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精校)第37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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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说道:“杯酒释过往,我敢请他,却想看看,他敢不敢来。”
因为在荒原上争夺天书明字卷一事,夏侯大将军得罪了书院,也让陛下愈发愤怒不满,然而此人麾下数万铁骑,替大唐开疆辟土,实力强横又有战功在身,朝廷处置起来极为麻烦。
书院大先生亲自到土阳城与夏侯一番面谈后,夏侯大将军以极为强大的心志,毫不恋栈,接受了解甲归老的提议。
这是大唐帝国最愿意看到的结局,无论宫中、军方还是朝臣都感到极为满意,所以才会给予夏侯至高的尊荣和待遇。
但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人或事能够让所有人都感到满意,昊天光辉之下依然有魔宗存在,书院高山之前依然有人对夫子不如何恭敬。
夏侯自然也做不到这一点。
宁缺不满意这个结局,西陵也不满意,被夏侯的铁骑欺凌了数十年,一直默默等着大唐君臣失和,夏侯变成凄惨烹狗的燕国君民也不满意,即便在大唐国内也有些大势力对此感到极为失望。
那个势力便是亲王殿下提到过的清河郡诸姓。
清河郡在大唐东南方,富庶而文化昌盛,自古以来不知培养出了多少大人物,其中尤以崔、陈、宋等七族为首,被称为清河郡七大姓。
清河郡七大姓实际上便是七个门阀,历史悠久,甚至远在大唐开国之前便已声震世间,便是西陵神殿的大神官,也有几位来自这七大门阀之中。
千年之前,大唐以铁骑立国,兵锋横扫天下,西陵神殿密诏诸国联兵以抗,却依然无法阻止这个超级强国的诞生和崛起,然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当时还处于唐国东南边境外的清河,依然在七大门阀的强力守护下,不卑不亢面对着长安城的威压,始终保持着政治经济的独立自主。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十余年后。
大唐的铁骑北伐草原,连续战胜令中原人谈虎色变的荒人部落,甚至最终成功迫使荒人离开草原,迁去极北寒域,长安城的声威被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史上罕见的程度,世间民心所向渐向西移。
直至此时,清河郡七大姓才最终下定决心投降。
立国之初的大唐百废待兴,有诸多被吞并的郡州需要消化,民间需要休养生息,而清河郡诸姓在世间声望太隆,所以那位曾经因为一个小村被屠,便倾举国之力追杀千里灭掉草原某部的太祖,罕有地对清河郡采取了怀柔政策,并且将此事立为国策,记载在了遗诏之中。
大唐开国初年,长安城南的书院也刚刚修建完毕,招生数量极少,朝廷选拔官员多是通过科举,和刚刚吃饱饭学会识字的诸多郡州相比,文化昌盛的清河郡自然能够在科举中获得最大的好处。
那些年里,清河郡的族人学子,通过科举源源不断进入长安,每科取士,竟有将近一半来自清河郡,长安城朝堂之上的官员,各部寺院里的要害位置,也尽数被清河郡七大姓所把持。
又因为太祖皇帝遗诏中确定的那道国策,大唐皇室对清河郡礼待有加,时常联姻,甚至曾经出现过连续三代皇后都来自清河郡大姓的情况。
时有贤者曾经忧心忡忡,言道若长此以往,真不知大唐究竟是李姓之大唐,还是清河之大唐,浮云蔽日,足可畏矣。
事实证明,在马背上挥舞着朴刀征服天下的大唐帝国,果然不可能因为文治之事便被征服,开国初年的连续数任皇帝,都禀承着祖先的行事风格,坐在龙椅之中拱手而治,袖子里的手却牢牢握着强大的兵权。
近九百年前的大唐从化四年,当时的皇帝年仅十四岁,在母后与朝臣的压力下,沉默了整整四年,也学习了四年。
就在距离亲政还有两年时间的时候,这位少年天子,在他那位来自清河宋姓的母后试图违背先帝遗诏,让国舅兼首辅的宋大学士兼领军权之时,毫不犹豫把那只还很瘦弱的手从袖子里伸了出来。
那只手里握着兵权,兵权便是一把冰冷无情的刀。
其夜有轻骑出皇城,直扑北城宋大学士府,府内血流成河,惨不忍睹,第二日朝会,无数朝官泣血叩阙,纷纷指责天子残暴不仁。
少年天子坐在龙椅之中,平静或者说冷漠地听着宫门处传来的消息,然后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挥手的意思不是表示退让,因为少年天子没有下罪己诏,而是直接动用了廷杖。
当日在皇宫之外,有一百四十八名朝廷官员被杖击而死,鲜血染红了他们的官服,也染红了青色的地面,竟似比宫墙的颜色还要更深几分。
当夜,少年天子在侍卫和羽林军的护卫下,来到了长安城南郊的书院。
不知那个夜晚,他与书院里的谁说了些什么话,总之第二天,随着一道旨意,那位自以为比清河郡出产的历代皇后都更有志向的太后娘娘便被幽禁进了冷宫,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大唐各郡州出自清河郡的官员,或上书请罪效忠,或被暗侍卫捕拿回京下狱,一时间,无数人头落地,整个帝国的上空都飘浮着一道低沉的雨云,人心慌乱不堪。
朝堂动荡,政事混乱,自然对大唐国力造成了严重的损害,然而那位少年天子就像李家的历代祖先一般,在这等时刻,展现出不惜与世间同毁的强大意志,毫不犹豫地继续清洗任何胆敢反对自己的人。
经此一事,清河郡积攒了数十年的菁华被尽数毁灭,七大姓实力严重受损,更关键的是,那些骄傲自信的门阀,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无论他们的姓氏再如何光彩夺目,家族再如何历史悠久,只要胆敢逾过那条线,在李氏皇族眼中,他们依然只是屠刀下的小白兔。
第二百六十二章
渔翁与邀约
族人的鲜血和头颅,让本来有些飘飘然的清河郡诸姓清醒过来,尤其是这场大乱中,无论他们怎样发动舆论,依然无法得到民众的同情,只惹来了民众的厌恶与唾弃,更是让他们震惊异常。
在以后的一段岁月里,他们发现了更多的震惊之处。
被选中送入长安城为皇后的,必然是清河郡诸姓最优秀最聪慧的女子,在族中家中受了多年教育,然而除了从化年间那位被幽禁至死的宋太后,历代皇后娘娘在长安皇宫里都以贤贞淑静闻名,对待朝事极为沉默,更罕有替清河郡诸姓说话的举动,这时候诸姓才明白,原来这些聪慧的皇后们,早就已经看懂了天下的大势。
没有哪个国家能够逃脱历史的规律,战无不胜的大唐帝国也是如此,随着长治久安,随着战事不可能无休止持续下去,这个老大帝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僵化腐朽,但不知道为什么,和清河郡诸公翻烂了的史书上记载的那些曾经辉煌的帝国相比,这个历史规律在唐国的作用明显要弱很多,帝国的僵化腐朽速度非常之缓慢,每当眼看着将有大变发生时,似乎冥冥中便有某种力量,把大唐这辆将要倾覆的马车修复,然后强行拖回正确的道路。
随着大唐国力日盛,皇室威严也愈发不可轻撼,再经过若有若无的多年打压,清河郡民心早归,最关键的是书院悄然取代了科举的部分作用,清河郡诸姓再不复千年之前的无上荣光,实力权柄较诸当初也弱了不少。
但清河郡诸姓毕竟是千世之家,底蕴深厚无比,随着真心臣服,改变了对长安城的态度,在皇室默允下,诸姓逐渐回到了天下这片舞台上。
如今的清河郡诸大姓,依然在朝中有不可小觑的力量,在野更是供奉着好些位大学问家,虽说依然距离军权无比遥远,但谁也不知道,在这些千世之家幽静的族祠深处,会不会藏着一位知命境的大修行者。
所以哪怕到了今天,能够娶得清河女,依然是很多男子最美好的理想,当今文渊阁大学士曾静的原配夫人,便是清河崔氏之女。
不过曾经在世间拥有过无限风光,曾经在朝堂之上占有大半座椅,曾经出过好几位西陵神座的清河郡诸姓,哪里会甘心现在的局面?
门阀是一种冰冷的存在,本能里便要攫取更多的利益,所以他们虽然不敢造反,低调得似乎快要被世人遗忘,但骨子里依然无比渴望能够在大唐拥有更高的地位,更多的权势,数百年来,清河郡又出了九位皇后娘娘,这便是他们努力的结果,而在十几年前,他们曾经尝试让清河郡再多一位皇后娘娘。
那时候,当今的皇帝陛下初登帝位,皇后娘娘不幸病故,清河郡诸公双眼泛红,像盯着腐肉的秃鹫般,动用了在朝在野的全部力量,把七姓中最出色最聪慧的一名少女送入宫中,然后经过一番谋划,耗费了大量金钱,终于让陛下与这位少女偶遇,然后便有一场心动故事发生。
然而清河郡诸公殚精竭虑才营造出那个看似美好的局面,却不知道在他们之前有位叫莲生的大人物,早就已经启动了一个类似的计划。
莲生胜了,那位魔宗圣女,成为了当今的皇后。
莲生也败了,因为皇后娘娘陷入情网,早把魔宗的使命抛到了脑后。
清河郡诸公更是败得一塌糊涂,不止希望落空,而且他们非常严重地得罪了皇后娘娘,也等于是得罪了亲王殿下和夏侯大将军。
真正获胜的,只有皇帝陛下一个人。
虽然清河郡诸公输得一塌糊涂,但他们敢于设计此事,也说明了这些家族的雄厚实力与自信,要知道如今在阳关城说一不二的钟家,只不过是清河郡七大姓里最弱的一支而已。
十余年间,因为当年之事得罪了皇后娘娘等长安城大人物,清河郡诸姓愈发低调沉默,尤其是族内的那些老人更是等闲不敢入京,这种局面直至钦天监做出那个著名的夜幕遮星批谕后,才得到了一些改变。
世人皆知,大唐皇帝与皇后感情深厚,而且皇后娘娘看上去依旧容光焕发,想来身体极好不会早逝,东宫自然不会再有易主的机会给清河郡,然而幸运的是,皇帝陛下还有个极受宠爱的公主殿下。
如今的清河郡诸姓,不可能得到皇后娘娘的亲善,那么自然毫不犹豫地开始支持那位公主殿下,更准确地说,是支持公主辅佐的皇子李珲圆。
长安南城某清静府邸,后宅书房里坐着位神情淡定的老人,这位老人姓宋,乃是宋氏族中供奉,便是在朝廷里也有官面上的身份。
二十年前,这位宋供奉便是天枢处的客卿,只不过他很清楚,这个客卿身份更多的是朝廷对清河郡宋氏的赏赐,所以他从来没有理会过天枢处的事务,甚至没有进过长安城,但今天他终于还是来了。
夏侯大将军即将归老,皇后娘娘的势力看似受到了严重的削弱,但在清河郡诸公的眼中,此举却是成功地将过去数十年间积累的那些矛盾尽数化解,他们并不希望看到夏侯就这样微笑着离开长安城。
御史宋柯恭恭敬敬站在老人身前,神情苦涩说道:“三祖宗,朝廷早有定夺,谁都知道陛下的心意,这时候再如何劝说,也没有多少同僚愿意与我一道上书,虽说风闻言事无罪,但事涉大将军,不得不慎啊。”
宋供奉皱了皱眉,想着家族当年在朝中的风光,声音微哑说道:“想当年总宪便是族中之人,联络十几位御史上奏只是等闲小事,哪里像如今这般困难,你也莫要太过为难,不行便罢了。”
宋御史不敢多言,神情却明显轻松了不少。
“如今看来,还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位十三先生身上了。”
老供奉面无表情说道:“如果这件事情真的会发生,书院必然要与夏侯大将军决裂,到那时,皇后娘娘的儿子还凭什么登上龙椅?”
宋御史不是修道中人,虽然知道朝中有诸多大臣来自书院,却依然无法理解老祖宗的说法,心想书院凭什么能够定夺皇位继承一事?
老供奉叹息说道:“那位十三先生不畏唐律,在雨街上杀死黄兴和于水主,那是因为他够强大,有信心不被人抓到任何把柄,然而在夏侯面前,强弱易势,如果我是他,也不知该如何下手,无论这两年里他境界提升多快,依然不可能是夏侯的对手,夏侯只用一根手指便也能捏死他。”
宋御史听得云里雾里,下意识里说道:“我们要不要暗中帮助那位十三先生?”
老供奉看了他一眼,花白的眉毛微微蹙起,教训道:“夏侯归老本就是书院的手段,宁缺如果要强行破规矩,书院不会助他,却也不见得会拦他,最大可能便是在旁静观,但那是因为宁缺是夫子的学生,是书院自己人,可如果我们插手到这件事情里,难道你以为书院真不敢对清河郡下手?”
宋御史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心里却在想着,如果族中不敢插手到这件事情里,那您老人家来长安城岂不是毫无道理?
老供奉猜到这个远房侄子心中在想什么,但没有做任何解释,缓缓闭上了眼睛,他不需要在此刻扮演高深莫测,实在是因为他此时还在冥思苦想,替那位书院十三先生思考怎样才能战胜夏侯。
如果宁缺想不明白,那么这场战斗便永远无法发生,如果老供奉想不明白,他身后的清河郡诸姓以及公主殿下,便无法从这件事情里谋到好处。
清河郡诸公的困惑,也是此时长安城里很多人的困惑,随着宁缺身世的传言在极有限的范围里传开,皇宫里王公府里的大人物们都在皱眉思考,在没有书院支持的局面下,宁缺究竟会怎么做。
那些隐隐猜到内情的大人物们,如亲王殿下一般,都没有被宁缺看似轻佻无赖的伪装所骗过,他们都知道宁缺是一个自我控制能力极强,非常理智甚至因为理智而显得有些冷漠无情的家伙。
在没有任何希望的时刻,按道理宁缺不应该有任何动作,大人物们替宁缺冥思苦想很长时间,都找不到任何希望,于是他们的心情渐趋轻松,觉得这个秋天的长安城应该太平,书院和军方之间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消息从镇军大将军府,传到了皇宫里,也传到了王公大臣们的府邸上,让这些大人物们疑惑难安起来。
夏侯大将军今夜在府上宴请书院十三先生宁缺。
雁鸣湖畔的宅院里。
叶红鱼看着槐树阴影中的宁缺,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忽然开口说道:“我现在才知道,你为什么需要实力。”
宁缺说道:“不愧曾经是神殿裁决司的大司座,逃离桃山幽居长安城,居然还能收到这么隐密的情报。”
叶红鱼说道:“杀父之仇固然是非报不可,但现在明显是最不合适的时候,你现在连我都打不过,凭什么去杀夏侯?”
宁缺说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杀夏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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