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精校)第11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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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西南向的阔直官道上,由数辆马车和数十名骑士组成的队伍正在沉默前进,这些马车外饰以黑金二色为主,透着股难以形容的华贵与肃杀之意,数十位骑士虽未穿着盔甲,但整齐的黑色战袍与脸上的坚毅神情,依然散发出冲天战意。
这些骑士正是西陵神国威震天下的护教军,号称最精锐的骑兵,有资格被他们居中保护的那几辆马车,毫无疑问都是神殿的大人物。此时天色尚早,车队便出现在长安南方的官道上,说明他们是在城门开启后的第一时间便离开了长安城。
由神殿大人物和护教军组成的队伍,如果是行走在世间别的国度,一定会引来无数人的围观喝彩,甚至相信道旁会有不少信徒愚妇叩首不止,但现在他们是在大唐帝国境内,天色尚早,官道两旁没有人投以注视的目光,更没有人献上虔诚的眼泪,队伍只是沉默而又快速地前行,给人一种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尽快离开的感觉。
隆庆皇子坐在正中间那辆奢华却又肃杀的黑金色马车内,平静的目光透过窗口,望向唐人的民宅与田间如金色毛毯般的油菜花,听着四周急促的马蹄声和骑士们的呼吸声,感受着那股压抑的气氛和怪异的沉默,忽然微笑开口说道:“来时整座长安城欢腾,夹道欢迎,瓜果鲜花向着马车乱掷,去时却是如此沉默安静,甚至要特意选择城门开时偷偷离开,是不是很像丧家之犬?”
坐在对面的天谕院副院长莫离神官脸色微变,不明白为什么隆庆皇子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强行压抑心头的怒意,说道:“大人何必如此自辱?”
隆庆皇子脸上浮现淡淡嘲讽神色,说道:“护教神军无论在世间何地,都身着金色盔甲,光芒四射有如天神,然而进入唐人境内,便必须卸甲交枪,不然唐人便不准进入,这才是羞辱。”
不待莫离开口,他继续微笑说道:“副院长,你可知道为何在长安城里我要住在桃花巷中?”
莫离神官心头微凛,不知道隆庆皇子这番发问是不是想试探自己什么,然而看着对方的微笑容颜,不知为何他心头愈来愈寒,犹豫片刻后诚实回答道:“因为皇子本命物便是桃花。”
“不错,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桃花为本命物?”隆庆皇子问道。
莫离神官摇了摇头,关于这一点西陵人私下讨论了很长时间,却找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因为夫子当年入西陵,一面饮酒一面斩落神山上所有桃花,而当时没有一个人敢出来阻止他。”隆庆皇子望向窗外面无表情说道:“这是我西陵神殿百年来遭受到的最大羞辱,我选择桃花为本命物,便是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份羞辱。”
隆庆皇子淡然道:“今番我自降身份,想进书院二层楼,便是想要跟随夫子一道学习,以期日后能替神殿把这番羞辱讨回来,然而没有想到,居然被宁缺又羞辱了一番。”
莫离神官想要安慰他几句,但发现着实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语。
“你刚才说我那番话是自辱……其实不对,羞辱这种事情与谁发起没有任何关系,只在乎实力,若我比人强,那么那番话便是调侃,若我比人弱,那番话才变成自辱。”
“唐人能让我护教神军解甲,夫子能斩尽满山桃花,宁缺能逼得我像条狗般逃离长安,都不是他们有意在羞辱我,而是因为在某些方面,他们更加强大。”
“不过我很感谢这番羞辱,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或许我已经踏出了那一步,现在我只希望宁缺能真正地迅速强大起来,好让我有讨回这番羞辱的机会。”
莫离神官闻言一惊,旋即狂喜,心想若隆庆皇子能在旅途中晋入知命境界,那么神殿或许会看在这件事情上,饶过自己此番出使给神殿所带来的羞辱。
在连声恭喜之后,他已经暗自下了决心,日后一定要把皇子的大腿抱得更紧一些,忽然间他想到一件事情,低声问道:“崇明太子已经回了燕国,皇子晋入知命境界的好消息,是不是尽快让人通知燕皇?”
隆庆皇子微微自嘲一笑说道:“让父皇知道这件事情又有何意义?争夺皇位?莫非区区一个燕国的皇位会比昊天大道更吸引人?”
莫离神官诚挚建议道:“但那皇位本来就应该是皇子您的。”
“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
隆庆皇子回想着在书院后山上看到的那些幻境,尤其是最后悬畔那几步里所看到的大光明大恐惧,面色微显苍白,旋即坚毅说道:“任何想要抢走我东西的人,都会是死人。”
他的手从窗外收了回来,不知何时指间已经多了一朵粉嫩欲滴的桃花。
他把桃花随意插在自己的衣襟之上,不知那充满生命气息的花瓣之下可有一个透明的空洞?
隆庆皇子面无表情看着窗外的民宅炊烟田间的油菜花,沉默了很长时间后,开口缓声说道:“再过些年,我要把这些难看的唐人民居全部推倒,把田间的油菜花全部铲除,然后一把火全部烧掉,烧掉那些罪恶与肮脏,烧出一个圣洁光明的天地。”
马车如同往日一样停在书院外的草甸旁,宁缺走下车来,然后发现今天书院的气氛变得与往日非常不一样,依然有很多学生站在远处看着自己议论,但他们的目光里已经不再像往日那般充满鄙夷和厌恶,换作了震惊与羡慕。
就在这些目光的注视下,宁缺走进了书院,和石阶旁的常征明微微点头致意,便看到了一个小书童正站在晨光中向自己挥手,不由微微一怔。
那小书童生得眉清目秀,小脸极为水嫩,仿佛粉妆玉琢一般。他看着宁缺向自己行来,极恭谨地行了一礼,说道:“小先生,我是我家少爷的书童,奉命带您上山。”
小小书童却偏生要摆出老夫子的作派,宁缺忍不住笑了笑,问道:“问题是你家少爷是谁?而且为什么要叫我小先生?”
小书童呵呵一笑,摸了摸脑袋,解释道:“我家少爷行二,称呼是少爷给我定的规矩,您是后山最小的那位,所以我就要叫您小先生。”
宁缺极感兴趣问道:“那……陈皮皮是几先生?”
小书童稚声应道:“以往他是小先生,现在既然您是小先生,所以他就是十二先生。”
宁缺怔了怔,摇头笑着说道:“那大胖子和小先生……听着总觉得有些不搭啊。”
小书童认真说道:“其实……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今日宁缺进入书院后山的道路,当然不可能是那条折腾掉他半条命的山道,小书童带着他走了一条僻巷,从旧书楼旁一条石径斜插了上去,然后在满山浓雾前停下了脚步。
“小先生,旧书楼二层楼里也有条路,不过少爷说了,今天您是第一天来,所以请走这边。”
宁缺看着身前的云雾,下意识里想起前天那条漫漫山道上的雾气,身体微微僵硬,沉默片刻后,看着小书童温和问道:“雾里……没有什么古怪吧?”
小书童呵呵一笑,说道:“当然没有,我都经常走的。”
这片山雾确实没有什么古怪,比如变成飞剑的竹叶、变成瀑布的山泉、变成大海的小池。
这片山雾非常古怪,宁缺只不过走出十数步,居然便走到了书院后山的山腰间。
他挥袖拂去身前最后几缕雾气,看着眼前在晨光下宛若仙境的山腰景致,不由呆住了。
从书院方向望去陡峭无比的大山,在迎着东面的方向,竟然有这样一大片平坦的崖坪。
崖坪之上有镜子般的小湖,有怒放的野花,有恬静的青草,有参天的古树。
花有千种万种,其中也有桃花,但夹在其间毫不显眼。
参天古树下,有十余间样式简单的房屋,炊烟袅袅正在升起。
房屋背后的山崖间有道银线正在倾泻而下,竟是极远处的一道瀑布。
一群黑色的鸟儿在崖壁与瀑布间欢鸣飞翔。
晨光之中,如斯美景撞入眼帘,宁缺怔怔不知该如何言语。
感受着后山间清幽的天地元气和生命味道,一个念头不知何时强烈地涌进他的脑海。
——无论是谁想要毁灭这样的美丽,我一定会灭了你。
第一百六十六章
此间的师兄师姐们(上)
“我第一次来时,也像你一样,被这里的美丽震得无法言语。”
不知何时,陈皮皮站到了宁缺的身边。
宁缺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比你原来住的那个地方还要美丽?”
陈皮皮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不是猜到了自己的来历,沉默片刻后说道:“庄严、肃穆或者神圣,其实都不是美丽。”
他微笑继续说道:“欢迎来到真正的书院。”
宁缺笑着回答道:“看来你是我今天的导游。”
陈皮皮没有听说过导游这个词,但猜到大概是什么意思,笑了笑,领着他向崖坪间走去。一路走过青青田野与草甸,踩着微湿的田垄,走上一道木桥,便来到了平静如镜的湖面上。
湖间的白色水鸟时浮时沉,在水中捕食小鱼,无论成功还是失败,它们同样骄傲地仰着头颅,或咽鱼下腹,或甩干羽毛上的水珠。木桥上的脚步声引得水鸟注目而望,但它们明显并不怎么怕人,反而像是在好奇,显得极富灵性。
木桥中段有一方亭榭,湖光水色之间好不清幽,一位穿着淡黄色书院春服的女子,正在亭间专心致志地拈架绣花。
陈皮皮带着宁缺走到那女子身前,恭谨行礼说道:“七师姐。”
那淡黄衣衫女子抬起头来,看了他身旁的宁缺一眼,笑着说道:“带小师弟好好逛一逛。”
宁缺揖手行礼,恭敬说道:“见过七师姐。”
七师姐似笑非笑看了陈皮皮一眼,忽然开口说道:“从今往后你可以偷懒了。”
陈皮皮尴尬笑了笑。
宁缺不解何意,茫然看着二人。
七师姐没有再说什么,继续低头绣花。
走出湖间亭榭,顺着木桥穿湖入岸,陈皮皮回身望去,对宁缺介绍道:“七师姐姓木名柚,精研阵法,先前你上山时穿过的雾气,是书院前贤设置的阵法,现在阵法维护全部由七师姐一手负责,至于绣花……两年前七师姐阵法研修遇着瓶颈,无论是大师兄还是二师兄都寻不到好的法子,最后老师决定让她绣花,这一绣便是两年,也不知道那段瓶颈究竟过了没有。”
宁缺心中的震撼一直在持续,只是表面上他极好地保持住了平静,这是他第一次进入书院二层楼,对于很多事情根本没有任何概念,比如绣花与阵法有什么关系?但正因为完全没有任何概念,他知道自己就算问也是白问,于是沉默。
陈皮皮带着他走过那棵极高大的古树,走到西面那片密林前,听着林子里悠扬的琴萧之声,说道:“吹萧的是九师兄北宫未央,弄琴的是十师兄西门不惑,他们两个人来自极南海岛之上,精通音律,至于修行的是什么法门,只怕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
宁缺诧异问道:“这又是何说法?哪有修行者连自己修行法门都不知道的?”
陈皮皮摇头解释说道:“老师从来不给他们布置功课,只是让他们由着性子鼓捣这些没用玩意儿,我进书院多少年,便听他们吹弹了多少年,哪见过他们做别的。”
春林里琴萧之声骤歇,簌簌摩擦声起,两名男子从林子里走了出来,两人面容英俊神情平静,身上穿着的学院春服为白色,明显经过改造,袍袖及下摆非常宽大,被春风一拂飘然若仙,哪里像是学生,更像是仙风道骨的隐士。
拿着洞箫的九师兄看着陈皮皮没好气说道:“什么叫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陈皮皮笑着说道:“那你说说,你们在书院这么多年究竟修了些什么玩意儿?”
九师兄拿起箫管老实不客气狠狠敲了陈皮皮脑袋一下。
陈皮皮捂着脑袋,恼火嚷道:“九师兄,怎么说不过人就打人?你讲究的风仪到哪里去了?”
抱着古琴一直沉默在旁的男子,忽然开口说道:“打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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