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精校)第16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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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水一波一波地涌过来,再一波一波地碎成泡沫,前浪先仆,后浪再继,一浪高过一浪,一浪压着一浪,一浪惨过一浪。
斜谷之间的画面极为血腥残忍。
无数骏马腿折颅歪倒在地面,无数马贼被摔落,被沉重的马身压断了腿,他们惊恐疯狂地推动着马身,却只是徒劳。幸运的马和马贼直接摔晕或是摔死,不幸的马和马贼则在痛苦地嘶嚎,尤其是最后方的马贼高速冲锋却又惨然堕落,竟是密密麻麻地挤压在了一起,鲜血像果浆般压渗出来,涂抹在晨光下的土地上。
马贼的战斗力比粮队营地强大太多,虽然在先前的冲锋中至少有一百多骑马贼伤亡惨重,但只要给他们时间重肃队列,哪怕是弃马步行冲锋,也会给营地带来极大的压力和危险。
如果粮队营地里现在的几百人是能征善战的唐军精锐士卒,哪怕是普通军卒,此时拿着武器冲出车阵,来一次近身反击,随意一捅便能杀死一个马贼,或许马贼的第一波冲锋可能会就此被打退。
可惜的是营地里绝大多数人都是民夫,在车阵木厢板大盾的保护下,他们或许有勇气拿着木棍陋矛防守,却没有勇气冲出营地去杀敌,更关键的是,后面三百余骑马贼终究还是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低洼地里的天然陷井,这时候正手执弓箭警惕地观察着营地的动静。
于是,能不能打退马贼的第一次攻击,所有的希望都必须全部寄托在南面的那两百名燕骑的身上。此时营地里的人们已经明白,两百燕骑舍弃谷底选择登上草甸,不是想要逃跑,而是要避开那些昊天藏在古河道里的陷井。
两百燕骑提前开始启动,但因为逆向冲上草甸,对马力的消耗极大,所以速度不快,尤其是和最前面那匹像黑色闪电的大黑马比较起来。
燕骑一动,在左手方草甸上监视压制燕骑的一百余骑马贼马上便动了,这些马贼用最快的速度冲下草甸,想要从斜刺里兜一个圈,从侧面截杀燕骑,然而他们没有想到,这些燕骑竟是没有沿着斜谷中央而行,却是向草甸上驶去。
这一百余骑马贼眼看着无法追上燕骑,更是挥动马鞭,连声唿哨加快了速度,蹄声如雷狂追下草甸,于是他们也遭受了北面冲锋同伴相同的凄惨遭遇。
寒冷的荒原冬风扑打在脸上,车让脸颊变得有些滚烫,宁缺听着后方传来的惨呼声,知道那些马贼再也追不上自己,心情略定之余开始想些很奇怪的问题。
——寒风能把脸吹烫,是不是因为风太大摩擦生热的缘故?只是如果是这个原因,那自己的脸皮得该有多厚实多坚硬?
每临大事有静气,这是形容某些人类优秀的气质,但气质向来是后天培养的。宁缺自幼惯见生死,经历过多磨砺,每当遇见涉及生死的大事时,他都会习惯性想些有的没的事情,然后将心情归于极致的平静。
就像他此时握着黄杨硬木弓的双手那般平静,纵使被风吹着,也不颤抖一丝。
踩蹬。
直身。
挽弓。
错指。
拧索。
放。
箭枝离开弓弦,就像露水自叶面滴落,缓慢,然后微微变形,箭身中央向外隆起,伴着旋转,隆起在空中画着圆弧,箭头在摇摆不定,羽尾摇摆不定,沿着一道复杂的曲线,却最终变成一条笔直的线条,撕破空气飞向远方。
箭头轻触被烈日野风折磨成黝黑色的粗糙肌肤,就像撕破空气一般,轻而易举撕裂肌肤如纸,扯开血肉丝缕如絮,带出稠血碎骨如渣,直至深深扎进喉骨深处,才不再摇摆不定,而那尾箭羽依然摇摆,只是速度变得更快,轻颤发出嗡声。
接连三名马贼喉间中箭,飙出一道血花,喊都没喊一声,便堕下马去。
笠帽被绳索系得极紧,荒原上的冬风再劲,也没有吹落,宁缺露在口罩外的双眼里没有一丝情绪,只是专注地盯着越来越近的马贼群。
近两百名马贼困在低洼地边缘的圆石间,狼狈不堪,三百名马贼拖在后方,强行收缰,阵形却是无比混乱,尤其是侧方的防御更是薄弱。如果这时候有一把大刀强行从马贼群的侧方砍下去,相信马贼群定然会溃败。
他带领二百燕骑从草甸上斜冲而至,就是要做这样一把大刀。
第二十三章
上马为贼(七)
快慢皆有好处弊端,这不是辩证法,也不是哲学问题,而是很简单的道理。马贼从草甸上冲锋而下,太快所以陷入乱石之中狼狈凄凉不堪,而大黑马速度太快,以宁缺的箭法也只来得及发出三箭,便冲到了马贼群的边缘。
他把黄杨硬木弓反背到肩上,双手前伸平握住鞍头横着的朴刀,抬臂横肘一切,刀锋破空而出,便砍掉一名马贼半个肩头,紧接着腰身一挺,手臂陡直,锋利的刀尖抢在弯刀袭至之前,挑破另一名马贼的眼珠。
三骑闪电般交错时,马贼断肩处的血水和眼窝里迸出的浆液才喷出来,喷得他一脸一身都是,血腥味和别的异味混在一处,十分怪异。
都说血是热的,风是冷的,但宁缺觉得吹到脸上的风是热的,洒在脸上的血却是冷的。因为他很冷静,直到此时依然清明地记得自己禀持了很多年的作战原则。
杀马贼,永远不如伤马贼,一名马贼死便死了,若受了一时不得便死的重伤,则还要拖累更多的马贼同伴,这种小心思固然残忍,却非常有用。
看着迎面冲来的十余骑马贼,宁缺深吸一口气,夹紧身下的大黑马,横提朴刀,化作一道刀锋杀将过去,在他身后,那二百燕骑终于赶了过来,凝作一道,狠狠袭向犹自散乱的马贼群侧方。
荒原冬风再起,却吹不动额前的发丝,因为发丝已经被马贼的鲜血浸透,此时黏冷稠糊纠结在一起,恰似宁缺此时纠结的心情。
营地里一片狼藉,车阵已经出现了几个缺口。马贼暂时退去,但在退去之前的那波弃马步攻,依然给营地带来了极大的伤害,营地里到处都是浑身浴血眼神麻木垂死的民夫兵卒,如果不是大河国少女们的秀剑坚狠,只怕早就给马贼攻破了。
马贼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营地外不远处的低洼地边缘处,很多蹄断伤重的马匹倒卧在冰冷的地面垂死挣扎,不时摇摆下沉重的头颅,在马匹的身下或身旁,还躺着很多已经没有温度的马贼尸首。
但所有马贼伤兵都被同伴带了回去,从这一点也能够看出,马贼虽然受创惨烈,但依然没有溃乱,还有再次发起进攻的能力与精神。
宁缺抬臂擦去眉间缓慢淌着的血水,回头看了一眼营地西北方向,燕骑正在那处与一部马贼相缀厮杀着逐渐远离,他忍不住摇了摇头。
在中原人印象中,草原上的马贼是世间最凶残的存在,但和马贼打了很多年交道的他,却认为马贼是世间最怯懦无用的存在。凶残,只是内心孱弱的一种掩饰。
此时草甸四周那六百骑马贼,凶残起来,敢于直接屠掠王庭的直属部族,胆怯起来,一队唐兵便能追着他们的屁股跑,关键便在于实力,马贼这种现实的生物,对实力差距最为敏感,于是便最容易打散。
宁缺自以为熟知马贼的禀性,昨夜选择营地,暗中藏了地利,时机选择得也没有问题,本以为凭借二百燕骑向马贼侧方发起一次强势冲锋,便可以把这五百余骑马贼直接冲溃,然而他却忘记了与他一道向马贼发起冲锋的,并不是渭城的那些老伙计,也不是南方碧水营里的西路军唐骑,而是战斗力极其低下的燕军骑兵。
燕军骑兵的战斗力,竟比宁缺最糟糕的设想还要差劲一些。
两百燕骑,占据地利时机向马贼发起冲锋,竟没有把马贼群冲散,甚至都无法完成一次骑兵贯穿,直接被匆忙应战的马贼拖进了缠斗之中,几番冲杀之后,便有数十燕骑被马贼砍翻在地,若不是当时马贼本身阵形也极为混乱,说不定这次酝酿已久的侧袭,反而会导致燕骑全军覆没。
燕骑与马贼缠斗片刻,双方都承受不住,暂且分开,趁着这个机会,宁缺骑着大黑马回到营地之中,一方面因为他对剩下的一百余燕骑无法寄予更多希望,还有个原因是因为他心中生出一股警惕,莫名的警惕。
寒冷的空气中陡然响起一道尖啸,宁缺反应奇快一侧身,一枝羽箭擦着他的衣襟飞了过去,狠狠地射进一辆粮车轮上,箭尾剧烈颤抖。
顾不得黑色口罩上浸满了马贼的血,有些腥臭难闻,他重新挂好口罩,摘下身后的黄杨硬木弓,指控硬弦,一箭射死冲到营地前的一名马贼。
然后他感觉到肩部深处隐隐传来一道酸涩意,知道今天拉弓的次数太多,如果再这样持续硬撑下去,右臂可能被拉废。
马贼明显不肯给粮队营地里的人们太多喘息的机会,稍一休整,便再次凶猛攻来,竟是浑然不顾自己的伤亡。这种不计代价,无关利益风险的举动,已经超出了宁缺对马贼的认识,他心中的疑惑愈发浓郁。
两百多名马贼从四百八方涌了过来。
已经对生死变得有些麻木的民夫,在最后的生死关头,激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气,他们端着粗陋的木矛,穿过车阵里刻意留下的缝隙,狠狠向外捅去。
一根木矛捅穿了一名马贼的胸腹,鲜血哗哗向下流着。
紧接着三名马贼爬过车阵,挥舞弯刀,把手持木矛的那几名民夫砍得浑身是血。
一道雪亮的剑光闪过。
细长的秀剑带着嗤嗤剑气,斩向那三名马贼。
一名马贼当场身首异处,另两名马贼断腿断肢,狼狈向后倒退。
浑身是血的民夫们像野兽般涌了过来,拿着木棍和不知从哪里拣来的石头,围住那两名马贼劈头盖脸地砸了下去,他们麻木地重复着动作,不知道砸了多少下,直到最后里面已经没有任何声音,才有些僵硬地停了下来。
天猫女迎风一斩后,习惯性地发出一声可爱的清叱,紧接着,她便被眼前的血腥一幕震慑住了心神,红红的小脸上满是尘土,却掩不住清亮眸子里的惊恐和慌张。她毕竟年纪太小,哪里见过这等场面?
宁缺伸手抓住她的颈背,像揪猫一般把她扔到后面,避开一根羽箭,单手持刀一格一挡再顺势一送,切断一名暗中偷袭的马贼右臂。
那名马贼捂着喷血的右肩,痛苦地半跪于地,宁缺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握着朴刀向下一处险地行去,他知道这个断了臂没有刀的马贼,下一刻便会被民夫们所淹没,他自然不会再多费力气。
车阵被破,营地里的所有人都会死,基于这个简单的认识,无论是民夫还是燕国的军卒,在此时都变得极为悍勇,他们拿着能拿到拣到的任何武器,拼命地攻击着那些从车厢板上爬过来的马贼。
但真正让营地坚守到现在,拖了这么长时间的还是来自大河国的墨池苑弟子们,这些并没有太多战场经验的少女少男们,凭借着宗派赋予的骄傲坚忍和绝妙的剑术,在荒原草甸间划出一道道剑气,把那些棘手的马贼纷纷斩落。
然而马贼的人数太多,墨池苑弟子太少,民夫军卒虽然拼命,依然改变不了大局,营地四处险象环生,随时可能被攻破,看似已经走入了绝境。
就在这时,营地正中央那辆马车里响起一道清袅的笛声。
听着这道笛声,酌之华、天猫女等墨池苑弟子们精神一振,毫不顾惜念力,剑气叠出,硬生生把身前的马贼逼退,然后走到粮袋之前。
听到笛声,观察到这些画面,宁缺的心情却有些凝重,露在黑色口罩外的眼睛里,甚至隐隐现出一丝怒意。
这是往左帐王庭运送粮草的队伍,有燕骑护送,还需骡马运粮,所以除了好些车粮食之外,还带着很多干草供骡马食用。
粮车卸厢板组成圆形车阵,那些装草的布袋,全部被集中在厢板之下,一方面用来加固工事,另一方面也可以起到减轻箭矢伤害的作用。
听到笛声,墨池苑弟子们来到这些草袋之前,用剑将其挑至车阵外的空中,此时恰好一波最密集的马贼再次攻来。
不知道是墨池苑弟子们秀剑剑气内蕴的关系,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十余袋干草飞至空中,布袋忽然迸裂开来,嘶嘶响声中四分五裂,袋子里的干草更像是被人狠狠击了一拳,以极快的速度向四周散开,仿佛一场草雨。
就在干草袋迸裂四散的同时,一股极端干燥的味道笼罩了整个营地,每袋干草形成的一片草雨间,隐见一道火星幽幽亮起,然后瞬间……让整个天空都燃烧起来。
草雨变成了火雨,自天空飘落,掩去了东方朝阳的光芒,把整个营地外围都变成了一片火海,被诡异一幕弄得失魂落魄的马贼们,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火海吞没,变成将要溺毙,将要烧死的可怜人。
营地里的民夫军卒们,也被这一幕震惊得目瞪口呆,他们拿着各式各样的兵器,看着近在咫尺,却没有一片飞进车阵里的火海,仿佛看到了昊天显示的神迹。
只有宁缺注意到干草袋迸裂燃烧时,天地间的元气骤然间发生的变化,他感受到了每袋干草里的隐隐符力,甚至看到了符纸燃烧时的细微画面。
符火借草而起,迅速燃烧蔓延,落在马贼身上,极难扑熄,冲到车阵前的马贼浑身着火,悲惨地嚎叫着,四处乱跑,有的在地上打滚,却依然是在火苗里滚动,有的四处寻找清水,但冬日的荒原上想找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有几名身上着火的马贼嚎叫着冲进车阵,连弯刀都来不及举起,便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马贼群终于再次退了下去,营地外留下了数十具焦黑的尸体。有好些尸体竟是紧紧抱在一起,大概是临死前的恐慌,让这群马贼根本分不清楚谁是敌人谁是同伴。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焦臭的味道。
营地里回响起一阵胜利的欢呼。
宁缺盯着马车里的白衣少女,说道:“我提醒过你,你是我们最强的人,你的念力是我们最珍贵的武器,应该用在最适合的时候,而不应该随便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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