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精校)第41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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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老师已经醒了,这时候正在草庐里,他相信哪怕桑桑已经有一只脚踏进了冥界,老师也有能力把她拉回来。
就在这个时候,王持从草庐里走了出来,宁缺赶紧上前,王持看着他说道:“她先天体虚不足,阴寒入腑多年,这等旧疾每发作一次便严重过一次,隐藏镇伏的时间越长,病发便会越严重……我先前诊她脉象,确认前段时间她受过一次大寒,最近又心神思虑过盛,才到了如今这地步。”
宁缺问道:“不会有事吧?”
王持说道:“七师姐金针压脉很及时,我给她煎了副药,应该能稍退寒意。没有什么大干系,只是以后要注意保暖,可不敢受什么风寒。”
宁缺听着这话,顿时放松下来,忽然觉得自己的腿有些软。
王持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看着他疑惑问道:“小师弟,桑桑这病乃自娘胎里带来,过去这些年想来也病发过很多次,渭城没有什么好医生,长安城里更都是一群庸医,你靠什么法子竟让她活到了现在?”
桑桑幼时,宁缺经常带她去看病,辛辛苦苦攒的那些银两,基本上都花在了药铺里,然而却没有什么用处,后来偶尔他发现了一个法子,才让桑桑熬到了今天,此时听着师兄的问话,他不敢有任何隐瞒,老老实实回答道:“后来每次桑桑病发时,我总让她喝一大囊烈酒。”
二师兄一直沉默站在草庐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此时听着宁缺这些年竟是拿烈酒在替桑桑治病,顿时蹙起眉头,显得极为不悦。
王持沉吟片刻后点头说道:“这倒确实是个对症的法子,虽说烈酒暖脉只能暂时治标,但总比那些烂药干净得多。”
幸亏有这样一番评价,不然二师兄绝对不会饶了宁缺。
看着王持的身影消失在花树之中,宁缺今天才知道这位爱对花痴言的十一师兄,竟然是位医道圣手,想着当年初入后山时见着的那个满头花瓣的痴人,不禁觉得有些担心,说道:“十一师兄……靠谱吗?”
七师姐说道:“老十一这辈子的精神都在花草之上,哪里是花痴陆晨迦那等只爱其形、不知其魄的蠢物所能比拟,他能识世间一切花草,能辨世间一切花草之用,精通一切草药之术,要他看病那是最靠谱不过。”
听着这话,宁缺总算是放下心来,但却没有完全放心,因为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最靠谱的当然就是老师,总得听听老师怎么说。
草庐四面透风,唯有数道屏风,横七竖八地搁在台上,里面有一方大榻,那便是夫子的居所,此时桑桑便躺在那处。
桑桑先前醒过来了一会儿,这时候在药力作用下又昏睡了过去,唐小棠把药碗搁到旁边,用滚烫的水把毛巾沁湿,拧至半湿,接着小心翼翼地搭到她依旧冰凉的额头上,然后牵着她的小手轻声说着些什么。
隔着屏风看着这幕画面,宁缺觉得好生感激,然后他回头望向夫子,担心问道:“老师,您看……到底有没有事?”
夫子今天起床比平时要早很多,所以心情有些糟糕,只是想着宁缺这时候心情肯定更糟糕,所以才忍着没有训斥他。
他端着碗莲子粥吹着气,说道:“能有什么事?平日里多晒晒太阳便好。”
看似很不负责任的言语,却让宁缺真的放下心来,因为夫子既然说没事,那么桑桑便肯定没事,只是……晒太阳有用吗?
他走到夫子身旁,接过那碗莲子粥,用调羹小心翼翼地搅着,用前所未有的尊敬态度问道:“老师,桑桑这身体……您上次不是说没事了吗?”
夫子说道:“她先天虚寒,这些年又没有正经治过,内脏骨髓里不知蕴积了多少阴寒气息,幸亏遇着机缘拜了卫光明为师,能撷昊天神辉,自然便能镇压那些阴寒气息,只要时日长些,她体内的神辉便能把那些阴寒气息丝丝化为虚无,我当日对你说没事,那便就是没事,你是在质疑我?”
宁缺确认莲子粥凉了,恭恭敬敬递了过去,谦卑说道:“老师这话便是在打我脸,弟子只是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夫子看着他嘲讽说道:“怎么回事得问你自己,本来就是个病怏怏的小姑娘,结果还被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主子带着去和夏侯打架……夏侯就这么好杀?为了帮你,她那夜在山崖上大放光明,瞬息之间便耗尽所有神辉,她体内的阴寒气息被镇压了多日,忽然重获自由,自然要觅着时机造反,也不知最近你又怎么欺负她,让这小姑娘罕见地心神失守,才有了如今的危险。”
宁缺沉默无语,心想果然全部都是自己的错,只是桑桑性情恬静甚至有些木讷,能让她心神失守的事情……难道是订亲?
“老师,既然是先天虚寒,那怎么去病根?”
夫子喝了一口莲子粥,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先前便说过,治病很简单,多晒晒太阳,勤修神术,待神术大成之时,小姑娘的病自然痊愈。”
宁缺想着马上要远行,试探着问道:“此去烂柯寺路途遥远,她如今身体虚弱,弟子……能不能不去?”
夫子大怒,斥道:“你是哪家的公子哥?离了小侍女的服侍就不会走路了?即便她要养病,你自己去也是,再说佛宗也有自己的一套本事,烂柯寺那小和尚的医术便是为师也佩服,你自己看去不去。”
宁缺无奈说道:“去便是了,老师你何必发这么大脾气?”
夫子和宁缺的对话,早已让草庐里的弟子们想要发笑,待听着宁缺最后这句话,众人终究是没有忍住笑出声来。
大师兄没有笑,他看着榻上的桑桑,脸上写满了担忧与怜惜。
第六章
我们都看见了路尽头的夜色(上)
书院后山里有宁缺的宿舍,桑桑病重,他自然便留了下来,没有过多长时间,桑桑便醒了,虽然还是有些虚弱,但至少不像夜里那般吓人,渐趋稳定。宁缺像小时候那样说着笑话,哼着小曲,哄着她休息,唐小棠见他着实有些辛苦,接手开始照顾,让他去外面休息片刻。
其时已经近暮,夕阳红暖一片笼罩着后山,宁缺走出小院,看到陈皮皮双手扶腰站在湖畔模仿着孤独,不由一怔,问道:“怎么了?”
陈皮皮看着镜湖里的水草和水面上无数万枚金币,圆乎乎显得非常可爱的脸上满是落寞,说道:“看着你和桑桑感情这么好,我有些感触。”
宁缺心头微动,暗想莫非是他和唐小棠小两口又在闹什么矛盾,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道:“师兄,这种事情你不用和我比。”
陈皮皮正色解释说道:“我和棠棠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宁缺心想棠棠这么肉麻的称谓都说出口,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不由嘲弄说道:“你不觉得男人不认帐是世间最恶心的事情?”
陈皮皮转头望向他诚恳说道:“我们就是牵牵手。”
宁缺嘲讽说道:“她只不过是个小姑娘,难道你就想对她做啥?”
陈皮皮微恼说道:“她和桑桑差不多大!”
宁缺有些尴尬,沉默不语。
湖畔的泥土,在夕阳下看着就像是金色的碎坷拉,陈皮皮低下头去,轻轻转动着脚跟,鞋底碾出几道金印。沉默很长时间后,他说道:“我和棠棠不像你和桑桑,我们没有同生共死的经历,也没有时间去相濡以沫,但我们感情也很好,我看着她跳瀑布便心疼,带着她逛长安便高兴……”
宁缺不想当感情专家,直接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陈皮皮抬起头来,看着他认真说道:“桑桑今天病重,你很害怕吧?”
宁缺想了想,说道:“是的,我无法想像没有她的日子。”
陈皮皮说道:“我也一样,我也无法想像以后的日子没有棠棠在身旁,所以我决定回知守观一趟。”
宁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年前陈皮皮否认自己是西陵掌教私生子后,他便隐约猜到了这个家伙的身世,只不过今天才得到确认,依前面的语境来看,他要回知守观,想必便是要就唐小棠一事摊牌。
陈皮皮说道:“民间有句俗话,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我母亲早就死了,父亲还活着,棠棠自然不丑,但在我父亲眼中,出身魔宗的人们肯定长得不怎么好看,这个问题要解决,我终究需要回去一趟。”
宁缺微微蹙眉,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你回知守观,便有可能再也回不来?那到时唐小棠怎么办?”
陈皮皮看着他情真意切说道:“师弟,你是我在长安城最好的朋友,如果我真的回不来了,麻烦你帮我照顾小棠。”
宁缺毫不犹豫拒绝,说道:“师兄,别想着用这种话便能把我套死,你的小媳妇儿终究是要你自己照顾,可别指望我。”
听得此言,陈皮皮大怒,呵斥道:“哪有你这样做师弟的?再说只要老师说句话,难道我会真的一辈子回不来?”
宁缺想了想,说道:“不管怎么说,你也得等我从烂柯寺回来,到时候我们再商量。其实依我看来,让老师替你们主婚便结了,还回什么知守观。”
夫子这个人看着非常不靠谱,但说的话依然还是那么靠谱,实际上还是十一师兄的汤药果然极好,到了夜里桑桑的体温便恢复了正常,精神也好了很多,倚在床头和唐小棠说着小姑娘之间的悄悄话。
宁缺坐在书桌旁,借着油灯的光线重看《浩然气初探》,总觉得有些心浮气躁,忍不住用余光瞥向床畔,看着唐小棠清丽中尤带稚气的脸蛋儿,想着陈皮皮先前说的那番话,不由觉得有些不忍。
春夜煦风轻拂,油灯微微摇晃,把他的脸照得有些阴晴不定,想着昨天夜里做的那个奇怪的梦,想着桑桑的病,想着老师白天在草庐里说的那些话,他忽然心头微动,交待唐小棠照看桑桑,便走出了小院。
离开镜湖,穿过山林,绕过瀑布,走出窄峡,便来到了书院后山的后山、那片云海前的绝壁之间。此时已然夜深,周遭一片静寂,只有绝壁间的瀑布破石而出的轰鸣声不停回荡。伴着瀑布的声音,他走上陡峭的石径,用了不短的时间,才走到曾经囚禁自己整整一个春天的崖洞之前。
师兄们搭建的雨廊承受了一年的风雨,不再像当初那般新,廊间结着的紫藤果在夜风里飘拂,如同铃铛。宁缺走了过去,看见了夫子。
夫子坐在绝壁崖畔,左手是精致的食盒,食盒里摆着几两牛肉,右手边搁着一个黄泥酒壶,里面是清冽的老酒,他看着远处夜色下的长安城,看着那处的万家灯火,不知道在想什么。
宁缺走到夫子身后,躬身行礼,想起去年深春那个夜晚,也是在绝壁崖畔,自己曾经和老师有过一番很长的谈话。
夫子知道身后是他,似乎也知道他在想什么,抬起手来挥了挥,示意他坐到身旁,然后说道:“想说的时候再说。”
宁缺想向夫子请教很多问题,然而看着崖畔这个高大的背影,他很自然地联想起梦里的那个背影,于是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开口。
生活在大唐是件很幸福的事情,生活在大唐都城长安是最幸福的事情,在书院里的日子更是他这辈子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幸福,所以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担心自己一旦说破那些事情,便会失去这些幸福。
夫子夹起一块带着明亮筋丝的牛肉,送入唇中缓缓咀嚼了半晌,面露陶醉神情,待把肉香尽数抿化,赞美说道:“有酒有肉,一生无忧。”
说完这句话,他端起小酒壶美滋滋地嘬了一口。
宁缺坐在夫子身旁,用手拈起片牛肉扔进嘴里,蹙起了眉头,因为他觉得这牛肉太淡。然而紧接着他便知道自己错了,这片看似淡而无味的牛肉,在口中竟是越嚼越香,筋肉被牙齿切断后,释放出无比美妙的弹与茸的混合触感,而牛肉本身特有的滋味,也随之渐润口舌。
“好!”他无比震撼说道:“老师这是好酒好肉。”
夫子从食盒侧拿出一个铁制的小圆酒壶扔给他,笑着说道:“别换着方式来讨酒喝,这酒寻常,牛肉却是极难吃着。崖楼里有锅有灶,刚好可以卤锅白水牛肉,最妙的是,老黄可没办法爬到这里来顶我。”
宁缺知道老师口中的老黄便是那头老黄牛,想着当着黄牛的面吃它的同类,着实是有些尴尬。忽然间,他发现手中的小圆酒壶有些眼熟,仔细看去,只见酒壶表面刻着平直的线条,不正是自己用来炸夏侯的小铁壶?
“不要这么看着我,我就是觉得这小铁壶用来装酒比较合适。当然,为了防止铁污酒味,我在壶壁上涂了些东西。”
夫子把黄泥小酒壶送至唇边饮了口,说道:“刀能用来杀人,也能用来切菜,就看你怎么选择,人的嘴可以用来吃肉喝酒,也可以用来说话问道,终究还是看你怎么选择,不过这倒没有什么对错可言。”
宁缺哪里会听不懂这番话的道理,沉默片刻后说道:“老师,这几年里我一直在做一个梦,梦里的故事似乎在一步步地发展。”
夫子问道:“为什么要来问我呢?”
宁缺说道:“因为梦里面有老师的身影。”
夫子笑着说道:“我又不是桑桑那丫头,你何必梦我?”
宁缺恼道:“老师,我是很认真地在说这些事情,你能不能不要开玩笑。”
夫子微笑看着他说道:“那你继续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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