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龙记(三联版)(精校)第55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55/107

他呆呆不语,广场上千余人的目光一齐凝注在他脸上。适才两人动手过招,倏忽两下,便即分开,除了第一流高手之外,余人都没瞧出谁胜谁败,只是眼见张无忌行若无事,空性却皱起眉头苦苦思索,显然优劣已判。
空性突然间大喝一声,纵身而上,双手犹如狂风骤雨,“捕风式”、“捉影式”、“抚琴式”、“鼓瑟式”、“批亢式”、“擣虚式”、“抱残式”、“守缺式”,八式连环,疾攻而至。张无忌神定气闲,依式而为,捕风捉影、抚琴鼓瑟、批亢擣虚、抱残守缺,接连八招,招招后发而先至。
空性神僧这八式连环的龙爪手绵绵不绝,便如是一招中的八个变化一般,快捷无比,哪知他快张无忌更快,每一招都占了先手。空性每出一招,便被逼得倒退一步,退到第七步时,“抱残式”和“守缺式”稳凝如山般使将出来。这两式是龙爪手中最后第三十五、三十六式的招数,一瞥之下,似乎其中破绽百出,施招者手忙脚乱,竭力招架,其实这两招似守实攻,大巧若拙,每一处破绽中都隐伏着厉害无比的陷阱。龙爪手本来走的是刚猛路子,但到了最后两式时,刚猛中暗藏阴柔,已到了返璞还真、炉火纯青的境界。
张无忌一声清啸,踏步而上,抱残守缺两招虚式一带,突然化作一招“拿云式”,中宫直攻而入。
空性大喜,暗想:“终于你着了我道儿。”眼见他一条右臂已陷入重围,再也不能全身而退,当下双掌回击,陡然圈转,呼的一响,往他臂弯上击了下去。空性是有道高僧,见这少年精通少林武艺,生怕他和本门确有渊源,何况先前数招中他明明已抓到自己重穴,都是有意缩手相让,因此这一招便也没下杀手,只求将他右臂震断便算。岂知双掌掌缘刚和他右臂相触,突觉一股柔和而厚重的劲力从他臂上发出,挡住了自己双掌下击。便在此时,张无忌右手五指也已虚按在空性胸口“膻中穴”的周遭。
在这一瞬之间,空性心中登时万念俱灰,只觉数十年来苦练武功、称雄江湖,全成一场幻梦,点了点头,缓缓说道:“曾施主比老衲高明得多了。”左手抓住右手的五根手指,一施劲力,正要将之折断,突觉左腕上一麻,劲道全然使不出来,正是张无忌的手指在他手腕穴道上轻轻拂过。只听他朗声说道:“晚辈以少林派的龙爪手胜了大师,于少林威名有何妨碍?晚辈若非以少林绝艺和大师对敌,天下再无第二门功夫,能占得大师半点上风。”
空性在一时愤激之中,原想自断五指,终身不言武功,听他如此说,但觉对方言语行事,处处对本门十分回护,若非如此,少林派千百年来的威名,可说在自己手中损折殆尽,自己岂非成了少林一派的大罪人?言念及此,不由得对他大是感激,眼中泪光莹莹,合十说道:“曾施主仁义过人,老衲既感且佩。”
张无忌深深一揖,说道:“晚辈犯上不敬,还须请大师恕罪。”
空性微微一笑,说道:“这龙爪手到了曾施主手中,竟然能有如此威力,老衲以前做梦也料想不到,日后有暇,还望驾临敝寺,老衲要一尽地主之谊,多多请教。”本来武林中人说到“请教”两字,往往含有挑战之义,但空性语意诚恳,确是佩服对方武术,自愧不如,有意求教。
张无忌忙道:“不敢,不敢。少林派武功博大精深,晚辈年幼浅学,深盼他日得有机缘求大师指点。”他这几句话发自肺腑,也是说得恳切之极。
空性在少林派中身分极是崇高,虽因生性纯朴,全无治事之才,在寺中不任重要职司,但人品武功,素为僧众推服。少林派中自空智以下见他如此,既觉气沮,对张无忌顾全本派颜面也是暗暗感激,都觉今日之事,本门是决计不能再出手向他索战的了。
空智大师是这次六大派围攻明教的首领,眼见情势如此,心中十分尴尬,魔教覆灭在即,却给这一个无名少年插手阻挠,倘若便此收手,岂不被天下豪杰笑掉了牙齿?一时拿不定主意,斜眼向华山派的掌门人神机子鲜于通使了个眼色。
鲜于通足智多谋,是这次围攻明教的军师,见空智大师使眼色向自己求救,当即折扇轻挥,缓步而出。
张无忌见来者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文士,眉目清秀,俊雅潇洒,心中先存了三分好感,拱手道:“请了,不知这位前辈有何见教。”鲜于通尚未回答,殷天正道:“这是华山派掌门鲜于通,武功平常,鬼计多端。”张无忌一听到鲜于通之名,暗想:“这名字好熟,甚么时候听见过啊?”只见鲜于通走到身前一丈开外,立定脚步,拱手说道:“曾少侠请了!”张无忌还礼道:“鲜于掌门请了。”
鲜于通道:“曾少侠神功盖世,连败崆峒诸老,甚且少林神僧亦甘拜下风,在下佩服之至。不知是哪一位前辈高人门下,调教出这等近世罕见的少年英侠出来?”
张无忌一直在思索甚么时候听人说起过他的姓名,对他的问话没有置答。
鲜于通仰天打个哈哈,朗声说道:“不知曾少侠何以对自己的师承来历,也有这等难言之隐?古人言道:‘见贤思齐,见不贤……’”
张无忌听到“见贤思齐”四字,猛地里想起“见死不救”来,登时记起,五年前在蝴蝶谷中之时,胡青牛曾对他言道:华山派的鲜于通害死了他妹子。当时张无忌小小的心灵之中曾想:“这鲜于通如此可恶,日后倘若不遭报应,老天爷哪里还算有眼?”一凝神之际,将胡青牛的说话清清楚楚的记了起来:“一个少年在苗疆中了金蚕蛊毒,原本非死不可,我三日三夜不睡,耗尽心血救治了他,和他义结金兰,情同手足,哪知后来他却害死了我的亲妹子……唉,我那苦命的妹子……我兄妹俩自幼父母见背,相依为命。”胡青牛说这番话时,那满脸皱纹、泪光莹莹的哀伤情状,曾令张无忌心中大是难过。胡青牛又说,后来曾数次找他报仇,只因华山派人多势众,鲜于通又狡猾多智,胡青牛反而险些命丧他手。
他想到此处,双眉一挺,两眼神光炯炯,向鲜于通直射过去,又想起鲜于通曾有个弟子薛公远,被金花婆婆打伤后自己救了他的性命,哪知后来反而要将自己煮来吃了,这两师徒恩将仇报,均是卑鄙无耻的奸恶之徒,薛公远已死,眼前这鲜于通却非好好惩戒一番不可,当下微微一笑,说道:“我又没在苗疆中过非死不可的剧毒,又没害死过我金兰之交的妹子,哪有甚么难言之隐?”
鲜于通听了这句话,不由得全身一颤,背上冷汗直冒。当年他得胡青牛救治性命后,和胡青牛之妹胡青羊相恋。胡青羊以身相许,竟致怀孕,哪知鲜于通后来贪图华山派掌门之位,弃了胡青羊不理,和当时华山派掌门的独生爱女成亲。胡青羊羞愤自尽,造成一尸两命的惨事。这件事鲜于通一直遮掩得密不通风,不料事隔十余年,突然被这少年当众揭了出来,如何不令他惊惶失措?当下便起毒念:“这少年不知如何,竟会得知我的阴私,非下辣手立即除了不可,决不能容他多活一时三刻,否则给他张扬开来,那还了得?”霎时之间镇定如恒,说道:“曾少侠既不肯见告师承,在下便领教曾少侠的高招。咱们点到即止,还盼手下留情。”说着右掌斜立,左掌便向张无忌肩头劈了下来,朗声道:“曾少侠请!”竟不让张无忌再有说话的机会。
张无忌知他心意,随手举掌轻轻一格,说道:“华山派的武艺高明得很,领不领教,都是一般。倒是鲜于掌门恩将仇报、忘恩负义的功夫,却是人所不及……”
鲜于通不让他说下去,立即扑上贴身疾攻,使的是华山派绝技之一的七十二路“鹰蛇生死搏”。他收拢折扇,握在右手,露出铸作蛇头之形的尖利扇柄,左手使的则是鹰爪功路子;右手蛇头点打刺戳,左手则是擒拿扭勾,双手招数截然不同。这路“鹰蛇生死搏”乃华山派已传之百余年的绝技,鹰蛇双式齐施,苍鹰矫矢之姿,毒蛇灵动之势,于一式中同时现出,迅捷狠辣,兼而有之。
可是力分则弱,这路武功用以对付常人,原能使人左支右绌,顾得东来顾不得西,张无忌只接得数招,便知对方招数虽精,劲力不足,比之空性神僧可差得远了,当下随手拆接,说道:“鲜于掌门,在下有一件不明之事请教,你当年身中剧毒,已是九死一生。人家拚着三日三夜不睡,竭尽心力的给你治好了,又和你义结金兰,待你情若兄弟。为甚么你如此狠心,反而去害死了他的妹子?”
鲜于通无言可答,张口骂道:“胡……”他本想骂:“胡说八道”,跟对方强辩。他素以言辞便给、口齿伶俐著称武林,耳听得张无忌在揭自己的疮疤,使想捏造一番言语,不但遮掩自己的失德,反而诬陷对方,待张无忌愤怒分神,便可乘机暗下毒手,眼见到张无忌胜过空性神僧的身手,自己上场之前就没盼能在武功上胜过了他。
哪知刚说了一个“胡”字,突然间一股沉重之极的掌力压将过来,逼在他的胸口,鲜于通喉头气息一沉,下面那“……说八道”三个字便咽回了肚中,霎时之间,只觉肺中的气息便要被对方掌力挤逼出来,急忙潜运内功,苦苦撑持,耳中却清清楚楚的听得张无忌说道:“不错,不错!你倒记得是姓‘胡’的,为甚么说了个‘胡’字,便不往下说呢?胡家小姐给你害得好惨,这些年来,你难道不感内疚么?”鲜于通窒闷难当,呼吸便要断绝,急急连攻三招。张无忌掌力一松,鲜于通只感胸口轻了,忙吸了口长气,喝道:“你……”但只说了个“你”字,对方掌力又逼到胸前,话声立断。
张无忌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是就是,非就非,为甚么支支吾吾、吞吞吐吐?蝶谷医仙胡青牛先生当年救了你的性命,是不是?他的亲妹子是给你亲手害死的。是不是?”他不知胡青牛之妹子如何被害,无法说得更加明白,但鲜于通却以为自己一切所作所为,对方已全都了然于胸,又苦于言语无法出口,脸色更加白了。
旁观众人素知鲜于通口若悬河,最擅雄辩,此刻见他脸有愧色,在对方严词诘责之下竟然无言以对,对张无忌的说话不由得不信。张无忌以绝顶神功压迫他的呼吸,除了鲜于通自己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之外,旁人但见张无忌双拳挥舞,拆解鲜于通的攻势,偶尔则反击数掌,纵是各派一流高手,也瞧不破其中的秘奥。华山派中的诸名宿、门人眼见掌门人如此当众出丑,被一个少年骂得狗血淋头,却无一句辩解,人人均感羞愧无地。另有一干人知道鲜于通诡计多端,却以为他暂且隐忍,稍停便有极厉害的报复之计。
只听张无忌又大声斥道:“咱们武林中人,讲究有恩报恩、有怨报怨,那蝶谷医仙是明教中人,你身受明教的大恩,今日反而率领门人,前来攻击明教。人家救你性命,你反而害死他的亲人,如此禽兽不如之人,亏你也有脸面来做一派的掌门!”他骂得痛快淋漓,心想胡先生今日若是在此,亲耳听到我为他伸怨雪恨,当可一吐心中的积愤,眼下骂也骂得够了,今日不能伤他的性命,日后再找他算帐,当下掌力一收,说道:“你既自知羞愧,那便暂且寄下你颈上的人头。”
鲜于通突然间呼吸畅爽,喝道:“小贼,一派胡言!”折扇柄向着张无忌面门一点,立即向旁跃开。张无忌鼻中突然闻到一阵甜香,登时头脑昏眩,脚下几个踉跄,但觉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舞……
鲜于通喝道:“小贼,教你知道我华山绝艺‘鹰蛇生死搏’的厉害!”说着纵身上前,左手五指向张无忌右腋下的“渊腋穴”上抓了下去。他只道这一把抓落,张无忌已绝无反抗之能,哪知着手之处,便如抓到了一张滑溜溜的大鱼皮,竟使不出半点劲道。
但听得华山派门人弟子彩声雷动:“鹰蛇生死搏今日名扬天下!”“华山鲜于掌门神技惊人!”“教你这小贼见识见识货真价实的武功!”
张无忌微微一笑,一口气向鲜于通鼻间吹了过去。鲜于通陡然闻到一股甜香,头脑立时昏晕,这一下当真是吓得魂飞魄散,张口待欲呼唤。张无忌左手在他双脚膝弯中一拂。鲜于通立足不定,扑地跪倒,伏在张无忌面前,便似磕拜求饶一般。
这一下变故人人大出意料之外,眼见张无忌已然身受重伤,摇摇欲倒,哪知一刹那间,变成鲜于通跪在他的面前,难道他当真有妖法不成?
张无忌弯下腰去,从鲜于通手中取过折扇,朗声说道:“华山派自负名门正派,真料不到居然还有一手放蛊下毒的绝艺,各位请看!”说着轻轻一挥,打开折扇,只见扇上一面绘的是华山绝峰,千仞叠秀,翻将过来,另一面写着郭璞的六句“太华赞”:“华岳灵峻,削成四方。爱有神女,是挹玉浆。其谁游之?龙驾云裳。”张无忌折拢扇子,说道:“谁知道这把风雅的扇子之中,竟藏着一个卑鄙阴毒的机关。”说着走到一棵花树之前,以扇柄对着鲜花挥了几下,片刻之间,花瓣纷纷萎谢,树叶也渐转淡黄。
众人无不骇然,均想:“鲜于通在这把扇中藏的不知是甚么毒药,竟这等厉害?”
只听得鲜于通伏在地下,犹如杀猪般的惨叫,声音凄厉,撼人心弦,“啊……啊……”的一声声长呼,犹如有人以利刃在一刀刀刺到他身上。本来以他这等武学高强之士,便真有利刃加身,也能强忍痛楚,决不致当众如此大失身分的呼痛。他每呼一声,便是削了华山派众人的一层面皮。只听他呼叫几声,大声道:“快……快杀了我……快打死我罢……”
张无忌道:“我倒有法子给你医治,只不知你扇中所藏的是何毒物。不明毒源,那就难以解救了。”
鲜于通叫道:“这……这是金蚕……金蚕蛊毒……快……快打死我……啊……啊……”
众人听到“金蚕蛊毒”四字,年轻的不知厉害,倒也罢了,各派耆宿却尽皆变色,有些正直之士已大声斥责起来。原来这“金蚕蛊毒”乃天下毒物之最,无形无色,中毒者有如千万条蚕虫同时在周身咬啮,痛楚难当,无可形容。武林中人说及时无不切齿痛恨。这蛊毒无迹象可寻,凭你神功无敌,也能被一个不会半点武功的妇女儿童下了毒手,只是其物难得,各人均只听到过它的毒名,此刻才亲眼见到鲜于通身受其毒的惨状。
张无忌又问:“你将金蚕蛊毒藏在折扇之中,怎会害到了自己?”鲜于通道:“快……杀了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说到这里,伸手在自己身上乱抓乱击,满地翻滚。张无忌道:“你将扇中的金蚕蛊毒放出来害我,却被我用内力逼了回来,你还有甚么话说?”
鲜于通尖声大叫:“是我自己作孽……我自作孽……”伸出双手扼在自己咽喉之中,想要自尽。但中了这金蚕蛊毒之后,全身已无半点力气,拚命将额头在地下碰撞,也是连面皮也撞不破半点。这毒物令中毒者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偏偏又神智清楚,身上每一处的痛楚加倍清楚的感到,比之中者立毙的毒药,其可畏可怖,不可同日而语。
当年鲜于通在苗疆对一个苗家女子始乱终弃,那女子便在他身上下了金蚕蛊毒。但仍盼他回心转意,下的分量不重,以便解救。鲜于通中毒后当即逃出,他也真工于心计,逃出之时,竟偷了那苗家女子的两对金蚕,但逃出不久便即瘫倒。恰好胡青牛正在苗疆采药,将他救活。鲜于通此后依法饲养金蚕,制成毒粉,藏在扇柄之中。扇柄上装有机括,一加揿按,再以内力逼出,便能伤人于无形。他适才一动手便即受制,内力使发不出,直到张无忌撒手相让,他立即使出一招“鹰扬蛇窜”,扇柄虚指,射出蛊毒。
幸得张无忌内力深厚无比,临危之际屏息凝气,反将毒气喷回,只要他内力稍差,那么眼前在地下辗转呼号之人,便不是鲜于通而是他了。他熟读王难姑的“毒经”,深知这金蚕蛊毒的厉害,暗中早已将一口真气运遍周身,察觉绝无异状,这才放心,眼前鲜于通如此痛苦,不禁起了恻隐之心,但想:“救是可以相救,却要他亲口吐露自己当年的恶行。”朗声道:“这金蚕蛊毒救治之法,我倒也懂得,只是我问你甚么,你须老实回答,若有半句虚言,我便撒手不理,任由你受罪七日七夜,到那时肉腐见骨,滋味可不好受。”
鲜于通身上虽痛,神志却极清醒,暗想:“当年那苗家女子在我身上下了此毒之后,也说要我苦受折磨七日七夜之后,这才肉腐见骨而死,怎地这小子说得一点不错?”可是仍不信他会有蝶谷医仙胡青牛的神技,能解此剧毒,说道:“你……救不了我的……”
张无忌微微一笑,倒过折扇,在他腰眼中点了一点,说道:“在此处开孔,倾入药物后缝好,便能驱走蛊毒。”鲜于通忙不迭的道:“是,是!一点儿也……也……不错。”张无忌道:“那么你说罢,你一生之中,做过甚么亏心事。”鲜于通道:“没……没有……”张无忌双手一拱道:“请了!你在这儿躺七天七夜罢。”鲜于通忙道:“我……我说……”可是要当众述说自己的亏心事,究是大大的为难,他嗫嚅半晌,终于不说。
突然之间,华山派中两声清啸,同时跃出二人,一高一矮,年纪均已五旬有余,手中长刀闪耀,纵身来到张无忌身前。那身矮老者尖声说道:“姓曾的,我华山派可杀不可辱,你如此对付我们鲜于掌门,非英雄好汉所为。”
张无忌抱拳说道:“两位尊姓大名?”那矮小老者怒道:“谅你也不配问我师兄弟的名号。”俯下身来,左手便去抱鲜于通。张无忌拍出一掌,将他逼退一步,冷冷的道:“他周身是毒,只须沾上一点,便和他一般无异,阁下还是小心些罢!”
那矮小老者一怔,只吓得全身皆颤,却听鲜于通叫道:“快救我……快救我……白垣白师哥,是我用这金蚕蛊毒害死的,此外再也没有了,再也没亏心事了。”
他此言一出,那高矮二老以及华山派众人一齐大惊。矮老者问道:“白垣是你害死的?此言可真?你怎说他死于明教之手?”
鲜于通叫道:“白……白师哥……求求你,饶了我……”他一面惨叫,一面不住的磕头求告,叫道:“白师哥……你死得很惨,可是谁叫你当时那么狠狠逼我……你要说出胡家小姐的事来,师父决不能饶我,我……我只好杀了你灭口啊。白师哥……你放了我……你饶了我……”双手用力扼迫自己的喉咙,又道:“我害了你,只好嫁祸于明教,可是……可是……我给你烧了多少纸钱,又给你做了多少法事,你怎么还来索我的命?你的妻儿老小,我也一直给你照顾……他们衣食无缺啊。”
此刻日光普照,广场上到处是人,但鲜于通这几句哀求之言说得阴风惨惨,令人不寒而栗,似乎白垣的鬼魂真的到了身前一般。华山派中识得白垣的,更是惊惧。
张无忌听他如此说,却也大出意料之外,本来只要他自承以怨报德、害死胡青牛之妹,哪知他反而招供害死了自己的师兄。却不知胡青羊虽是因他而死,毕竟是她自尽,鲜于通薄幸寡德,心中一直也未觉如何惭愧,白垣却是他亲手加害。当时白垣身中金蚕蛊毒后辗转翻滚的惨状,今日他一一身受,脑海中想到的只是“白垣”两字,又惊又痛之下,便像见到白垣的鬼魂前来索命。
张无忌也不知那白垣是甚么人,但听了鲜于通的口气,知他将暗害白垣的罪行推在明教的头上,华山派所以参与光明顶之役,多半由此而起,朗声说道:“华山派各位听了,白垣白师父并非明教所害,各位可错怪了旁人。”
那高大老者突然举刀,疾往鲜于通头上劈落。张无忌折扇伸出,在他刀上一点,钢刀荡开,拍的一下,掉在地下,直插入土里一尺有余。那高老者怒道:“此人是本派叛徒,我们自己清理门户,你何必插手干预?”张无忌道:“我已答应治好他身上蛊毒,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贵派门户纷争,尽可待回归华山之后,慢慢清理不迟。”
那矮老者道:“师弟,此人之言不错。”飞起一脚,踢在鲜于通背心“大椎穴”上,这一脚既踢中了他穴道,又将他踢得飞了起来,直掼出去,拍挞一声,摔在华山派众人面前。
鲜于通穴道上受踢,虽然全身痛楚不减,却已叫喊不出声音,只是在地下挣扎扭动。他自有亲信的门人弟子,但均怕沾到他身上剧毒,谁也不敢上前救助。
那矮老者向张无忌道:“我师兄弟是鲜于通这家伙的师叔,你帮我华山派弄明白了门户中的一件大事,令我白垣师侄沉冤得雪,谢谢你啦!”说着深深一揖。那高老者跟着也是一揖。张无忌急忙还礼,道:“好说,好说。”
矮老者举刀虚砍一刀,厉声道:“可是我华山派的名声,却也给你这小子当众毁得不成模样,我师兄弟跟你拚了这两条老命!”高老者也道:“我师兄弟跟你拚了这两条老命。”敢情他身材虽然高大,却是唯那矮老者马首是瞻,矮老者说甚么,他便跟着说甚么。
张无忌道:“华山派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偶尔出一个败类,不碍贵派威名。武林中不肖之徒,各大门派均在所难免,两位何必耿耿于怀?”高老者道:“依你说是不碍的?”张无忌道:“不碍的。”高老者道:“师哥,这小子说是不碍的,咱们就算了罢!”他对张无忌颇存怯意,实是不敢和他动手。
矮老者厉声道:“先除外侮,再清门户。华山派今日若是胜不得这小子,咱们岂能再立足于武林之中?”高老者道:“好!喂,小子,咱们可要两个打你一个了。你要是觉得不公平,那便乘早认输了事。”矮老者眉头一皱,喝道:“师弟,你……”
张无忌接口道:“两个打我一个,那再好也没有了,倘若你们输了,可不能再跟明教为难。”高老者大喜,大声道:“咱们两个打你一个,那你决计活不了。我师兄弟有一套两仪刀法,变化莫测,联刀攻敌,万夫莫当。我就只担心你定要单打独斗,一个对一个。你既肯一个对我们两个,那是输定了,说过的话,可不许反悔。”张无忌道:“我决不反悔便是,老前辈刀下留情。”高老者道:“我刀下是决不容情的。我们这路两仪刀法一施展,越来越凌厉,那可没甚么客气。我瞧你这小子人也不坏,砍死了你,倒怪可怜的……”
矮老者怒喝:“师弟,少说一句成不成?”高老者道:“少说一句,当然可以。不过我是先行提醒他,叫他留神,咱师兄弟这套两仪刀法,乃是反两仪,式式不依常规……”矮老者厉声喝道:“住口!”转头向张无忌道:“请接招!”挥刀便砍了过去。
张无忌举起鲜于通那柄折扇,按在他刀背上一引。高老者大声叫道:“喂,喂!不成,不成!这个样子,咱们宁可不比。”张无忌道:“怎么?”高老者道:“这把扇子中有毒,不小心溅了开来,可不是玩的。”
张无忌道:“不错,这种剧毒之物,留在世上只有害人。”右手食中两根手指挟住扇柄,往下一掷,那扇子嗤的一声,直没入土中,地下仅余一个小孔。这一手神功,广场之上再无第二人能办得到,众人忍不住都大声喝起彩来。
高老者将单刀挟在腋下,双手用力鼓掌,说道:“你快去取一件兵刃来罢。”
张无忌本来不愿当众炫耀,不过今日局面大异寻常,若不显示神功,艺压当场,要想六大派人众就此罢手,回归中原,那可是千难万难,便道:“前辈看我用甚么兵刃的好?”高老者伸出手去,在他肩头拍了两拍,笑道:“你这娃儿倒也有趣,你爱用甚么兵刃,居然问起我来了。”张无忌知他这么拍几下不过是老人家喜欢少年人的表示,并无恶意。但旁观众人却都吃了一惊,心想两人对敌过招,一个人随随便便的伸手去拍敌手肩膀,对方居然并不闪避,倘若那高老者手上使劲,或是乘机拍中他的穴道,岂非不用比武,便分胜败?却不知张无忌有神功护身,高老者倘若忽施暗算,也决计伤他不到。
高老者笑道:“我叫你用甚么兵刃,你便听我的话么?”张无忌微笑道:“可以。”高老者笑道:“你这娃儿武艺很好,十八般兵刃,想是件件皆能的了。要你空手和我们两个老人家过招,又说不过去。”张无忌笑道:“空手也不妨的。”
高老者游目四周,想要找一件最不称手的兵刃给他,突然看到广场左角放着几块大石,便道:“我让你也占些便宜,用件极沉重的兵刃。”说着向着几块大石一指,呵呵大笑。
这些大石每块总有二三百斤,力气小些的连搬也搬不动,何况长期来给人当作凳坐,四周光溜溜的,无可着手之处,怎能作为兵刃?高老者原意是出个难题,开开玩笑,最好对方给挤兑住了,知难而退,比武之事就此作罢。不料张无忌微微一笑,说道:“这件兵刃倒也别致,老前辈是考我的功夫来着。”说着走到石块之前,左手伸出,抄起一块大石,托在手里,说道:“两位请!”话声甫毕,连身带石一跃而起,纵到了两个老者的身前。
众人只瞧得张大了口,连喝彩也忘记了。高老者伸手猛拉胡子,叫道:“这……这个可是奇哉怪也!”矮老者知道今日实是遇上了生平从所未遇的大敌,当下稳步凝气,注视对手,说道:“有僭了!”青光闪动,身随刀进,直攻张无忌右臂。高老者道:“师哥,真打吗?”矮老者道:“还有假的?”钢刀兜了半个圈子,方向突变,斜劈张无忌肩头。
张无忌旁退让开,只见斜刺里青光闪耀,高老者挥刀砍来。张无忌喝道:“来得好!”横过石头一挡,当的一声响,这一刀砍在石上,火花四溅,石屑纷飞。张无忌举起大石,顺势推了过去。高老者叫道:“啊哟,这是‘顺水推舟’,你使大石头也有招数么?”
矮老者大声喝道:“师弟,‘混沌一破’!”挥刀从背后反划了个弧形,弯弯曲曲的斩向张无忌。高老者接口道:“太乙生萌,两仪合德……”矮老者接口道:“日月晦明。”两人口中呼喝,刀招源源不绝的递出。张无忌施展九阳神功,将大石托在手里运转如意。高矮二老使开了反两仪刀法,刀刀狠辣,招招沉猛,但张无忌手中这块石头实在太大,只须稍加转侧,便尽数挡住了二老砍劈过来的招数。高老者大叫:“你兵刃上占的便宜太多,这般打法实在不公平。”
张无忌笑道:“那么不用这笨重兵器也成。”突然将大石往空中抛去,二老情不自禁的抬头一看,岂知便这么微一疏神,后颈穴道已同时被对手抓住,登时动弹不得。张无忌身子向后弹出,大石已向二老头顶压将下来。
众人失声惊呼声中,张无忌纵身上前,左掌扬出,将大石推出丈余,砰的一声,落在地下,陷入泥中有几尺余。他伸手在二老肩头轻轻拍了几下,微笑道:“得罪了!晚辈跟两位开个玩笑。”他这么一拍,高矮老者被封的穴道登时解了。
矮老者脸如死灰,叹道:“罢了,罢了!”高老者却摇头道:“这个不算。”张无忌道:“怎么不算?”高老者道:“你不过力气大,搬得起大石头,可不是在招数上胜了我哥儿俩。”张无忌道:“那么咱们再比。”高老者道:“再比也可以,不过得想个新鲜法儿才成,否则净给你占便宜,我们输了也不心服,你说是不是?”张无忌点头道:“是!”
小昭一直注视着场中的比拚,这时伸手刮着脸皮,叫道:“羞啊,羞啊!胡子一大把,自己老占便宜,反说吃亏。”她手指上下移动,手腕上的铁链便叮当作响,清脆动听。
高老者哈哈一笑,说道:“常言说得好:吃亏就是便宜。我老人家吃过的盐,还多过你吃的米。我走过的桥,长过你走的路。小丫头叽叽喳喳甚么?”回头对张无忌道:“要是你不服,那就不用比了。反正这一回较量你没有输,我们也没赢,双方扯了个直。再过三十年,大家再比过也不迟……”矮老者听他越说越是胡混,自己师兄弟二人说甚么也是华山派的耆宿,怎能如此耍赖,当即喝道:“姓曾的,我们认栽了,你要怎般处置,悉听尊便。”张无忌道:“两位请便。在下只不过斗胆调处贵派和明教的过节,实是别无他意。”
高老者大声道:“这可不成!还没说出新鲜的比武主意,怎么你就打退堂鼓了?这不是临阵退缩、望风披靡么?”矮老者皱眉不语,他知这个师弟虽然说话疯疯癫癫,但靠了一张厚脸皮,往往说得对方头昏脑胀,就此转败为胜。今日在天下众英雄之前施此伎俩,原是没甚么光彩,然而如果竟因此而胜得张无忌,至少功过可以相抵。
张无忌道:“依前辈之意,该当如何?”高老者道:“咱们华山派这套‘反两仪刀法’的绝艺神功,你是尝过味道了。想来你还不知昆仑派有一套‘正两仪剑法’,变化之精奇奥妙,和华山派的刀法可说是一时瑜亮,各擅胜场。倘若刀剑合璧,两仪化四象,四象生八卦,阴阳相调,水火互济,唉……”说到这里,不住摇头,缓缓叹道:“威力太强,威力太强!你是不敢抵挡的了!”
张无忌转头向着昆仑派,说道:“昆仑派哪位高人肯出来赐教?”高老者抢着道:“昆仑派中除了铁琴先生夫妇,常人也不配和我师兄弟联手。就不知何掌门有这胆量没有?”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55/107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