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精校)第40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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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无论是小师叔还是莲生,都没有真正死去,这两位绝世强者的衣钵,以一种新的方式在宁缺三人身上得到了传承。
站在书院后山绝壁间,看着远方的长安城,宁缺回忆起这两年来的遭逢,登旧书楼,登二层楼,悟符道,入荒原,继承浩然气,还有他以前根本无法想像的修行战斗,都是那般的令人感慨。
然后他想起夏侯死之前说的那番话,微微皱眉,觉得清湛春光笼罩着的长安城上空飘浮着看不见的黑云。
他认为自己不可能是冥王之子。虽然死过一次的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见过冥王,但那个冥王和这个世界传说的冥王明显不是一回事。
可如果自己不是冥王之子,光明大神官当年为什么要掀起这场腥风血雨?为什么佛宗也要派人来看自己甚至杀自己?
前路无法看清,不知道佛宗会不会就此平静,宁缺微微握拳,做了一个决定,秋天时的盂兰节会,他不会去参加。
便在这时,热闹的乐声和吵闹声,硬生生把他从唏嘘感慨以及警惕凝重之类高级情绪里拉了出来,把他拉回了春游的现场。
书院后山今日春游。
在夫子的组织下,没有哪个弟子胆敢不来,反正崖洞的禁制已经被解除,于是爱下棋的师兄便在洞里下棋,爱弹琴吹箫唱曲的师兄便在洞里高歌疾弹,爱绣花的继续绣花,爱看书的继续看书,爱写小楷的继续写小楷,爱聊天的继续聊天,爱扮孤独的继续扮孤独。
都是些很高雅的爱好,然而当这些爱好同时出现在崖洞里时,便顿时变得低俗起来,因为太过嘈杂,太像长安城里街头卖艺的场景。
今天真正辛苦的是桑桑,因为她要负责准备饮食,而且在陈皮皮的强烈要求下,熬了三大瓮鸡汤。
“少爷,赶紧喝了,这瓮最鲜。”
桑桑端着碗鸡汤,悄悄走到崖畔,把碗递到他的手里。
宁缺看着她微乱的头发,脸上沾着的草灰,不由有些心疼,恼怒说道:“陈皮皮尽瞎整,你居然也真听他的,鸡汤帖和鸡汤是一回事吗?鸡汤帖是卖了很多两银子,难道这鸡汤也就会变得珍贵很多?”
桑桑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实际上书院里的人们爱喝她炖的鸡汤,让她很开心。
她叮嘱道:“这鸡很好,很能出油,汤上浮着厚厚的一层,所以看着没热气,实际上极烫,一时半会儿凉不了,少爷你吹凉了再喝。”
桑桑自去草屋里准备凉拌菜,以及大蒸锅馒头。
大师兄从崖洞里走了出来,站到宁缺身旁,望向长安城的方向。
宁缺把碗递了过去,说道:“师兄,这是最鲜的一碗。”
大师兄笑着摇了摇头,犹豫片刻后说道:“师弟,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问题,我知道这个问题不对,但它总在那里让我心有些发慌。”
宁缺说道:“师兄请讲。”
大师兄看着远处的长安城,微微皱眉问道:“十五年前,你在那间柴房里拿起刀时,有没有想过,将军的儿子其实也是无辜的。”
宁缺微微一怔,想了会儿后说道:“当时场面很混乱,我真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不过事后自然会明白这个道理。”
然后他诚恳请教道:“师兄,如果当时是你处于这种情况,你会怎么选择?”
大师兄说道:“没有亲身经历,再如何动人的选择都也许只是虚假的煽情……不过如果是现在的我,我大概会选择什么都不做。”
宁缺知道大师兄说的是真心话,牺牲无辜者来换取自己的生存,大概真不是大师兄能够做出来的选择。
他说道:“师兄,你是仁人。”
他接着说道:“二师兄是志士。但我真的很难做一个仁人志士,我只是一个自私的人,只想着自己能够活下来。”
大师兄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老师曾经说过,自私是推动人类前进的最大动力,虽然我不是很理解这个说法,但想来一定有其道理,师弟你的选择不能说是错的,至少我没有资格说你是错的。”
“不是一定有其道理,而是很有道理。”
夫子走到崖畔,说道:“人生没有目的,只有过程,又哪里有什么是非?”
大师兄说道:“是非便是人之善念。”
夫子指着上方的湛蓝青天和几抹白云,说道:“你若飞得越高,在地上的人眼中的形象便越渺小,直至变为非人,你连人都不是了,哪里又有什么人之善念,若不需要有善念,哪里还有是非?”
大师兄摇头说道:“老师您错了。在游历途中,您时常对我说,离开人世每多寒,所以要停留在世间,那么便是要为人,既然为人,便是世间众生中一员,岂能没有是非善恶之观?”
宁缺大感吃惊。
夫子从来没有想到过最老实的大徒弟居然敢当面说自己错了,而且还搬出自己的言语来打自己的脸,气得胡须乱飘,怒瞪双目厉声斥道:“李慢慢!你好大的胆子!”
大师兄神情紧张说道:“老师时常提醒我要多向君陌和小师弟学习,于是我才会有先前那番言语,老师若是不喜,我收回便是。”
宁缺在旁边听着,忍笑忍至腹痛,到此时真的再也无法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连连摆手说道:“你们先聊着,我去看看馒头好了没。”
夫子瞪了他一眼,说道:“都是你惹出来的事情,还想逃?”
说完这句话,他看见宁缺手里端着的那碗鸡汤,轻噫一声,赞叹说道:“油色晶莹,隐见汤色清而有蕴,真是一碗好汤。”
宁缺神情微僵。
夫子轻拂衣袖,便把这碗鸡汤从宁缺手里抢了过来,一口饮尽,面不改色。
宁缺震惊无语,心想老师果然好深厚的功力。
紧接着,夫子脸色骤变,噗的一声把嘴里的鸡汤全部喷了出去,衣襟上、胡须上尽是油水淋漓,看着好不狼狈。
“烫!”
夫子大怒痛呼,音调都有些变了。
桑桑正在雨廊下摘紫藤果,不解问道:“鸡汤要放糖吗?”
崖畔一阵笑声。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一章
春天的故事(上)
对国家而言,纪年就像是每个人的名字,不见得响亮,但一定要有,所以世间所有国度都有自己的纪年,而真正能够被民众记住,并且在日常生活中能够有效使用的纪年,千年以来便只有两种。
时光流逝,来到了大唐天启十六年,也就是西陵大治三千四百四十七年,在这一年的春天里,发生了很多故事。
道痴叶红鱼,在离开西陵神殿整整一年之后,终于回来了,她在无数惊恐目光的注视下,杀死了陈八尺,然后走进了黑色的裁决神殿。
在她踏进神殿的那一刻,一道威严至极的声音,从大殿深处响起,巨大的声浪撞击着黑色巨石砌成的墙壁,粉碎成无数细碎而刺耳、有如锋利钢针般的存在,瞬间来到她的身前,笼罩住了她的身体。
“你是第一个叛离神殿,还敢回来的人,是来领受责罚的吗?”
如万根钢针般的威严声音,刺入耳膜,叶红鱼微微蹙眉,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神情漠然地望向神殿深处。
神殿深处有一道炫丽至极的珠帘,珠帘之后,隐约可以看到那座巨大的血色墨玉神座,可以看到神座上那个威严如海的身影。
如过往那些年一样,墨玉神座上响起的这道声音,激荡着冷酷的神威,俯瞰世间一切的轻蔑,今天甚至还带着一些嘲弄。
叶红鱼的信仰极为虔诚,真正的虔诚,所以她根本不认为自己离开西陵神殿代表着背叛,但她此时并不想对帘后的那道声音做任何辩解,她现在只是想走到那道珠帘之前,把自己准备做的事情做完。
她是这样想的,于是便这样做了。
她静静向裁决神殿里走去,青色的道衣在黑色光滑的地面上缓缓飘动,就如同行走在沉沉黑夜里的一片绿叶,毫不起眼却又非常夺目。
一名裁决司的神官站在石柱旁,看着她厉声喝道:“放肆!”
又有裁决司神官暴怒喝道:“放肆!”
更多的神官涌了出来,红色的教袍在广阔的黑色地面上,像血一般翻涌,然而相聚成一片血湖,暴怒而寒冷的呵斥声不停响起:“放肆!”
如雷般的呵斥声,没有让叶红鱼的神情有丝毫变化,她依然是那般平静,那般冷漠,每一步的距离都完全相同。
叶红鱼对昊天的信仰无可挑剔,但她不是那些看见神殿便泪流满面的愚痴教徒,除了昊天能让她心生敬意,别的任何事物都不行。所以当初面对着掌教和裁决神座的压力,她没有选择屈服,而是毅然离开西陵神殿,不惜背负道门叛徒的罪名,所以她今天会回到西陵神殿,并且向那道珠帘走去。
她本来就是个极放肆的人,她做的都是极放肆的事,那么黑色神殿里的这些红衣神官呵斥她放肆,又岂能让她有丝毫动容?
她向神殿深处走去。
那些穿着如血神袍的裁决司神官愤怒到了极点,气得浑身颤抖,满脸通红,然而很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人敢拦在她的身前,敢对她出手。
叶红鱼走进神官人群中,神官们面露惊恐之色退避,让开一条通道,仿佛一片绿叶落入血腥肃杀的血湖,湖水分开向岸边退去,根本不敢沾到那片绿叶。
终于,她从神殿外走到了珠帘前。
她停下脚步,平静望去,只见帘后裁决大神官在墨玉神座上,以手撑颌,似乎正在思考什么复杂的问题。
叶红鱼低头行礼,神态平静从容,就如同去荒原之前,她每次来到神殿,与帘后的裁决神座相见时的画面。
行礼代表着尊重,低头代表着服从。
裁决大神官微微抬头,冷酷而强大的目光透过珠帘,落在她的身上,平淡而不容置疑说道:“跪下。”
这道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让那些陷入惘然情绪中的红袍神官们清醒过来,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尊严被轻视被挑衅而生的愤怒不满,顿时压倒了前些年道痴这个名字留给他们的积威。
就算你遇着机缘重复实力,就算你还是当年那个可怕的道痴,但这里是裁决神殿,珠帘后是不可战胜的裁决神座,你除了跪下还能做什么?
他们抬起手臂,指向珠帘前低着头的叶红鱼,齐声呵斥道:“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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