不料一只被惊醒的冬熊意外出现,那只冬熊杀死山猪饱餐一顿后,似乎察觉到还有食物,竟守在雪窖附近不肯走了,靠着山猪残尸又停留了数日。
当时宁缺还不够强大,桑桑还是个六岁的小女童,根本不可能战胜一头贪婪的冬熊,他们没有别的任何办法,只能藏在雪窖里等待然后祈祷。
对昊天的祈祷永远等不到回应,但超出普通人耐受能力的等待,最终总能换来成功。那只冬熊最终还是抵抗不住饥饿,悻悻然离开,宁缺背着奄奄一息的桑桑,从雪窖里爬出来时,他们已经在雪窖里呆了四天四夜。
那种情况下,自己和桑桑都能活下来,凭什么现在活不下来?宁缺看着窗外渐显疏清之意的秋日天空,看着那些越集越厚的秋云,默默想着。
小院中那棵树上,黑色乌鸦叫了一声,非常难听。
宁缺和桑桑,再次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他们曾经消失过整整一年,不过那一次佛道两宗猜测他们或者死了,或者便是在佛祖留下的棋盘世界里,找不到他们的踪迹,没有人会觉得震惊,更不会认为那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然而如今他们已经离开佛祖的棋盘世界,再次回到人间,却再次消失,佛道两宗强者和世间无数人用尽了所有的方法,都无法找到他们的踪迹,不由震撼警惕到了极点,要知道如今甚至有很多人连书院都在监视着。
一名老僧,缓慢走出极西荒原深处的天坑,然后向前走去。
这位老僧头戴笠帽,看不清楚容颜,手持锡杖,行走得非常缓慢,不是那种为了展示平静淡然而刻意的缓慢,而是他的双脚似乎与荒凉无垠的大地紧紧相连,每走一步都是那般的困难,自然缓慢。
老僧手里的锡杖,在地面上不停点动,似乎在荒原上寻找着什么东西,或者是什么人,只是他行走得如此困难缓慢,又能找到谁呢?
然而就在走出天坑的那一瞬间,他便似乎找到了什么,说道:“王庭。”
天坑中央巨峰间的黄色寺庙响起悠远的钟声。
数千里外的右帐王庭,一名满身灰尘的书生,看着单于和十余名如临大敌的王庭祭司,微微躬身,说道:“请问诸位有没有看到我家小师弟?”
十余里外,悬空寺尊者堂副座,带着三十名苦修僧,疾速向王庭赶去。
老僧继续自己缓慢的行走,走了半日,他又停下脚步,说道:“柳关。”
天坑中央巨峰间的黄色寺庙钟声再起。
那名书生出现在荒原边缘著名的商贸集散地柳关。
一千草原骑兵和数支月轮国骑兵,领受军令向柳关疾驰而去。
老僧继续行走,一日后,他停下脚步,再次说出一个地名。
悬空寺尊者堂首座,静静看着不远处杨树下的书生。
大师兄看着杨树粗励的树皮,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自己不顾堕境的危险,凭借无距的能力,四处搜寻小师弟的踪迹,而佛道两宗,则是派着人不停地跟随他,那么就算他找到了宁缺,也无法悄无声息把他带走,必将面临佛道两宗源源不断、不顾生死的搏命攻击。
没有任何修行者能够跟上无距,每次都能准确地找到自己,必须要同时满足两个条件,对方必须有足够多的强者数量或军队,在所有自己能抵达的地点附近做好准备,同时对方还必须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知道自己在哪里。
按道理来说,要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当整个人间世都在搜寻桑桑的时候,当佛道两宗和整个俗世联手的时候,他们真的可以派出数量足够的强者或军队,而且有人能够完成第二个条件。
大师兄看似温和木讷,实际上极为聪慧,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他便想明白了所有事情,确认了自己的猜想:悬空寺讲经首座,终于来到了人间。
他看着七枚微微一笑,靠着杨树坐了下来,从腰间抽出那本旧书开始阅读,身旁没有池塘可以以瓢盛水饮,他的神情依然从容平静。
既然佛道两宗试图通过他来确定宁缺和桑桑的位置,那么从这一刻开始,他决定除了读书吃饭睡觉,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不做,便是最好的藏匿方法,相反如果你做的掩饰越多,反而越容易暴露。大师兄并不懂这个道理,但他随心所欲而行,自然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宁缺有很多藏匿逃亡的经验,他懂这个道理,也是这样做的,除了带桑桑去各佛寺读经治病,他从来不出小院,甚至没有去找过大师兄。
桑桑的病稍有好转,或者说是暂时没有变得更严重,依旧恹恹的没有什么精神,正午刚过,便沉沉地睡去。
宁缺坐在床旁,开始看书。
这本书是他在烂柯寺里手抄的佛祖笔记,把天书明字卷的文字和佛祖的解释旁注,依次相对排列,方便看得更清楚,只不过当时依然没有看出更多的东西。
这些天带着桑桑去了数座佛寺,宁缺隐隐约约有所感悟,于是再次阅读这本笔记,眉头微蹙自言自语道:“夜至,因月……这岂不是颠倒了因果?黑夜的影子落在月的身上,便再也无法洗去,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望向熟睡中的桑桑,看着她微白的小脸,伸手轻轻摸了摸,心想明字卷里说的黑夜的影子,自然便是冥王之女,也就是桑桑。
黑夜的影子落在月的身上,便再也无法洗去……从字面意义和现在的情况来看,这月自然指的是自己,整个世界确实也只有自己看过月亮。
宁缺若有所思,若有所悟,却依然惘然困惑。
窗外传来几声难听的嘎嘎叫声,他确认没有人在院外,推门走到院内,看着树上那几只黑色的乌鸦,微微皱眉。
来到小院的第一夜,便有只乌鸦飞来,其后这些天,每天都有一只黑色乌鸦飞来,渐渐地竟是越来越多,树枝快要承载不住这些家伙的重量。
这件事情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诡异。
他抬头望向天空,朝阳城上空的云朵变得越来越多,那些云一直在缓慢地靠近融合,渐渐要变成遮蔽天空的厚厚云层。
随着云层渐厚,城中的人们终于感到了一丝寒意,秋天终于要结束了。
对于宁缺和桑桑来说,前一年的秋天和今年的秋天是连在一起的,在这两个秋天里,有太多的事情发生在他们身上,怎不令人感慨?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章
云集朝阳城(上)
风雪未怒,道路未阻,伴着缓缓飘落的雪花,一位手持锡杖、头戴笠帽的老僧缓缓走出荒原,进入月轮国境,往一座并不高的山峰上走去。
老僧行走的速度非常缓慢,比雪花飘落的速度慢,甚至似乎比雪融化的速度都要慢一些,他穿着草鞋的脚掌仿佛与地面粘结在一起,抬脚的时候似乎要将整个地面都扯起来,所以每走一步都显得非常困难。
他行走在雪上,雪层被扯起;行走在泥地上,黑色的泥土地被扯起;行走在青石铺成的山道上,石面被扯起。被浅雪覆盖的山道看似没有任何变化,实际上积雪的深处结构一直在撕扯不安,发出极轻微的人类根本听不到的簌簌响声,甚至整座山峰都随着老僧的行走在发着极低沉的呻吟。
藏在山峰深处避冬的动物们能够听到这种声音,在舔噬结块脏毛的狼警惧地抬起头来,躲在巢里的喜鹊惊恐抬起头来望向远方,正在试图啃穿一只被冻死的鹿的鹿皮的山猫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老僧走到山峰顶上,望向南方。
由山峰往南数十里,雪便停了,月轮国绝大部分的天空里都没有雪云,千里之外的月轮国都城朝阳城,却被厚厚的云覆盖着,遥隔千里相望,那片极厚的云团,就像是无垠佛国中孤单而生的一朵花。
老僧沉默看着千里之外的云团,笠帽阴影没有遮住的苍老容颜上,缓缓显现出非常复杂的神情,然后他握着锡杖的手微微一紧,把锡杖轻轻插进身旁的峰顶岩石间,对着远方说道:“人在云下。”
锡杖与峰顶岩石接触,就像是热刀刺进了雪堆,寂然无声便深入石中,锡杖的杖头发出轻微的脆响,伴着老僧的这句话向着四面八方飘拂而去。
老僧望着遥远的朝阳城,说道:“对于人间这场浩劫,对于末法时代的来临,佛祖涅槃之前留下棋盘净铃等诸多法器,为佛门弟子指明了道路,然而师兄你却偏偏不肯走佛祖留下的道路,要走自己的路,这究竟是为什么?”
在峰顶沉默站立很长时间后,老僧叹息说道:“师兄你当年自号歧山,我一直不明白究竟是何道理,经由七念转述,才知晓原来取的是歧路之意,只是歧路多难行,我佛慈悲,怎忍见人间世冒险走一条歧路?”
说完这句话,老僧把锡杖从雪岩里抽出来,缓缓向峰下行去,看方向应该是准备去朝阳城,只是以他如此缓慢艰难的行路方式,用了百余天时间才从天坑悬空寺走到荒原边缘,那还需要走多久才能走到那片云团下?
“你行歧路,那我也只好走捷径。”
老僧走出峰顶范围,便停下脚步,伸手在崎岖泥泞难行的山道旁伸出锡杖,看动作似乎是在招车,只是在这等人迹罕至的偏僻山峰里,哪里能有马车?
今年冬天,月轮国都城朝阳城,连续处于阴云天气,即便落了两场小雪,城市上空厚厚的云层始终没有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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