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精校)第33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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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红鱼确认自己在南晋不认识什么人,所以她不知道写信的人是谁。
她揭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笺,缓缓展开。
信笺是微黄的草纸。
草纸上画着一个图案。
画图之人明显不擅丹青,线条歪扭颤抖,难看到了极点,也拙劣到了极点,根本无法看明白他画的是什么东西。
叶红鱼看着微黄信笺上那个狭长中空的图案,捏着信笺两角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沉默了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她看明白了信笺上画的是什么。
那是一把剑。
剑圣柳白的剑。
越国在南晋之南,大河之东,临着相对安静的南海,所以渔港要比宋国那边显得繁华热闹很多。
一名身着布衫的青年,从一艘渔船上走了出来,对着朝阳伸了个懒腰,然后眯了眯眼睛,示意下属去完成随后的事宜。
这名青年的容颜异常俊美,颊畔那道凄厉的伤疤,也没能让这张脸显露出狰狞的意味,反而让他平添了几分沉着。
他眯眼看着红融初升的朝阳,感受着微湿海风拍打在脸颊上,忽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满足,低声说道:“就这般过完一生,似乎也不错。”
青年的下属们与鱼商和盐商激烈地争论着价钱,但这些事情似乎与他无关,他只是沉默看着那轮朝阳。
渔港的人们,只知道这位青年是名来自北方的大商人,做的是腌鱼生意,根本没有人知道,在贩卖腌鱼之前,这名青年曾经拥有过怎样光彩夺目的人生,在世间拥有怎样的盛名。
青年人曾经是燕国的皇子,是西陵神殿最风光的年轻强者,是曾经在知命门槛上种过几枝桃花的煌煌美神子。
然而如今,他是一名贩鱼的商人。
就算他被宁缺一箭射穿胸腹,废了一身境界修为,就算他自甘堕落,在破庙里与乞丐争食,但他毕竟曾经是隆庆皇子。
没有修为境界,还有拳头,拳头如果无法抵挡世间的风雨,他还有智慧,最关键的是,既然他没有死,那么他便想活得好一些。
潦倒不堪的他,用半个月的时间,统一了燕国成京城内城外的丐帮,成了帮主。然后他带走了帮里的一部分财富和一些忠诚跟着他的下属,去往宋国,开了一家酒铺,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打垮了街上所有的同行。
再然后他把那些酒铺茶楼食居,半卖半送给宋国某个官员,拿着到手的一千两银子开始做贩卖生意。
从越国收购腌鱼,再贩卖到南晋或是燕国,生意很好。
隆庆有时候也不免生出一些唏嘘,自己似乎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好。
只用了这么短的时间,他便成为了一名大商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然而看着竹筐里的那些腌好的咸鱼,他又不禁在想,就算自己成为世间最有钱的大商人,但和筐里的这些咸鱼,又有什么区别?
第二百一十七章
舷畔的黑色桃花
对着沧海发感慨是很常见的事情,对着咸鱼发感慨的人却很少,只不过想着过去一年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即便对着一筐咸鱼,隆庆也忍不住唏嘘起来。
但他很清楚,对现在的自己来说,任何类似唏嘘感慨之类的情绪,都显得过于多余,而且会让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境再次感受到那股难以抑止的痛苦与绝望,所以他沉默着准备离开渔港。
忽然间,他停下了脚步,精致的革履在湿漉粘滑的地面上缓缓碾压,带动着他的身躯缓缓向后转去。
只见满是晨光的海面远处,有一艘小船正在浪间不时起伏。隆庆现在眼力依然比普通人锐利很多,看到船上站着一名青衣道人。
小船上那青衣道人形容寻常普通,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但他却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因为他的身体因震惊而变得无比僵硬。
渔民和苦力们背着沉重的渔获,在滑溜溜的甲板间穿行,岸上商人们叼着烟杆,颐指气使呼三喝四,海鸟在海面与船桅间来回飞翔,越国这座渔港忙碌嘈杂依旧,似乎没有任何人看到那艘小船。
隆庆隔着数百丈的距离,沉默看着那艘小船和船上的道人,目光随着远处波涛的起伏而不安。他现在已经算不得一名修行者,但他的见识眼光依然还在,很清楚这名青衣道人肯定是个修行者,而且是他根本无法看出深浅,哪怕是曾经强大的他也无法看出深浅的强大修行者。
远处小船上的青衣道人,负手站在船首,微微抬头看着东方初升的朝阳,整个人仿佛都要融化在微红的晨光之中。
隆庆看着那名青衣道人的背影,忽然生出想要逃离的冲动。
就在这时,他脑中响起一道平静而充满威压感的声音。
“人世间真的有满足这种东西存在吗?”
远处海上那名青衣道人没有转身,自然也看不到他有没有说话,但隆庆明白脑中那道声音,便是那位道人的问话。
听着这个问题,他英挺的双眉微微蹙起,显得有些痛苦,低着头看着脚旁粘液中正在挣扎的一只小虾,喃喃说道:“无法满足又能如何?”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远处小船上那名青衣道人,带着几丝怨恨和惘然说道:“光明已经遗弃了我,黑暗都不屑于杀死我,像我这样的废物,还有什么资格说不满?我还能企盼怎样的人生?”
青衣道人的声音隔着数百丈的距离,再次在隆庆脑中清晰响起。
“你是光明的,眼中必是光明的,你是黑暗的,眼中必是黑暗的。这一年来你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难道还没有明白光明与黑暗之间真正的关系?”
隆庆想起书院登山时的那场梦,那场令他无比痛苦无比骄傲无比辉煌最终却无比惘然的梦,想起梦里的万丈金光,忽然间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身体却骤然寒冷起来,在深春的朝阳下开始颤抖不安。
“但那不是我最初的信仰。”
他盯着远处船上那名青衣道人,颤抖的声音像船桅上的风湍般,生硬而寒冷地从唇齿间传出来,带着无尽的绝望。
青衣道人没有转身,依旧负手看着红融的朝阳。
“信仰可以让你满足吗?”
隆庆回答道:“曾经可以。”
青衣道人沉默。
隆庆低下头去,看着脚畔依然在挣扎的那只小虾,痛苦问道:“这样真的可以吗?”
青衣道人说道:“可以。”
隆庆有些惘然问道:“值得吗?”
青衣道人说道:“值不值得,要看满不满足,你若满足于现在,就不值得,如果你还有一丝不满足,那便值得,我一向以为人世间从来没有真正的满足,那么我认为无论何时这都是值得的。”
终究又回到了满足这个最初的问题上。
隆庆强行压抑住惘然震惊无措的情绪,拼命地蹙着眉头思考,在长时间的沉默里回忆过去的时光,猜想未来的人生。
自己真的满足吗?
在成京城领着乞丐抢食物争地盘,坑蒙拐骗偷银子,终于挣着一笔钱去宋国开店挣银子,又开始贩腌鱼挣银子,就这样平平静静安安乐乐地下去,成为世间一名普通的成功商人,娶一个美丽温婉的妻子,纳两房小妾,生很多孩子,直至很多年以后自己垂垂老矣,确认燕国再没有人在追杀自己,才偷偷带着一家人回成京,跪在皇宫外的御道旁,指着御驾上那名同样苍老的皇帝,颤声告诉孙子,爷爷当年和他的关系不错,但我本来应该坐在那里才对。
然后便要死了,让家人把自己抬到西陵神国,来到那座开满桃花的神山之下,挤进无数来拜天求医的病人妇人中间,然后他虚弱地躺在担架上,看着冷漠骄傲的神殿骑兵和黑衣执事们走过,看着高处那几座巍峨壮观的道殿,两行浊泪淌过老皱的脸颊,虚弱哭喊道我本来应该是坐在那里才对。
那样的人生才是对的,为了那样的人生,做出什么样的事情都是值得的,哪怕背离了最初的信仰,接受最痛苦的精神洗礼。
隆庆站在海畔的晨光里,站在咸鱼的腥味和海风的腥味间,无识无觉,不闻其臭,仿佛一具失魂的肉躯。
忽然间,他跪了下来。
啪的一声脆响,他的双膝把身前粘液里挣扎的那只小虾碾死。
他看着数百丈外那只小船,看着那名青衣道人的身体,双手扶地跪拜不起,眼泪在脸上无声纵横,颤声道:“请指引我的道路。”
青衣道人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再次响起:“随我来。”
跪在地上的隆庆有些惘然,他不知道该怎样靠近那艘小船,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追随船上那名青衣道人的背影。
当他抬起头来时,却发现自己眼前已经不再是渔港,而是一片浩翰幽蓝的海水,海鸟不时落入海面,扰乱晨光与海色。
青衣道人的背影,离他只有两步之遥。
不知何时,他已经来到了小船之上。
隆庆看着站在船首的青衣道人,震惊无语。
当他余光看到船舷上那幅画面时,更是忍不住眼瞳微缩。
南海相对东海要平静很多,但风浪依旧极大,能在南海里行驶的船舶,无论大小工艺都极讲究,所用船木在构造之前,都要堆在船场放很长时间,任由风吹雨淋日晒,消解应力之后才能使用。
换句话说,任何船木都是死木。
然而小船的舷边,此时却生出了一朵桃花。
死木生新桃。
那是一朵黑色的桃花,在海风里微微颤抖,在晨光中墨色逼人。
第二百一十八章
榕树下,池塘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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