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三联版)(精校)第3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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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婆婆始终不说话,过了良久良久,才轻声说道:“江湖风波险恶,多多保重。”
令狐冲道:“是。”心中一酸,躬身向绿竹翁告别。只听得左首小舍中琴声响起,奏的正是那《有所思》古曲。
次日岳不群等一行向王元霸父子告别,坐舟沿洛水北上。王元霸祖孙五人直送到船上,盘缠酒菜,致送得十分丰盛。
自从那日王家骏、王家驹兄弟折断了令狐冲的手臂,令狐冲和王家祖孙三代不再交言,此刻临别,他也是翻起了一双白眼,对他五人漠然而视,似乎眼前压根儿便没一个“金刀王家”一般。岳不群对这个大弟子甚感头痛,知他素来生性倔强,倘若硬要他向王元霸行礼告别,他当时师命难违,勉强顺从,事后多半会去向王家寻仇捣蛋,反而多生事端,是以他自行向王元霸一再称谢,于令狐冲的无礼神态,装作不见。
令狐冲冷眼旁观,见王家大箱小箱,大包小包,送给岳灵珊的礼物极多。一名名仆妇走上船来,呈上礼物,说道这是老太太送给岳姑娘路上吃的,又说这是大奶奶送给姑娘路上穿的,二奶奶送给姑娘船中戴的,简直便将岳灵珊当作了亲戚一般。岳灵珊欢然道谢,说道:“啊哟,我哪里穿得了这许多,吃得了这许多!”
正热闹间,忽然一名敝衣老者走上船头,叫道:“令狐少君!”令狐冲见是绿竹翁,不由得一怔,忙迎上躬身行礼。绿竹翁道:“我姑姑命我将这件薄礼送给令狐少君。”说着双手奉上一个长长的包裹,包袱布是印以白花的蓝色粗布。令狐冲躬身接过,说道:“前辈厚赐,弟子拜领。”说着连连作揖。
王家骏、王家驹兄弟见他对一个身穿粗布衣衫的老头儿如此恭敬,而对名满江湖的金刀无敌王家爷爷却连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是心中十分有气,若不是碍着岳不群夫妇和华山派众师兄弟姊妹的面子,二人又要将令狐冲拉了出来,狠狠打他一顿,方出胸中恶气。
眼见绿竹翁交了那包裹后,从船头踏上跳板,要回到岸上,两兄弟使个眼色,分从左右向绿竹翁挤了过去。二人一挺左肩,一挺右肩,只消轻轻一撞,这糟老头儿还不摔下洛水之中?虽然岸边水浅淹不死他,却也大大削了令狐冲的面子。令狐冲一见,忙叫:“小心!”正要伸手去抓二人,陡然想起自己功力全失,别说这一下抓不住王氏兄弟,就算抓上了,那也全无用处。他只一怔之间,眼见王氏兄弟已撞到了绿竹翁身上。
王元霸叫道:“不可!”他在洛阳是有家有业之人,与寻常武人大不相同。他两个孙儿年轻力壮,倘若将这个衰翁一下子撞死了,官府查究起来那可后患无穷。偏生他坐在船舱之中,正和岳不群说话,来不及出手阻止。
但听得波的一声响,两兄弟的肩头已撞上了绿竹翁,蓦地里两条人影飞起,扑通扑通两响,王氏兄弟分从左右摔入洛水之中。那老翁便如是个鼓足了气的大皮囊一般,王氏兄弟撞将上去,立即弹了出来。他自己却浑若无事,仍是颤巍巍的一步步从跳板走到岸上。
王氏兄弟一落水,船上登时一阵大乱,立时便有水手跳下水去,救了二人上来。此时方当春寒,洛水中虽已解冻,河水却仍极冷。王氏兄弟不识水性,早已喝了好几口河水,只冻得牙齿打战,狼狈之极。王元霸正惊奇间,一看之下,更加大吃一惊,只见两兄弟的四条胳臂,都是在肩关节和肘关节处脱了臼,便如当日二人折断令狐冲的胳臂一模一样。两人不停的破口大骂,四条手臂却软垂垂的悬在身边。
王仲强见二子吃亏,纵身跃上岸去,抢在绿竹翁面前,拦住了他去路。
绿竹翁也是弓腰曲背,低着头慢慢走去。王仲强喝道:“何方高人,到洛阳王家显身手来着?”绿竹翁便如不闻,继续前行,慢慢走到王仲强身前。
舟中众人的眼光都射在二人身上。但见绿竹翁一步步的上前,王仲强微张双臂,挡在路心。渐渐二人越来越近,相距自一丈而五尺,自五尺而自三尺,绿竹翁又踏前一步,王仲强喝道:“去罢!”伸出双手,往他背上猛力抓落。
眼见他双手手指刚要碰到绿竹翁背脊,突然之间,他一个高大的身形腾空而起,飞出数丈。众人惊呼声中,他在半空中翻了半个筋斗,稳稳落地。倘若二人分从远处急速奔至,相撞时有一人如此飞了出去,倒也不奇,奇在王仲强站着不动,而绿竹翁缓缓走近,却陡然间将他震飞,即连岳不群、王元霸这等高手,也瞧不出这老翁使了甚么手法,竟这般将人震得飞出数丈之外。王仲强落下时身形稳实,绝无半分狼狈之态,不会武功之人还道他是自行跃起,显了一手轻功。众家丁轿夫拍手喝彩,大赞王家二老爷武功了得。
王元霸初见绿竹翁不动声色的将两个孙儿震得四条手臂脱臼,心下已十分惊讶,自忖这等本事自己虽然也有,但使出之时定然十分威猛霸道,决不能如这老头儿那么举重若轻,也决不能如此迅捷,待见他将儿子震飞,心下已非惊异,而是大为骇然。他知自己次子已全得自己武功真传,一手单刀固然使得沉稳狠辣,而拳脚上功夫和内功修为,也已不弱于自己壮年之时,但二人一招未交,便给对方震飞,那是生平从所未见之事,眼见儿子吃了这亏,又欲奔上去动手,忙叫道:“仲强,过来!”
王仲强转过身来,跃上船头,吐了口唾沫,悻悻骂道:“这臭老儿,多半会使妖法!”王元霸低声问道:“身上觉得怎样?没受伤么?”王仲强摇了摇头。王元霸心下盘算,凭着自己本事,未必对付得了这个老人,若要岳不群出手相助,胜了也不光彩,索性不提此事,含糊过去,反正那老人手下留情,没将儿子震倒震伤,已然给了自己面子。眼见绿竹翁缓缓远去,心头实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寻思:“这老儿自是令狐冲的朋友,只因孙儿折断了令狐冲两条胳臂,他便来震断他二人的胳臂还帐。我在洛阳称雄一世,难道到得老来,反要摔个大筋斗么?”
这时王伯奋已将两个侄儿关节脱臼处接上。两乘轿子将两个湿淋淋的少年抬回府去。
王元霸眼望岳不群,说道:“岳先生,这人是甚么来历?老朽老眼昏花,可认不出这位高人。”岳不群道:“冲儿,他是谁?”令狐冲道:“他便是绿竹翁。”
王元霸和岳不群同时“哦”的一声。那日他们虽曾同赴小巷,却未见绿竹翁之面,而唯一识得绿竹翁的易师爷,在府门口送别后没到码头来送行,是以谁都不识此人。
岳不群指着那蓝布包裹,问道:“他给了你些甚么?”令狐冲道:“弟子不知。”打开包裹,露出一具短琴,琴身陈旧,显是古物,琴尾刻着两个篆字“燕语”:另有一本册子,封面上写着“清心普善咒”五字。令狐冲胸口一热,“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岳不群凝视着他,问道:“怎么?”令狐冲道:“这位前辈不但给了我一张瑶琴,还抄了琴谱给我。”翻开琴谱,但见每一页都写满了簪花小楷,除了以琴字书明曲调之外,还详细列明指法、弦法,以及抚琴的种种关窍,纸张墨色,均是全新,显是那婆婆刚写就的。令狐冲想到这位前辈对自己如此眷顾,心下感动,眼中泪光莹然,差点便掉下泪来。
王元霸和岳不群见这册子上所书确然全是抚琴之法,其中有些怪字,显然也与那本《笑傲江湖之曲》中的怪字相似,虽然心下疑窦不解,却也无话可说。岳不群道:“这位绿竹翁真人不露相,原来是武林中的一位高手。冲儿,你可知他是哪一家哪一派的?”他料想令狐冲纵然知道,也不会据实以答,只是这人武功太高,若不问明底细,心下终究不安。果然令狐冲说道:“弟子只是跟随这位前辈学琴,实不知他身负武功。”
当下岳不群夫妇向王元霸和王伯奋、仲强兄弟拱手作别,起篙解缆,大船北驶。
那船驶出十余丈,众弟子便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那绿竹翁武功深不可测,有的却说这老儿未必有甚么本领,王氏兄弟自己不小心才摔入洛水之中,王仲强只是不愿跟这又老又贫的老头子一般见识,这才跃起相避。
令狐冲坐在后梢,也不去听众师弟师妹谈论,自行翻阅琴谱,按照书上所示,以指按捺琴弦,生怕惊吵了师父师娘,只是虚指作势,不敢弹奏出声。
岳夫人眼见坐船顺风顺水,行驶甚速,想到绿竹翁的诡异形貌,心中思潮起伏,走到船头,观赏风景。看了一会,忽听得丈夫的声音在耳畔说道:“你瞧那绿竹翁是甚么门道?”这句话正是她要问丈夫的,他虽先行问起,岳夫人仍然问道:“你瞧他是甚么门道?”岳不群道:“这老儿行动诡异,手不动,足不抬,便将王家父子三人震得离身数丈,多半不是正派武功。”岳夫人道:“不过他对冲儿似乎甚好,也不像真的要对金刀王家生事。”
岳不群叹了口气,说道:“但愿此事就此了结,否则王老爷子一生英名,只怕未必有好结果呢。”隔了半晌,又道:“咱们虽然走的是水道,大家仍是小心点的好。”
岳夫人道:“你说会有人上船来生事?”
岳不群摇了摇头,说道:“咱们一直给蒙在鼓里,到底那晚这一十五名蒙面客是甚么路道,还是不明所以。咱们在明,而敌人在暗,前途未必会很太平呢。”他自执掌华山一派以来,从未遇到过甚么重大挫折,近月来却深觉前途多艰,但到底敌人是谁,有甚么图谋,却半点摸不着底细,正因为愈是无着力处,愈是心事重重。
他夫妇俩叮嘱弟子日夜严加提防,但坐船自巩县附近入河,顺流东下,竟没半点意外。离洛阳越远,众人越放心,提防之心也渐渐懈了。
十四
论杯
这一日将到开封,岳不群夫妇和众弟子谈起开封府的武林人物。岳不群道:“开封府虽是大都,但武风不盛,像华老镖头、海老拳师、豫中三英这些人,武功和声望都并没甚么了不起。咱们在开封玩玩名胜古迹便是,不再拜客访友,免得惊动了人家。”
岳夫人微笑道:“开封府有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师哥怎地忘了?”岳不群道:“大大有名?你说是……是谁?”岳夫人笑道:“‘医一人,杀一人。杀一人,医一人。医人杀人一样多,蚀本生意决不做。’那是谁啊?”岳不群微笑道:“‘杀人名医’平一指,那自是大大的有名。不过他脾气太怪,咱们便去拜访,他也未必肯见。”岳夫人道:“是啊,否则冲儿一直内伤难愈,咱们又来到了开封,该当去求这位杀人名医瞧瞧才是。”
岳灵珊奇道:“妈,甚么叫做‘杀人名医’?既会杀人,又怎会是名医?”岳夫人微笑道:“这位平老先生,是武林中的一个怪……一位奇人,医道高明之极,当真是着手成春,据说不论多么重的疾病伤势,只要他答应医治,便决没治不好的。不过他有个古怪脾气。他说世上人多人少,老天爷和阎罗王心中自然有数。如果他医好许多人的伤病,死的人少了,难免活人太多而死人太少,对不起阎罗王。日后他自己死了之后,就算阎罗王不加理会,判官小鬼定要和他为难,只怕在阴间日子很不好过。”众弟子听着都笑了起来。
岳夫人续道:“因此他立下誓愿,只要救活了一个人,便须杀一个人来抵数。又如他杀了一人,必定要救活一个人来补数。他在他医寓中挂着一幅大中堂,写明:‘医一人,杀一人。杀一人,医一人。医人杀人一样多,蚀本生意决不做。’他说这么一来,老天爷不会怪他杀伤人命,阎罗王也不会怨他抢了阴世地府的生意。”众弟子又都大笑。
岳灵珊道:“这位平一指大夫倒有趣得紧。怎么他又取了这样一个奇怪名字?他只有一根手指么?”岳夫人道:“好像不是一根手指的。师哥,你可知他为甚么取这名字?”
岳不群道:“平大夫十指俱全,他自称‘一指’,意思说:杀人医人,俱只一指。要杀人,点人一指便死了,要医人,也只用一根手指搭脉。”岳夫人道:“啊,原来如此。那么他的点穴功夫定然厉害得很了?”岳不群道:“那就不大清楚了,当真和这位平大夫动过手的,只怕也没几个。武林中的好手都知他医道高明之极,人生在世,谁也难保没三长两短,说不定有一天会上门去求他,因此谁也不敢得罪他。但若不是迫不得已,也不敢贸然请他治病。”岳灵珊道:“为甚么?”岳不群道:“武林中人请他治病疗伤,他定要那人先行立下重誓,病好伤愈之后,须得依他吩咐,去杀一个他所指定之人,这叫做一命抵一命。倘若他要杀的是个不相干之人,倒也罢了,要是他指定去杀的,竟是求治者的至亲好友,甚或是父兄妻儿,那岂不是为难之极?”众弟子均道:“这位平大夫,那可邪门得紧了。”
岳灵珊道:“大师哥,这么说来,你的伤是不能去求他医治的了。”
令狐冲一直倚在后梢舱门边,听师父师娘述说“杀人名医”平一指的怪癖,听小师妹这么说,淡淡一笑,说道:“是啊!只怕他治好我伤之后,叫我来杀了我的小师妹。”
华山群弟子都笑了起来。
岳灵珊笑道:“这位平大夫跟我无冤无仇,为甚么要你杀我?”她转过头去,问父亲道:“爹,这平大夫到底是好人呢还是坏人?”岳不群道:“听说他行事喜怒无常,亦正亦邪,说不上是好人,也不能算坏人。说得好些,是个奇人,说得坏些,便是个怪人了。”
岳灵珊道:“只怕江湖上传言,夸大其事,也是有的。到得开封府,我倒想去拜访拜访这位平大夫。”岳不群和岳夫人齐声喝道:“千万不可胡闹!”岳灵珊见父亲和母亲的脸色都十分郑重,微微一惊,问道:“为甚么?”岳不群道:“你想惹祸上身么?这种人都见得的?”岳灵珊道:“见上一见,也会惹祸上身了?我又不是去求他治病,怕甚么?”岳不群脸一沉,说道:“咱们出来是游山玩水,可不是惹事生非。”岳灵珊见父亲动怒,便不敢再说了,但对这个“杀人名医平一指”却充满了好奇之心。
次日辰牌时分,舟至开封,但到府城尚有一截路。
岳不群笑道:“离这里不远有个地方,是咱岳家当年大出风头之所,倒是不可不去。”岳灵珊拍手笑道:“好啊,知道啦,那是朱仙镇,是岳鹏举岳爷爷大破金兀术的地方。”凡学武之人,对抗金卫国的岳飞无不极为敬仰,朱仙镇是昔年岳飞大破金兵之地,自是谁都想去瞧瞧。岳灵珊第一个跃上码头,叫道:“咱们快去朱仙镇,再赶到开封城中吃中饭。”
众人纷纷上岸,令狐冲却坐在后梢不动。岳灵珊叫道:“大师哥,你不去么?”
令狐冲自失了内力之后,一直倦怠困乏,懒于走动,心想各人上岸游玩,自己正好乘机学弹《清心普善咒》,又见林平之站在岳灵珊身畔,神态亲热,更是心冷,便道:“我没力气,走不快。”岳灵珊道:“好罢,你在船里歇歇,我到开封给你打几斤好酒来。”
令狐冲见她和林平之并肩而行,快步走在众人前头,心中一酸,只觉那《清心普善咒》学会之后,即使真能治好自己内伤,却又何必去治?这琴又何必去学?望着黄河中浊流滚滚东去,一霎时间,只觉人生悲苦,亦如流水滔滔无尽,这一牵动内力,丹田中立时大痛。
岳灵珊和林平之并肩而行,指点风物,细语喁喁,却另是一般心情。
岳夫人扯了扯丈夫的衣袖,低声道:“珊儿和平儿年轻,这般男女同行,在山野间浑没要紧,到了大城市中却是不妥,咱们二老陪陪他们罢。”岳不群一笑,道:“你我年纪已经不轻,男女同行便浑没要紧了。”岳夫人哈哈一笑,抢上几步,走到女儿身畔。四人向行人问明途径,径向朱仙镇而去。
将到镇上,只见路旁有座大庙,庙额上写着“杨将军庙”四个金字。岳灵珊道:“爹,我知道啦,这是杨再兴杨将军的庙,他误走小商河,给金兵射死的。”岳不群点头道:“正是。杨将军为国捐躯,令人好生敬仰,咱们进庙去瞻仰遗容,跪拜英灵。”眼见其余众弟子相距尚远,四人不待等齐,先行进庙。
只见杨再兴的神像粉面银铠,英气勃勃,岳灵珊心道:“这位杨将军生得好俊!”转头向林平之瞧了一眼,心下暗生比较之意。
便在此时,忽听得庙外有人说道:“我说杨将军庙供的一定是杨再兴。”岳不群夫妇听得声音,脸色均是一变,同时伸手按住剑柄。却听得另一人道:“天下姓杨的将军甚多,怎么一定是杨再兴?说不定是后山金刀杨老令公,又说不定是杨六郎、杨七郎?”又有一人道:“单是杨家将,也未必是杨令公、杨六郎、杨七郎,或许是杨宗保、杨文广呢?”另一人道:“为甚么不能是杨四郎?”先一人道:“杨四郎投降番邦,决不会起一座庙来供他。”另一人道:“你讥刺我排行第四,就会投降番邦,是不是?”先一人道:“你排行第四,跟杨四郎有甚么相干?”另一人道:“你排行第五,杨五郎五台山出家,你又为甚么不去当和尚?”先一人道:“我如做和尚,你便得投降番邦。”
岳不群夫妇听到最初一人说话,便知是桃谷诸怪到了,当即打个手势,和女儿及林平之一齐躲入神像之后。他夫妇躲在左首,岳灵珊和林平之躲在右首。
只听得桃谷诸怪在庙外不住口的争辩,却不进来看个明白。岳灵珊暗暗好笑:“那有甚么好争的,到底是杨再兴还是杨四郎,进来瞧瞧不就是了?”
岳夫人仔细分辨外面话声,只是五人,心想余下那人果然是给自己刺死了,自己和丈夫远离华山,躲避这五个怪物,防他们上山报仇,不料狭路相逢,还是在这里碰上了,虽然尚未见到,但别的弟子转眼便到,如何能逃得过?心下好生担忧。
只听五怪愈争愈烈,终于有一人道:“咱们进去瞧瞧,到底这庙供的是甚么臭菩萨。”五人一涌而进。一人大声叫了起来:“啊哈,你瞧,这里不明明写着‘杨公再兴之神’,这当然是杨再兴了。”说话的是桃枝仙。
桃干仙搔了搔头,说道:“这里写的是‘杨公再’,又不是‘杨再兴’。原来这个杨将军姓杨,名字叫公再。唔,杨公再,杨公再,好名字啊,好名字。”桃枝仙大怒,大声道:“这明明是杨再兴,你胡说八道,怎么叫做杨公再?”桃干仙道:“这里写的明明是‘杨公再’,可不是‘杨再兴’。”桃根仙道:“那么‘兴之神’三个字是甚么意思?”桃叶仙道:“兴,就是高兴,兴之神,是精神很高兴的意思。杨公再这姓杨的小子,死了有人供他,精神当然很高兴了。”桃干仙道:“很是,很是。”
桃花仙道:“我说这里供的是杨七郎,果然不错,我桃花仙大有先见之明。”桃枝仙怒道:“是杨再兴,怎么是杨七郎了?”桃干仙也怒道:“是杨公再,又怎么是杨七郎了?”
桃花仙道:“三哥,杨再兴排行第几?”桃枝仙摇头道:“我不知道。”桃花仙道:“杨再兴排行第七,是杨七郎。二哥,杨公再排行第几?”桃干仙道:“从前我知道的,现下忘了。”桃花仙道:“我倒记得,他排行也是第七,因此是杨七郎。”桃根仙道:“这神像倘若是杨再兴,便不是杨公再;如果是杨公再,便不是杨再兴。怎么又是杨再兴,又是杨公再?”桃叶仙道:“大哥你有所不知。这个‘再’字,是甚么意思?‘再’,便是再来一个之意,一定是两个人而不是一个,因此既是杨公再,又是杨再兴。”余下四人都道:“此言有理。”
突然之间,桃枝仙说道:“你说名字中有个‘再’字,便要再来一个,那么杨七郎有七个儿子,那是众所周知之事!”桃根仙道:“然则名字中有个千字,便生一千个儿子,有个万字,便生一万个儿子?”五人越扯越远。岳灵珊几次要笑出声来,却都强自忍住。
桃谷五怪又争了一会,桃干仙忽道:“杨七郎啊杨七郎,你只要保佑咱们六弟不死,老子向你磕几个头也是不妨。我这里先磕头了。”说着跪下磕头。
岳不群夫妇一听,互视一眼,脸上均有喜色,心想:“听他言下之意,那怪人虽然中了一剑,却尚未死。”这桃谷六仙莫名奇妙,他夫妇实不愿结上这不知所云的冤家。
桃枝仙道:“倘若六弟死了呢?”桃干仙道:“我便把神像打得稀巴烂,再在烂泥上撒泡尿。”桃花仙道:“就算你把杨七郎的神像打得稀巴烂,又撒上一泡尿,就算再拉上一堆屎,却又怎地?六弟死都死了,你磕了头,总之是吃了亏啦!”桃枝仙道:“言之有理,这头且不忙磕,咱们去问个清楚,到底六弟的伤治得好呢,还是治不好。治得好再来磕头,治不好便来拉尿。”桃根仙道:“倘若治得好,不磕头也治得好,这头便不用磕了。倘若治不好,不拉尿也治不好,这尿便不用拉了。”桃叶仙道:“六弟治不好,咱们大家便不拉尿?不拉尿,岂不是要胀死?”桃干仙突然放声大哭,道:“六弟要是活不成,大伙儿不拉尿便不拉尿,胀死便胀死。”其余四人也都大哭起来。
桃枝仙突然哈哈大笑,道:“六弟倘若不死,咱们白哭一场,岂不吃亏?去去去,问个明白,再哭不迟。”桃花仙道:“这句话大有语病。六弟倘若不死,‘再哭不迟’这四字,便用不着了。”五人一面争辩,快步出庙。
岳不群道:“那人到底死活如何,事关重大,我去探个虚实。师妹,你和珊儿他们在这里等我回来。”岳夫人道:“你孤身犯险,没有救应,我和你同去。”说着抢先出庙。岳不群过去每逢大事,总是夫妇联手,此刻听妻子这么说,知道拗不过她,也不多言。
两人出庙后,遥遥望见桃谷五怪从一条小路转入一个山坳。两人不敢太过逼近,只远远跟着,好在五人争辩之声甚响,虽然相隔甚远,却听得五人的所在。沿着那条山路,经过十几株大柳树,只见一条小溪之畔有几间瓦屋,五怪的争辩声直响入瓦屋之中。
岳不群轻声道:“从屋后绕过去。”夫妇俩展开轻功,远远向右首奔出,又从里许之外兜了转来。瓦屋后又是一排柳树,两人隐身柳树之后。
猛听得桃谷五怪齐声怒叫:“你杀了六弟啦!”“怎……怎么剖开了他胸膛?”“要你这狗贼抵命。”“把你胸膛也剖了开来。”“啊哟,六弟,你死得这么惨,我……我们永远不拉尿,跟着你一起胀死。”
岳不群夫妇大惊:“怎么有人剖了他们六弟的胸膛?”两人打个手势,弯腰走到窗下,从窗缝向屋内望去。
只见屋内明晃晃的点了七八盏灯,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大床。床上仰卧着一个全身赤裸的男子,胸口已被人剖开,鲜血直流,双目紧闭,似已死去多时,瞧他面容,正是那日在华山顶上身中岳夫人一剑的桃实仙。桃谷五怪围在床边,指着一个矮胖子大叫大嚷。
这矮胖子脑袋极大,生一撇鼠须,摇头晃脑,形相十分滑稽。他双手都是鲜血,右手持着一柄雪亮的短刀,刀上也染满了鲜血。他双目直瞪桃谷五怪,过了一会,才沉声道:“放屁放完了没有?”桃谷五怪齐声道:“放完了,你有甚么屁放?”那矮胖子道:“这个活死人胸口中剑,你们给他敷了金创药,千里迢迢的抬来求我救命。你们路上走得太慢,创口结疤,经脉都对错了。要救他性命是可以的,不过经脉错乱,救活后武功全失,而且下半身瘫痪,无法行动。这样的废人,医好了又有甚么用处?”桃根仙道:“虽是废人,总比死人好些。”那矮胖子怒道:“我要就不医,要就全部医好。医成一个废人,老子颜面何在?不医了,不医了!你们把这死尸抬去吧,老子决心不医了。气死我也,气死我也!”
桃根仙道:“你说‘气死我也’,怎么又不气死?”那矮胖子双目直瞪着他,冷冷的道:“我早就给你气死了。你怎知我没死?”桃干仙道:“你既没医好我六弟的本事,干么又剖开了他胸膛?”那矮胖子冷冷的道:“我的外号叫作甚么?”桃干仙道:“你的狗屁外号有道是‘杀人名医’!”
岳不群夫妇心中一凛,对望了一眼,均想:“原来这个形相古怪的矮胖子,居然便是大名鼎鼎的‘杀人名医’。不错,普天下医道之精,江湖上都说以这平一指为第一,那怪人身受重伤,他们来求他医治,原在情理之中。”
只听平一指冷冷的道:“我既号称‘杀人名医’,杀个把人,又有甚么希奇?”桃花仙道:“杀人有甚么难?我难道不会?你只会杀人,不会医人,枉称了‘名医’二字。”平一指道:“谁说我不会医人?我将这活死人的胸膛剖开,经脉重行接过,医好之后,内外武功和未受伤时一模一样,这才是杀人名医的手段。”
桃谷五怪大喜,齐声道:“原来你能救活我们六弟,那可错怪你了。”桃根仙道:“你怎……怎么还不动手医治?六弟的胸膛给你剖开了,一直流血不止,再不赶紧医治,便来不及了。”平一指道:“杀人名医是你还是我?”桃根仙道:“当然是你,那还用问?”平一指道:“既然是我,你怎知来得及来不及?再说,我剖开他胸膛后,本来早就在医治,你们五个讨厌鬼来啰唆不休,我怎么医法?我叫你们去杨将军庙玩上半天,再到牛将军庙、张将军庙去玩玩,为甚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桃干仙道:“快动手治伤罢,是你自己在啰唆,还说我们啰唆呢。”
平一指又向他瞪目凝视,突然大喝一声:“拿针线来!”
他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喝,桃谷五仙和岳不群夫妇都吃了一惊,只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妇人走进房来,端着一只木盘,一言不发的放在桌上。这妇人四十来岁年纪,方面大耳,眼睛深陷,脸上全无血色。
平一指道:“你们求我救活这人,我的规矩,早跟你们说过了,是不是?”桃根仙道:“是啊。我们也早答应了,誓也发过了。不论要杀甚么人,你吩咐下来好了,我们六兄弟无不遵命。”平一指道:“那就是了,现下我还没想到要杀哪一个人,等得想到了,再跟你们说。你们通统给我站在一旁,不许出一句声,只要发出半点声息,我立即停手,这人是死是活,我可再也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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