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精校)第46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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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便是他们也已经看出,按照白棋现在的解法,根本没有任何赢的可能,黄衣老僧决定中止棋局,让黑色马车过涧上山,已是极善意的举措,为何桑桑却似乎没有接受的意思,难道说这位光明之女真以为自己能够解开这局残棋?
黄衣老僧更是愕然,看着黑色马车皱起了眉头,他赞赏桑桑的勇气与智慧,并不代表认为她能够破解这局残棋,然而他没有想到,桑桑竟似不想接受他的善意,在他看来即便你是西陵神殿尊贵的光明之女,这也是极为无礼的举动。
老僧乃是烂柯寺隐居长老,既然觉得对方无礼,自然难免有些恼怒,面色微冷在石桌棋盘边坐下,自瓮中拈出一枚黑色棋子落在棋盘上。
南晋棋师也没有想到桑桑竟然不接受烂柯寺方面停止破局的提议,忍不住连连摇头,叹息说道:“莫非你这小姑娘还真以为自己能赢?”
桑桑掀起马车青帘一角,望向棋盘上那枚新落的黑色棋子,发现黑子在青树漏下的天光里显得很漂亮,微笑着说了个方位。
莫山山依言拈起一枚白色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便贴在了那枚黑色棋子的旁边,白子反耀得秋光愈亮,竟似要将那枚黑子融化一般。
黄衣老僧此时心情有些微恼。
然而当他看到这枚白子落下的位置,却是无来由地觉得神情微凛,他忽然发现,白棋的走势,与自己当年苦苦研修的走势已然截然不同,棋盘上那数颗白子组成的散漫锋矢,竟似要去往另一个世界那般。
这枚白子令他始料未及,所以他沉默了一段时间,才做了自己的应对。
而就在他的苍老手指刚刚离开黑子表面时,桑桑轻微的声音便再次响起,似乎中间没有任何停顿,又有一枚白色棋子落在了棋盘上。
黄衣老僧银白色的长眉在秋风里缓缓飘起。
他看着棋盘上东一块西一块、互相纠缠冲突、显得非常斑驳的黑白棋子,忽然间生出一股极为强烈的警惕意味。
南晋棋师再次惊噫一声,站在棋盘边俯首去看,看得非常仔细。
桑桑的声音不断从黑色马车里传出来。
白色棋子不断从棋瓮里被莫山山取出,然后平静地落在石质的棋盘上。
黄衣老僧的眉毛飘起的频率越来越密,苍老的面容上,谨慎深思与惊讶的神情不停变换,似乎看到某种不可能的可能正在出现。
南晋棋师惊噫的频率也越来越密集,身子俯得离桌面越来越低,眼睛瞪得越来越大,似乎看到白色棋子,不可思议地活过来了般。
桑桑的声音继续在青树下响起。
石桌棋盘上又落了四五枚棋子。
黄衣老僧的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微微颤抖的僧衣表露了他此时内心真实情绪紧张到了何种程度,更有几颗黄豆般的汗珠出现在额头上。
“乱柯居然真有成堆之像,这……怎么可能?难道世间真有人能算出来?”
黄衣老僧看着面前的残局,声音极为干涩地自言自语道,他的身体似乎也变得僵硬起来,伸手进棋瓮摸了好长时间才摸出了一枚黑子。
“怎么可能有人能算得出来?这白棋每一步都走在独木桥上,稍微算错一步,便是堕落深渊的悲惨结局,而且每落一子便等若在桥上多走一步,凶险便增一分,计算的难度便增一分,我这一生在棋盘上杀伐无数,才明白棋道至理是人算不如天算,这小姑娘算力再如何惊人,难道还真能逆天不成?”
南晋棋师瞪圆双眼盯着棋盘,挥着右手沙哑难听说道,不知道是在帮助黄衣老僧稳定心神,还是想释放自己心头的震惊与焦虑。
他在棋瓮里摸出几颗光滑的棋子,放在微微颤抖的右手里不停摩娑把玩,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声音微颤说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乱柯残局高深莫测,观棋的修行者们,直到此时才看出棋局似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那些依然看不懂的人,看着黄衣老僧额上的汗珠和那名南晋棋师痴痴癫癫的模样,也隐约猜到白棋的局面已经大为改观。
桑桑的声音还在不停响起,此时稍微显得有些疲惫,却依然清稚准确,更令人震惊的是中间没有任何停顿,似乎她根本不需要思考一般。
黄衣老僧应子的速度却是越来越慢,每次都要谨慎思考很长时间,才小心翼翼地落下黑子,身上的黄色僧衣不知何时已经被汗水湿透。
石桌棋盘上的棋子越来越多,黑白两色在山色秋光里沉默厮杀吞噬,就如同黑夜与白昼在清晨和黄昏时的交融分离。
场间一片安静,只能听到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轻鸣,秋风拂动青树的簌簌轻响,秋水在山涧深处流过的哗哗轻奏。
时间流逝,晨光已经离开瓦山,秋日将临中天,这局残棋也进行到了尾声。
黄衣老僧的右手在秋风中微微颤抖,手指间拈着一枚黑色棋子,他看着面前棋子密布的石桌,竟是怎么也落不下去,因为他不知道该落在何处。
南晋棋师的眼睛瞪了很长时间,干涩无比,布满了血丝,右手里握着的棋子不知何时被他硬生生磨成了锋利的碎砾,划破了掌心,鲜血顺着他紧握成拳的右手滴下,落在地面一片青色树叶上,他却浑然不知。
他忽然醒过神来,抬头望向那辆已经不再响起行棋声的黑色马车,脸上满是敬畏惊怖的神情,颤声喊道:“这就是天算?这就是天算!”
黄衣老僧极为艰难地缓缓站起身来,然后转身面向黑色马车行了一礼。
观棋的人们在这一刻,终于确认桑桑赢了,不由发出一阵惊呼,真正懂棋的修行者,看着棋盘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棋子,更是震惊无语,生出无限赞美。
人们望向那辆黑色马车,眼中流露出敬畏的神情。
先前向黑色马车跪拜时,人们的神情也显得非常敬畏,但那时人们敬畏的是桑桑光明之女的身份以及西陵神殿号令世间的强大权威,而此时他们敬畏的却是光明之女在这场破局中所展现出来的最纯粹的智慧。
既然修道,众人当然明白这种纯粹的智慧代表着什么。
过去两年间,修行界都隐约知道前任光明神座的继任者在长安,但因为西陵神殿有意无意的遮掩,他们并不清楚那位光明之女是什么样的人。
后来知晓那位光明之女是唐国大臣的女儿,书院十三先生的侍女,修行界不免有些怀疑她究竟有怎样的潜质或能力,能够被西陵神殿如此看重,能够被前任光明大神官挑选为继任者,直到今天他们终于明白一切事情都是有道理的。
桑桑真的破解了这道残局,即便是宁缺,一时半会也难以相信,当然他很喜悦,尤其是回思先前瓦山寂静无声,只有桑桑清稚的声音回荡在石桌畔时的画面,他的心中竟出现了吾家有女始长成的幸福与感伤。
而就在黄衣老僧行礼认输之时,他忽然注意到,桥下佛辇帷布里那名悬空寺高僧的身影微微前倾,似乎极为关注桑桑,心中不由警意再生。
他把目光从佛辇处收回,问道:“我们可以上山了吧?”
观海僧一直在旁,亲眼目睹了桑桑破乱柯残局的全过程,真诚赞美说道:“果然是传说中的光明之女,人算竟胜似天算。师兄请。”
看着桑桑如此风光,大黑马骄傲心想这个女主人虽然生得寻常,手段倒也不差,不由快活地打了个响鼻,涧旁那些正在低首吃草的骏马,听到它的声音,却下意识里恐惧起来,蹄步大乱向草坡上方逃散。
黑色马车缓缓驶上石桥,过虎跃涧而去。
看着渐渐消失在瓦山深处的黑色马车,修行者们神情敬畏。
那名南晋棋师不知想到了什么,提步奔上石桥,向着黑色马车的方向追了过去。
未破残局,却过了石桥,黄衣老僧本应该拦住这名有些痴癫的南晋棋师,然而他似乎忘了这件事情,只是看着石桌上的棋局沉默不语。
这局名为乱柯的残棋,他已经看了几十年,自信已经通晓局中所有变化,然而此时,他却忽然发现,这棋局有些看不懂了。
如果今日主持残局的不是他,而是别人,黑棋在桑桑令人敬畏的天算之前,必然早已溃败,然而也正是因为他比世间任何人都懂这局残棋,在桑桑天算之前苦苦支撑了更长的时间,心神受到了极为严重的损害。
秋风微作。
黄衣老僧的身体忽然摇晃了一下,唇角溢出一道鲜血。
“乱柯一局考究的是别出机杼,曲径通幽,然而布下这残局的前贤,哪里会想到,真有人能够单凭计算便能将幽幽曲径生生变成阳关大道。”
他用僧袖擦去血水,看着棋盘上那些黑白棋子,声音微涩说道:“世间竟有天算之人,那这局残棋便没有任何意义,就让它留在这里吧。”
话音落处,黄衣老僧挥动僧袖自棋盘上拂过,拂落一片树叶。
程子清皱眉问道:“大师,如果保留这局残棋,接下来如何处理?”
“残局不残,还谈什么过关?要过涧者请自便。”
黄衣老僧说道,然后飘然而去。
听闻不用破乱柯残局便能过这一关,大青树下的修行者们大喜过望,纷纷向石桥上走去,有名嗜棋的宋国道人落在后面,他走到石桌旁看着棋局,下意识里伸手想要拣起上面的一颗白色棋子,却发现没有拣起来,不由大惊。
原来黄衣老僧临去前那一拂,不知用了何等手段,竟把那些黑白棋子尽数压嵌进了石质的棋盘中,自今日起,乱柯残局便永远地留在了瓦山虎跃涧旁的青树下,经风霜雨雪,也不会再乱。
而传说中的瓦山三局,永远少了一局。
第六十八章
不起眼的叶子有很多种颜色
一辆黑色马车在瓦山深处缓缓行驶。
青石铺成的山道很平缓,但青石间的道泥被多年风雨冲洗而走,渐渐形成了约数指宽的石缝,马车虽然轻若羽毛,精钢铸成的车轮从这些石缝上碾压而过,难免还是会有些颠簸,车厢里的人自然很难入睡。
桑桑斜倚在车窗旁的棉褥上,睫毛轻轻覆着,明明病中虚弱,微白的脸颊上却有着两抹红晕,鼻尖上有颗小汗珠,似乎残存着些兴奋。
莫山山坐在对面的软塌上,静静地看着她,疏而长的睫毛微微眨动,眼睛明亮,显得有些好奇,而且还隐隐带着佩服的意味。
桑桑被她盯得有些紧张,轻声说道:“能不能不要这么看着我。”
莫山山醒过神来,平静说道:“先前棋局终了,在虎跃涧旁,不知有多少人想要看看你,他们的目光可比我要炽热得多,只不过这辆马车厢壁太厚,不然只怕会被那些目光烧出洞来,而且你以后总要习惯这种目光。”
桑桑睁开眼睛,看着她好奇问道:“刚才真有很多人这么……看我?”
莫山山点点头。
“很少有人用这种眼光看我,嗯,是从来没有过。”
桑桑低声说道,然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向车窗外望去。秋风拂起青帘,让瓦山的风景进入车内,带来几分清旷和无措。
“打小我就长得不好看,宁缺说拣到我后头两年,不管是喝肉汤还是米汤,我总是长不大,被他抱在怀里就像个小老鼠一样。”
她看着车窗外的山景,怔怔说道:“后来虽然被他养活了,但还是没办法养得好看起来,瘦瘦小小黑黑的,就连头发都不好,软蔫蔫的又泛黄,看着就像地里没来及摘的秋白菜,就算是过年穿新衣裳,看着也没什么精神。”
“宁缺曾经嘲笑过我,不管是往菜地里扔还是往煤窑里扔,保管没有人能够发现我。他说得确实没有错,我一直都是最不起眼的那个小侍女。”
桑桑说道:“小时候我一个人拖着十七斤的羊腿,从渭城肉铺走回家里,都没有人想着来帮我一把,不是渭城里的人不热心,而是他们真的没有看到我,到了长安城也一样,在老笔斋住了两年,我几乎每天早晨都要去买面,但临四十七巷巷口那个卖酸辣面片汤的大叔,有时候还是会忘了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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