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精校)第15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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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着大黑马离了温溪,沿着湖畔缓慢行走,空中的雪花飘得比先前密集了些,宁缺安静看着湖中雪景,脑海里在不停分析回味今天的战斗。
骑士精神、风度荣耀对他来说一直都是人体排出来的污浊空气,没有任何意义,先前之所以给月轮国僧人第二次机会,不是要打到对方心服口服,而是他需要一个对手来试刀,来实验自己这些天琢磨出来的全新战斗方式。
战斗实验,大唐军营里的同袍肯定不行,因为没办法下狠手。像隆庆皇子那样的真正强者肯定不行,因为极有可能遭对方的狠手,而今天遇到的这名白塔寺僧人处于不惑中境,正是最合适的对象,合适到他握住刀柄时双手都开始兴奋地颤抖。
战斗中他出了两刀,速度以及力量的精确掌握比在渭城时都有了极大的提升,但关键点并不在于此,而在于他没有使用任何修行手段——像白塔寺僧人这样层级的对手,不需要使用修行手段他也能应付——这也正是他要尝试的战斗方式的基础。
雨夜春风亭,朝小树盈水一剑,不知斩杀了多少长安城黑道好手;北山道口,那名魔宗剑师的灰黯剑影,让大唐最精锐的侍卫们死伤惨重。和普通武者比较起来,修行者总是显得无比强大,根本难以战胜。
在宁缺看来最主要的原因,是修行者以念力操控天地元气,本命飞剑或其它武器的速度较诸世间普通武技快上太多,而且运行轨迹须臾东须臾西,根本不可捉摸。
但这对已经进入修行世界的他而言不是问题。虽然只通了十窍,资质极差,能操控的天地元气极少,若以飞剑与人对敌,无法在速度与威力上占到上风,但他感知极敏锐,能清晰察觉周遭天地元气最细微的变化。
天地元气间那丝非自然的变化,不是所有修行者都能捕捉到,宁缺正在尝试捕捉,只要能够捕捉到那丝变化,那么他便能知道敌对的修行者何时出手,知道对方的本命物在怎样运行。
今天他成功了,所以月轮国僧人的念珠呼啸而至时,肉眼根本无法看到运行的轨迹,但在他的识海里却是无比清晰,无比缓慢。
掌握敌人的本命物运行轨迹只是第一步,在这种战斗方式中,宁缺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拉近与对方修行者之间的距离,把对方拖入近战中。
就像那天他与司徒依兰说的那样,在他看来,世间的绝大多数修行者沉浸于冥想飞剑之中,徒有美形,可以做魔术师,却不知该如何做刽子手。
而且除了武道巅峰强者和魔宗高手,世间所有修行者都有一个致命的问题,他们的肉身与能力比较起来太过脆弱。若没有强悍近侍,被他这等刀法犀利惯见生死的家伙近身,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宁缺会琢磨这种战斗方式,和他本身的修行资质有关。在没有成为神符师秒画不定符护身之前,想要战胜与自己境界相仿,甚至高于自己的修行者时,必须有些不一样的手段。而这也与离开长安城前颜瑟大师说的那句话有关。
当时颜瑟大师看着他平静说道:“纵使你能飞剑入云斩杀万里之敌,可若那敌人能护住自己身前一尺,这惊天一剑便没有任何意义。而就算是柳白这样的家伙,一旦被你二师兄靠近身前,也只能傻眼。所以说经营好身前一尺之地比什么都重要。”
纵剑万里,不及身前一尺之地。
宁缺牵着大黑马静立湖畔积雪中。
他眼望百里外的天穹,拔刀斩落身前一朵雪花。
第八章
腰牌与调令
宁缺走后,山溪黄色布围里,大河国少女们还在兴奋地议论先前。天猫女把小脚泡在微烫的温泉中,开心说道:“钟大哥原来果然是书院弟子,难怪这么厉害。”
酌之华微笑看了她一眼,说道:“第一次相遇时便已经猜到了,不然山主为何要我们待他如此客气,若换成别人,早就逐出数里地去。”
接着她叹息说道:“幸亏有这位书院师兄出面,想来月轮国和燕营里那些人会老实些,不至于还派人过来强抢。”
天猫女则在想着战斗中的某些细节,小脚掌啪啪拍打着溪面,微仰着头,好奇问道:“打赢那个臭和尚,钟师兄没有用任何修行手段,甚至都没有感觉到他身上有念力波动。师姐,那他究竟是不是修行者啊?”
酌之华怔了怔,说道:“听说书院这届没有什么天资惊人的人物,术科六人中最强的谢三公子也才入不惑境界,这位钟师兄既然没有进术科,想来是不能修行吧?”
这句话说得有些犹豫,因为她自己都不怎么相信,一个不会修行的普通书院学生,靠着手中刀箭便能如此轻松击败白塔寺的僧人。
黄色布围幽静一角,温泉山溪的热雾时聚时散,冬日的阳光从林梢高处洒下,让所有事物都镀上一层眩目的光晕,那位身着白衫的黑发少女仿佛没有听到少女们的对话,平静地执笔缓书,随着笔尖的移动,秀发在肩头缓慢倾泻而下。
而后,一封来自燕营的书信,打破了山溪畔的愉悦宁静。
如今的宁缺走上了一条与普通修行者截然不同的道路,他时刻以“不以制敌为目的的修行都是吃多了撑的”的原则要求自己,并且在日常的修行生活及战斗实践中不断地尝试学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虽然修行境界依然普通,但他已经能够称得上高手,尤其是面对普通修行者的时候。
如果再让他陪朝小树血战春风亭,面对南晋剑客和月轮国僧人时一定会轻松很多,让他单独去杀长安城湖畔小筑里那位剑师,也不会再受那么重的伤。
当然,如果现在他遇上那些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或者隆庆皇子、王景略这样的强者,无论他的反应有多快,战斗方式有多强悍,依然会在对方一挥手一弹指间屁滚尿流吃灰咽尘狼狈倒地等着被活活打死。
不过真在荒原里遇上这样的强者,宁缺自然还有别的手段,无论是还未曾在战斗中使用过的符道本领,还是颜瑟大师赐给他的锦囊,或是凝聚书院后山集体智慧的元十三箭,都将是他用来保命的手段。
对自己的实力有冷静而客观的判断,对于进荒原的危险性便有了一个相对准确的评估,他清楚自己要在各方高手之间强行抢夺那卷天书,根本没有可能,但偷偷旁观或是偶尔使些坏做些手脚,给夏侯添些麻烦,问题应该不大。
隐藏身份潜入荒原,便当是观光也好,若事态陡变,自己真激怒了那些挥手惊风雨的世外高人,被逼进山穷水尽之地,逃也不能逃,藏也无处藏时,他还有最后的两道保命手段,只是那两道手段不足为外人道矣。
“大人,您想一个人进荒原?属下誓死不从。”
明面上是将军府亲信校尉,暗底里是陛下暗侍卫的军官,面露激愤坚毅神情,手中雪亮钢刀在身前挽出数个小花,然后毫不犹豫……搁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如果您想甩开属下自己进荒原,那请踩着我的尸体出这间屋子吧。”
宁缺看着做誓死如归状的校尉,无奈地摇了摇头。
大唐帝国各部分野明确严谨,天枢处和暗侍卫由皇宫直属,但彼此之间却没有任何关联,所以校尉根本不清楚他要进荒原的目的。
宁缺不怎么在乎校尉紧张的态度,更在意自己应该怎么进荒原。既要安全还要方便撤离,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带着几千名大唐精锐骑兵直闯王庭,逾呼兰海直奔荒人部落。然而数千精骑挟尘而奔怎么去找天书?又怎么能瞒住夏侯大将军?
单骑闯荒原看上去是颇具英雄气概的选择。然而他虽然相信以自己的能力和对荒原的熟悉程度,活下来会很容易,但这种选择太过清楚,一骑绝尘太容易变成最明显的靶子——单人背箭骑黑马直奔王庭,明摆着告诉神殿裁决司撒在原野里的谍探和无数各方势力眼线,这厮很牛逼很自信很自恋。
只有不灭的太阳才有资格如此牛逼如此自信如此自恋,若宁缺就这样像轮日头般升起在草原上,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吸引所有人的目光,然后不出意外地被查出身份。各方势力知道你代表着大唐朝廷与书院的意志,即便不来杀你,也有无数种方法把你困在某处,令你根本无法接触到你想接触的东西。
土阳城大将军府是这样做的,所以宁缺被数十名唐军精锐护卫着,整日里只能漫游边塞做深度旅游。此时横刀就颈、决然悲壮看着他的校尉也是这样做的,所以宁缺看着他,只能皱着眉头想些别的事情。
“你说,到底该用什么法子进荒原才最合适?”
校尉一愣,脸上流露出悲愤欲绝的神色,自己刀已经搁到脖子上了,大人居然完全不加理会,依然坚持要入荒原,还询问自己方法?难道说非要我右手一颤刀锋在脖子上拉出一道血口,大人你才肯正眼看我一眼?
宁缺忽然想起湖畔溪旁的黄色布围,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抬头望向依然握刀置颈的校尉,说道:“有件事情要你办,书院来边塞实修的学生中,有个叫钟大俊的,他如今正在成山营,前些天我与你去过。我要你想办法把他囚禁起来,不让他与外界发生任何联系,而且要做得隐秘,你能不能做到?”
校尉举着刀,觉得自己的脖子有些僵硬,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滑稽,苦恼回答道:“应该没有问题,只是大人……”
宁缺摆摆手,不听他的进谏,认真说道:“不要试图用这种方法来阻止我,我从来不怕死人,更何况是自己找死的人。”
校尉万念俱灰,心想遇着这么一个铁石心肠的上司,实在是人生之大不幸。
宁缺看着他握刀的姿式,说道:“你右手执刀,如果想自刎而死,是不是应该把刀锋横翻,搁在你颈子右边才对?”
校尉这才发现自己握刀的姿式有问题,羞愧低下头,掩面奔出屋去。
宁缺摇摇头,不再去想这些事情,伸手进衣襟里,掏了半天才把里面揣着的那些腰牌全部掏出来,心想自己什么时候变成机器猫了?
他的底牌不少,腰牌更多。
书院的,暗侍卫的,鱼龙帮的,天枢处的,还有三师姐余帘给的,或木或金或石,或非木非金非石,颜色光泽不一,密密麻麻堆在桌子上。
“怎样才能让每个腰牌都发挥最关键的作用?”
他看着桌上的腰牌认真思考,心想暗侍卫的腰牌在草原上应该没有什么用处,但左帐王庭里肯定有朝廷的密谍,到时候可以用天枢处腰牌命令对方,若真逼急了,书院腰牌自然也是要当法宝扔出去的。
月轮国地位崇高的曲妮玛娣姑姑和天下闻名的花痴公主陆晨迦,想要一处温泉可以泡泡澡,怎么看都不能算是太非分的要求。然而那处温泉已经被大河国墨池苑女弟子先行占据,于是这个要求便变得非分起来,然后引发了一场争执,又引出更多非分的事情。
都是领西陵神殿诏令前来援燕的修行者,大河国墨池苑来的只是些普通弟子,书圣并未亲至,而月轮国白塔寺则是由曲姑姑亲自带队,更何况花痴陆晨迦与神殿裁决司二号人物隆庆皇子之间还有一段世人皆知的情事?于是无论是神殿还是燕国方面,对这场争执的态度都很明确。
宁缺击退那名白塔寺僧人,替大河国少女们暂时保住了温泉溪的所有权,然而事后不久,一个极其艰难的任务便落到了这群少女们的身上。
中原诸国决意与左帐王庭和谈,为显现诚意,昭示仁爱和平之心,由神殿光明司出面,号召诸国募集了一批粮食,送入荒原援助王庭部落民众过冬。
养虎为患这种蠢事,哪怕是再光明的白痴也不会做,于是这批粮食的数量不可能太大,只是起个象征意义。既然是象征意义,自然需要在隆冬降临之前运送到王庭,然而天寒地冻,深入荒原,随时可能遇到马贼,不可谓不艰险。
尤其是联军帅营以防御为重的理由,只肯派出一支数量极少的骑兵护送,那么这个任务,看上去便显得更加可怕。
领取这个任务的,便是大河国墨池苑的少女们。
大河国少女们跟随那批骑兵护送粮食去往荒原,自然无法再占着湖畔这道风景极美的温溪,无论路途上会遇到什么危险,都会是她们自己的责任。
天猫女气鼓鼓说道:“太过分了!我们应该向神殿申斥!”
一名女弟子黯然说道:“这份调令背后说不定就有神殿的意思。”
天猫女睁着大大的眼睛,不理解师姐的话,在天下信徒心中崇高神圣光明正义的昊天道神殿,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酌之华微涩说道:“隆庆皇子是月轮国未来的驸马爷,你说神殿会向着谁?虽说没有证据,但也能猜到这份调令出台的缘由。月轮国那位曲姑姑向来极为记仇,但钟师兄是书院的学生,人又在东胜寨碧水营里,她没有什么办法,自然要找我们撒气,非如此,如何能显现她的气焰?”
山溪畔的大河国少女们想着漫长路途上可能遇到的危险,忧虑无比,齐齐望向黄色布围深处那方小桌旁的黑发少女。
“山主,事到如今,您必须站出来说话了。”
第九章
眼中无山,莫山山
“说什么话?”
黑发少女没有转身,说话的音调比正常人的起伏似乎要小很多,从而显得情绪异常平静,或者说根本感受不到什么情绪。
酌之华和天猫女互视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无奈。酌之华向前走了几步,低声说道:“神殿若知道山主在此,想来不至于如此偏帮月轮。”
黑发少女重新拾起笔,安静地在案上书写,说道:“既然是领受神殿诏令前来援助燕人,领受军令分配任务是很自然的事情,哪里谈得上偏帮?”
酌之华着急说道:“王庭深在荒原,就凭我们这些人护送粮草,一旦遇上马贼流兵,甚至是某些不怀好意的人,那我们怎么办?”
黑发少女提笔蘸墨,轻声道:“那又如何?”
在山下墨池相伴多年,酌之华知道她便是这样的性格,并不是冷漠寡情,而是痴于书墨,对世间大多数事情都不放在心上,然而现如今墨池苑弟子们面临着极危险的局面,她是唯一能挽回这种局面的人,不能再继续这样清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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