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精校)第2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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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缺对着恼人的雨水伸出手掌打了对方一个耳光,干净利落说道:“五百两银子。”
中年男子蹙着眉头建议道:“太少了,是不是再加点儿?”
雨夜书铺门槛旁,二人讨价还价的画面着实有些诡异,主雇竟然觉得钱太少了。
宁缺转头看着他问道:“你估计今天晚上我要杀多少人?”
中年男子想了想后说道:“至少五个。”
宁缺回答道:“在草原上,我杀五个马贼说不定还搜不到五两银子,所以你放心,为了五百两银子,我绝对可以拼命。”
“我不需要你拼命。”中年男子微笑望着他说道:“如果到了需要拼命的时候,你可以先行离开。”
宁缺摇头说道:“那不是我做事的风格。情义比金坚确实是句很白痴的话,但既然是做生意,当然要遵守基本的从业道德。”
中年男子微笑伸出手来:“成交。”
宁缺伸手和他轻轻一握然后松开,说道:“我姓宁,安宁的宁。宁缺。”
“我姓朝,大唐朝的朝,朝小树。”
“好嚣张的姓,好温柔的名。”
“长安人都叫我春风亭老朝,你可以叫我朝哥。”
“朝小树比较好听一些……我说小树啊,你就是鱼龙帮的帮主?”
“你可以叫我老朝……另外,我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是鱼龙帮的帮主,我只是集合了一群兄弟,做些朝廷不方便做的事情罢了。”
宁缺最终确认了他的身份,微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长安第一大帮的帮主还这么谦虚,小树啊,你这就显得太虚伪了。”
从柴堆里抽出那把样式普通的刀,从箱子里找出那把黄杨硬木弓和箭筒,从粗陋青瓷缸里拣起大黑伞用旧布层层包裹,然后全部系在了背上,接着他在箱子底部摸了半天,摸出一块不知多久没洗过的黑色口罩。
仔细穿好贴身的软甲,外面套了件压箱底的陈年短袖箭袍,把头发散开重新系成月轮国人常见的样式,用黑色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宁缺对着铜镜仔细端详半天,确认没有什么漏洞,走到小厨房外探头向里面说道:“我走了。”
桑桑在收拾厨灶,洗刷锅碗和笔砚,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柳叶般细长的眸子里隐约有些孩子气的烦躁,不知道为什么,小侍女今天搁碗刷笔的动作很大,时不时发出砰砰闷响,抹布用力擦着锅底竟似要把黑糊糊的锅底擦穿。
宁缺微怔,然后明白了一些,温和解释道:“能挣些银子总是好的,而且我看那家伙应该很有背景,给对方一个人情,将来我也用得上。”
啪的一声,桑桑将抹布重重摔到灶沿上,端着沉重的铁锅自去倒脏水,小丫头腰身一扭,竟是当做没看见他这人,没听到他的解释。
宁缺揉揉蹙起的眉心,沉默片刻后说道:“小黑子那个白痴随随便便丢了一句话就嗝屁了,我就算想推托也没办法跑到冥界去找他,那么今夜算是替他还帐。”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理会小桑桑的小情绪,直接出了后宅走入前方的店铺。
春风亭老朝身为长安第一大帮鱼龙帮的帮主,在江湖上飘荡经年,不知见过多少奇人异类,他知道老笔斋的少年老板肯定也是奇人之一,早有思想准备,但此时看见宁缺这身打扮,依然忍不住感到一丝诧异。他看着宁缺身后那根被破布裹成粗棍子般的神秘物事,微微苦笑说道:“看你这身打扮不像是去杀人,倒像是欠了赌债准备连夜逃家的破落户,你莫非打算把所有家当都背在身上?”
“我只背了一把刀,你就知足吧。”
宁缺走到他身旁,看了一眼临四十七巷里的风雨,注意到长巷两头并没有人影,忍不住皱眉说道:“希望你的兄弟里没内奸,希望你的兄弟们能把这条巷子看好,我可不希望跟着你风萧萧去杀人的画面明儿就变成长安府里的索图。”
春风亭老朝低头看了一眼遮住少年大半张脸的黑色口罩,微笑说道:“其实不用这般谨慎,如果过了今夜你我二人还活着,那么今后只要你不触犯唐律,为非作歹,这座长安城甚至整个大唐帝国都不会再有人敢来找你麻烦。”
听着这话,宁缺心想谁说长安第一大帮身后没有背景,然而他并没有摘下口罩去光明磊落杀人的想法,清稚的声音隔着黑色口罩透了出来:“我习惯低调。”
春风亭老朝笑了笑,不再劝他什么。
春夜的幽静早被淅沥的雨声打扰,此时又多了脚步声,宁缺走出门槛,朝小树撑开看似破不禁风的油纸伞,二人同时抬动脚步向夜色与雨中走去。
桑桑冲了出来。她站在门槛内,双手抱着那口沉重的大铁锅,看着桌上那碗还剩了很多的面,看着风雨小巷里那个背影焦虑喊道:“少爷,你面还没吃完!”
宁缺回头笑着望着她,说道:“先搁那儿吧,回来继续吃。”
桑桑抱着大铁锅,瘦小的肩膀靠着被雨水打湿的铺门,大声喊道:“冷了不好吃!”
宁缺用力地挥了挥手,笑着大声回答道:“那你再煮一锅,等我回来吃。”
桑桑紧紧抿着小嘴,怔怔看着他转身而去,最后喊了声:“我多放些葱花儿,少爷你要记得回来吃!”
宁缺不再回答,黑色口罩外那双眸子里的笑意却是越来越浓,看着越来越黑的巷景,看着越来越急的雨丝,他忽然开口问道:“小树啊,咱们现在去哪儿?”
“春风亭。”
老朝平静回答道:“我的家在那里……敌人也在那里,另外我还是建议你称我为老朝,因为你才是一颗小树。”
巷中风雨依旧,不知春风亭那处如何。
※※※
〖注:温瑞安《说英雄谁是英雄》王小石白愁飞初遇苏梦枕。〗
第五十三章
亭畔谁人青衫湿
绝大多数长安人都知道,基于某个没有人知晓的缘故,春风亭老朝向来不怎么愿意提及自己帮派的名称:鱼龙帮,他更愿意把这个长安第一大帮叫做春风亭。很多人猜测这是因为他自幼住在春风亭横二街的关系,敌人们则是暗自嘲讽,认为丫就是杀人太多黑钱捞得太多坏事做得太多又不乐意别人说他粗鄙,于是硬要把自己、自己的帮派和春风亭这个看似很雅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春风亭地处东城贫民区,建筑破烂不堪,从白昼到夜间充斥着小摊小贩走街串巷的闲人,连清静都算不上,自然没有什么风雅可言。但今天的春风亭一带格外安静幽静,静到雨落的声音有若雷鸣,静到春夜凉风刮过破旧饼铺招牌的声音有若松涛,从横四街到横一街一片街巷,看不到任何冒雨行走的路人,甚至连婴啼声都没有,仿佛除了风雨和被肃杀之意笼罩的街巷外,其余的东西都不存在,静到要死。
从临四十七巷走到春风亭,距离并不是太远,两个人像散步的游客般慢悠悠走着,也没走多久便走进了这片静街暗巷里。
前方的春风亭隐藏在夜色里,隐藏在风雨声中,只能模糊看到一处破旧的小亭,却不知道有多少敌人同样隐藏在这夜色风雨中的春风亭内外。
戴着黑色口罩、背着一大堆东西的宁缺,撑着油纸伞老老实实走在朝小树的身后,把一名助手侍者的角色扮演得极好——不知何时,他接过了朝小树手中的伞。
朝小树则一如既往目不旁顾负手走着,纵使身上青衫已被油纸伞淌下来的雨水打湿大半,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笑意,将伞外风雨夜色都照亮了几分。
破烂小亭四周一片死寂。
埋伏在此间的人全都没有想到,没有他们想像中的三千青衫兄弟,只有春风亭老朝一个人,然后带着一个沉默的少年、以风雨为伴闯了进来。
长时间的沉默,确定只有春风亭老朝和宁缺二人,隐藏在夜色风雨中的敌人不再隐藏自己的踪迹,伴着连续不断的脚步声,靴底踏浅泊的啪嗒声,利刀缓缓抽出刀鞘的摩擦声,数百名脸色肃然的江湖汉子从亭后从巷中从宅侧走了出来。
春风亭老朝和宁缺站在离破烂小亭不远的地方,静静看着四面八方涌出来的黑压压人群。朝小树微微一笑,没有问身后少年怕不怕这种无趣的问题,抬起手臂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指着人群最中间某个微胖的中年人说道:“这个人叫蒙老爷,南城当家,他身旁那个剃光头的大汉叫宋铁头,蒙老爷是宋铁头的大哥,宋铁头就是那天去你铺子闹事的那个谁谁谁的大哥。”
随着青衫中年男子一抬臂,雨夜围击的人群骤然一阵骚动,手持利刃站在最前排向自家老大展示悍勇的汉子们表情微僵,下意识里齐齐向后退了一步。宁缺站在他身后静静看着这一幕,大致了解了鱼龙帮在长安城黑夜世界里的地位,了解了在这些江湖人士心中,春风亭老朝这五个字拥有怎样的威慑力。
朝小树笑了笑,没有出言讥讽对方,指向东侧人群深处一个瘦高个说道:“这位叫俊介,西城主事,手底下也是有好些位汉子,平日我那些兄弟没少与他亲近。”
紧接着,他望向亭后站成一小圈的人群,微微皱眉说道:“那些都是猫叔的人,猫叔向来跟着长安府混的,下手极没有规矩,令人厌憎。我自然不会怕他,但他小姨子既然是长安府录事参军的妾室,给他些颜面罢了。”
“那几条汉子比较麻烦,都是城门军退下来的,手底有真功夫,更麻烦的是,因为我管的那几条货运线路向来不用给他们上贡,所以城门军本身就对我很有意见,把他们杀了,不知道城门军那边会不会愚蠢到继续闹事。”
春夜风雨之中,数百名长安城黑道人物聚集在春风亭四周,就为了围杀他这位长安第一大帮帮主,然而面对此情此景,他却极温和地替宁缺介绍今夜来了哪些人物,无一遗漏,显得格外有耐心,或者说有信心。
宁缺压低声音说道:“玩介绍可以,但你可别介绍我啊,这些可都是长安城黑道大拿,要知道了我的身份,我在长安城里还怎么混?”
“过了今夜,这些人如果没有被杀光,大概也会被杀破胆。”春风亭老朝负手望着雨夜中的人群,平静说道:“既然如此,你何必还要怕他们?”
宁缺撑着伞,看着他的背影很认真地解释道:“我不怕杀人,但我怕麻烦。”
就在伞下二人轻声交谈之际,雨夜里的人群终于忍受不住对方这种视长安英雄为无物的羞辱,几番商议后强行推出南城蒙老爷为代表说话。
眼下虽然看着春风亭老朝是必然毙命的下场,然而说实话,不到亲眼看着此人闭眼,依然没有谁敢在对方面前放肆,南城蒙老爷也是如此,但此时场间他的人最多势力最大,平日里也被鱼龙帮压得最狠,不出面怎么也说不过去。
“解粮,移库,军部后勤支援,户部库房外围看守,咱大唐最挣钱的暗活,这些年全部让你们鱼龙帮给霸占了,连一点清汤都不拿出来分润下众家兄弟。圣天子在位,这世间真有这样的道理吗?”
南城蒙老爷冷冷看着朝小树说道:“你应该很清楚什么叫犯众怒,以往众家兄弟看在你春风亭老朝的经年字号上敬你三分,然而眼下既然朝廷都要收拾你,你却依然油盐不进,那你就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
“混江湖的人文化水平向来不高,所以他们翻来覆去也只会说这么几句话,早年前我需要亲自出面与人谈判,这种话实在是听得快要起老茧了。”
朝小树站在伞下,看着侃侃而谈的南城蒙老爷,微笑轻声说道,他这话自然不是说给对方听,而是说给身后的宁缺听的。
南城蒙老爷见他如此轻视自己,面色变得极为难看,重重一顿手中拐杖,喝道:“鱼龙帮号称三千青衫,但你我都清楚,敢为你做亡命之战的顶多不过二百来人,现如今你那几个最能打的兄弟,全部被贵人们镇压在羽林军骁骑营内,今夜我倒要看看你能怎么脱身!”
朝小树看着他微微抽搐的肥脸,忽然展颜一笑答道:“先回你第一个问题,无论是解粮,移库,还是漕运,我能霸着这些生意如此多年,自然是我有资格霸着,不管是你还是俊介还是猫叔,你们没一个人有能力霸着这些生意,甚至这些生意放在你们面前,你们都不敢吃。”
“你也不用再试探我有没有后手,我可以告诉你,春风亭兄弟没有一个人会来春风亭四周,齐老四不在,难道你们不觉得奇怪?不用奇怪,他和兄弟们已经去了你们的家,相信这时候,南城东城还有你猫叔的外宅那里已经开始不清静了吧。”
随着这句话响彻破旧小亭周遭,雨中人群顿时变得更加骚动,他们在这里围杀朝小树,一直派人跟着朝小树的行踪,哪里想到朝小树竟是拿自己当诱饵把他们诱在此间,却又把鱼龙帮剩余的所有力量都派去了他们的老巢!
“祸不及妻儿家宅!”城门军退下来的汉子们厉声呵斥道:“朝小树你欺人太甚!”
朝小树面色微寒,旋即微微摇头说道:“你们在我家门口围杀我,如果不是我提早把家中人口散走,这算不算祸及家宅?不过你们放心,我春风亭老朝做事向来有规有矩,我不打算把你们杀死在自己家门口,让你们的父母妻儿伤心欲绝。”
略一停顿,他看着众人平静说道:“不过今夜之后,你们别想还在长安城内有家。”
你们别想还在长安城内有家。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场间众人脑海中顿时出现很多画面——春风亭老朝这五个字就是信义保证,他说不动众人亲眷便肯定不会动——然而微寒春雨夜,家中老父老母病妻幼儿被人粗鲁地赶出家门,紧接着自己经营多年的宅院铺子被那些鱼龙帮的青衫汉子变成废砾,谁能接受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南城蒙老爷肥脸再次抽搐,手下撑着的雨伞没有遮住所有雨水,这一抽搐竟是把肉上的雨珠弹出去了几颗,他寒声说道:“没有宅子可以再起,而人死了没办法重活,只要杀了你春风亭老朝,江湖从此不一样,长安城……就是我们的!”
“长安城永远是皇帝陛下的。”朝小树微嘲一笑,低头看了眼腰畔的佩剑,抬头展颜露出令人心折的一笑,说道:“说到杀死我,你们见过我出手吗?”
他身后的宁缺收拢油纸伞,随意扔在脚下,右手上举伸向后背斜指雨云的刀柄。
朝小树缓缓伸手握住腰畔剑柄,就在修长手指与沾着雨水的剑柄相握的一瞬间,只见他身上那件青衫微微一振,无数雨滴被弹落成细微水粉,如迷濛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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