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精校)第46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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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行者们正在恭敬目送黑色马车离开,自然看到了这幕画面,他们如黄衣老僧一般,震惊无语,完全不明白宁缺为什么会这样做。
拜山参见歧山大师便必须遵守烂柯寺的规矩,数十年来从来没有任何例外的情况发生,哪怕是当年莲生神座也是如此。即便你是夫子亲传弟子,觉得接受这种考验有损书院威名,想要硬闯那也可以,但何至于出手便要杀人!
有年长的修行者,忽然想起修行界里的一些陈年往事,想到当年在世间掀起无数血雨腥风的轲先生,又想起宁缺和当年的轲先生一样,都是书院入世之人,不由心生极大恐惧,竟是不敢再往黑色马车望上一眼。
锋利的铁箭簇泛着幽幽的寒光,却没有一丝晃闪,仿佛所有的光线都被蕴在箭簇的区域里,这只能说明这枝铁箭没有哪怕最细微的一丝颤动,说明握着箭尾的那只手稳定得令人恐惧,说明准备射箭的那人漠然到了极点。
黄衣老僧看着那只铁箭,知道下一刻自己便会血溅当场,因为自己已经老了,而且这枝箭太近,根本无法避开,苍老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微惧,然后化为微怒,又变作微痛,那是经年之痛,然后尽数归为平静和决然。
“不愧是当代书院入世之人。”
黄衣老僧看着宁缺,淡然说道:“行事作派果然有轲浩然霸道冷血的遗风。然而老衲却依然要守着规矩,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就是需要规矩的,像你和轲浩然这种不想守规矩的人,可以杀死我却无法震慑住我。”
“我不知道当年小师叔给大师你留下了什么痛苦的回忆,但身为书院弟子,我必须要说,小师叔从来都不是什么霸道冷血的人。”
宁缺看着黄衣老僧说道:“只不过当不守规矩和你们这些维护规矩的人相遇时,总需要有人退让,就比如此时此刻,我只需要大师你退让一步。”
黄衣老僧声音微冷说道:“为何退让的总是我们这些守规矩的人?”
宁缺说道:“在这个问题之前,我觉得首先要弄明白,你们为什么要定下这些规矩让别人遵守,而别人为什么一定要遵守你们定下的规矩,其实你也很清楚,规矩只是强者制订用来约束或剥削弱者的律条,我最崇拜小师叔的一点,便是他成为了可以无视任何规矩的强者,但他却没有给别人定规矩的想法。”
黄衣老僧忽然笑了起来,看着宁缺厉声说道:“世间哪有能够无视任何规矩的人?轲浩然最终遭天诛而死,就是对你现在的警告!”
听着这话,宁缺神情不变,眉梢却缓缓挑起。
书院后山弟子们最尊敬的自然是夫子,然而他们最崇拜的偶像,却永远都是那位骑着小黑驴持剑走四方,却最终英年早逝的小师叔。
如果听到有人对夫子不敬,后山里的弟子们甚至可能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因为夫子实在是一个很有趣很可以被打趣的长辈,而且夫子现在还好端端地活着,如果他真的动怒,可以自己去把那个宗派或小国给灭了。
可如果听到谁敢对小师叔不敬,后山弟子们则真的有可能去和对方拼命,因为那头黑驴已经死了,小师叔也不在了,他已经没有办法用剑去替自己说话。
宁缺是世上最敢杀人的人,只不过因为桑桑的病,来到瓦山之后,他一直沉默隐忍,不想随意杀人,影响给桑桑治病。
此时此刻,他不想再忍,铁弓的弓弦在手指间渐渐绷紧,发出轻微的吱吱声,代表着如果这一箭射出去,那么必然会要死人。
“我没有感受到冥冥中有谁在警告我。”
他看着那名黄衣老僧,说道:“而我这时候是在清晰地警告你,我的马车稍后便会上桥过涧,如果你试图阻止我,我会杀死你。”
说杀人便杀人,说杀死便杀死。
涧畔林坪上,所有人看着宁缺平静的神情,都不会置疑他的决心和能力。
先前始终沉默的南晋剑阁强者程子清,看着场间气氛如此紧张,不由在心中叹息一声,向前走了两步,想要阻止宁缺。
但他只走了一步,便停了下来,因为他有些震惊地发现,便是自己,居然也无法打破宁缺此时那股一往无前的箭势。
黑色马车缓缓向桥上驶去。
黄衣老僧缓缓站起,神情宁静决绝,准备慷慨赴死。
谁能阻止这一切?
便在此时,山道上忽然响起清脆的铜铃声。
铃声脆而不冽,其间自然隐着某种柔和而悲悯的气息。
几只翠鸟听着铃声,从翠竹里飞了出来,落在山道上,跃动着向铃声处跳去,看上去就像虔诚的信徒在拜山。
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那声音极为尖刻,饱含怨毒之意,应该出自一位老妇之口,极不协调地打破了山间的佛境,那些在山道上跃动的翠鸟,惘然地停了下来。
“宁缺你果然还是这般冷血霸道,难道这就是你们唐人的作派?但你不要忘了,这里是烂柯寺,真以为修行界就无人敢反抗你书院的淫威吗?”
片刻后,又一道浑厚的声音从山道下方传来,那声音有若古寺之钟,又有若佛音轻唱,山道上正自惘然的翠鸟们再次开始雀跃欢喜。
“佛门清静地,即便你是书院中人,又岂能妄言杀人?”
第六十三章
鸦雀无声
铜铃声声,清脆悦耳,可以清心,翠鸟雀跃于道,迎接自瓦山下行来的人群,那群人里有十余名来自月轮国、戴着笠帽手持铁杖的苦行僧,满脸皱纹里尽是刻薄神情的老妇自然便是佛宗里辈份极高的曲妮玛娣姑姑,依然娇颜如花、但明显看着憔悴了不少的花痴陆晨迦默默走在她的身旁。
而最引人瞩目的却是人群中间的一方轻辇,辇上帷盖如团,绣着佛家真言,又漆着华美的佛经故事图案,看上去庄严华美至极。也不知那佛辇中坐着何人,烂柯寺住持以及歧山长老关门弟子观海僧,竟是面带恭谨地随侍在旁。
看着虎跃涧旁的黑色马车,和车上手握铁弓的宁缺,曲妮玛娣握着拐杖的右手青筋隐露,不知被他引发何种痛楚,老态毕现,眼神里的怨毒神情愈发浓郁,而陆晨迦则是神情漠然,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宁缺一般。
看着自山道上行来的人们,宁缺心想如果来的人只是曲妮玛娣和花痴,也不需要观海僧抛下自己和桑桑亲自前去迎接,于是他的目光落在那方佛辇上,猜测辇中僧人的身份应该非同寻常,甚至有可能来自悬空寺。
修行者们见着来人是曲妮玛娣姑姑和花痴,纷纷行礼请安,同时也如宁缺一样猜测着佛辇中人的身份,居然敢用教训的语气和书院弟子说话。
曲妮玛娣漠然点头,便算是与众人回礼,她本就是修行界辈份极高的数人之一,生生凭着年龄熬出了德高望重四字,自不需要与这些修行晚辈寒暄,而且她的注意力始终停留在宁缺的身上,如果说眼神怨毒便能化作飞刀,这时候的宁缺早已经被她的眼神戳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花痴陆晨迦则依然冷漠无言,无论那些前来行礼请安的修行者如何恭敬,她都没有什么反应,仿佛对于她来说身周的世界根本就不存在。
大概是看到宁缺依然执弓瞄准着黄衣老僧,那道浑厚而威严的声音再次从佛辇里传出,显得极为严厉:“兵者不祥,你还不速速放下!”
宁缺沉默片刻,依言松开紧绷的弓弦,箭簇微移。
不再被铁箭瞄准,黄衣老僧骤然觉得那道一直笼罩着自己的凛冽杀意消失无踪,这才发现僧衣早已汗湿,才明白先前自己的恐惧,不由微涩一笑。
看到这一幕,一直还处于紧张中的修行者们顿时松了一口气。
曲妮玛娣看着宁缺,用沙哑难听的声音嘲笑说道:“书院原来也只会欺软……”
忽然,她带着怨恨嘲弄意味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宁缺手中的铁箭,竟是瞄准了那方佛辇!
在曲妮玛娣看来,佛辇里的高僧必然能够震慑住书院,她本想借此好好羞辱一番宁缺,哪里想到宁缺竟是如此强硬!
她厉声呵斥道:“宁缺,你好大的胆子!”
从听到山道上传来清脆的铜铃声,再听到那声浑厚的佛音,宁缺便知道来了位真正的佛宗高人,他甚至隐约猜到了对方的来历。
然而那又如何?
“欺软这么有意思的事情,我书院当然很喜欢做,但其实我们更喜欢把看似最坚硬的那些东西砸碎,不管是规矩,还是那些喜欢装腔作势的家伙。”
宁缺用铁箭瞄准佛辇中的僧影,说道:“今日涧旁这么多人,似乎便是大师的境界最高,手段最硬,却不知你敢不敢接我一箭。”
弓弦再紧,铁箭再凝而待发,然而宁缺这一次开弓,却与先前针对黄衣老僧时截然不同,一道极为强大的气息,从他的身体里缓缓释出。
那些在佛辇下雀跃欢喜,迷醉于辇中高僧慈悲气息的翠鸟,感应到这道强大而寒冷的气息,发出几声惊恐的鸣叫,振翅飞入翠竹之中消失不见。
秋风渐作,大青树摇晃不安,那些繁密的枝叶簌簌响着,被宁缺手中铁箭气息波及,数百片青叶纷纷坠落,落在黑色马车四周。
随着这道强大气息出现在宁缺身上,山道上那些境界高的修行者顿时神情骤变,剑阁强者程子清这位知命境强者的反应最为强烈,修长的双手竟是无意识地随机而动,被这道气息激得虚握半圆,生出强烈的拔剑出鞘的冲动!
曲妮玛娣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她隐约猜到了一些什么,然而却始终无法相信自己最痛恨的宁缺,居然有这样的机缘。
观海僧知道宁缺的性情,大惊说道:“十三师兄,快快把箭放下,大师乃是悬空寺的戒律院首座,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随着这句话,满场哗然,众人震惊无比,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要知道不可知之地本就是修行界的传说,普通修行者极难见到,而今日在瓦山里,竟是先见到书院后山弟子,又见到悬空寺来人,这真是令人难以想像!
如果说书院因为是两世相通之地,而且世人皆知在长安城南,所以还偶尔有机会能够看到后山里的那些世外高人,那么道门的知守观和佛宗的悬空寺,便真的只是在典籍和传闻里出现过,基本上无人能够见到。
众人望向那方佛辇,难抑震惊地想着,难道帷布后真是悬空寺的高僧?这次烂柯寺的盂兰会居然会惊动这么多世外高人?
人们的激动和兴奋是很自然的事情,只不过这时候没有人像先前拜见宁缺那样,走到佛辇前行礼请安,因为佛辇这时正被一枝铁箭瞄准着。
听到观海僧的话,宁缺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握着铁弓的左手稳定得就像是这道千年不变的山涧一般,平静而专注地等待着佛辇中人的回话。
书院对悬空寺。
十三先生对戒律院首座。
仅仅是这些名字,便足以震惊修行界,山涧旁的修行者们下意识里压抑住惊呼的冲动,紧张地注视着场间,连呼吸声都放缓了很多。
不可知之地间的对抗,竟然会发生在尘世间,能够亲眼目睹这样的战斗,足以令世间普通修行者为之癫狂,怎能不兴奋紧张?
山涧旁异常安静,只能听到翠鸟在竹里带着余悸的哀切低鸣,还有那些散落在草地上吃草的马儿踱步的轻微蹄声。
他们在等待那道浑厚的声音再次从佛辇里响起。
他们在期待佛辇里的悬空寺来人会怎样面对书院的这一箭。
很长时间过去,佛辇里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秋风微拂青叶,那位悬空寺高僧始终沉默。
宁缺问他敢不敢接自己一箭。
悬空寺僧人没有回答。
那便是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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