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记(三联版)(精校)第6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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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尼身子微侧,让月光照在她半边脸上,低声道:“你相貌也变了很多啦。”
陶红英颤声道:“你是……你是……”突然间掷下短剑,叫道:“公主,是你?我……我……”扑过去抱住白衣尼的腿,伏在地上,呜咽道:“公主,今日能再见到你,我……我便即刻死了,也……也喜欢得紧。”
一听得“公主”二字,韦小宝这一下惊诧自是非同小可,但随即想起陶红英先前说过的往事:她是先朝宫中的宫女,一直服侍长公主,李闯攻入北京后,崇祯提剑要杀长公主,砍断了她手臂,陶红英在混乱中晕了过去,醒转来时,皇帝和公主都已不见。韦小宝向白衣尼望了一眼,心想:“她少了一条手臂,对宫中情形这样熟悉,又在坤宁宫中哭泣,我早该想到了。似她这等高贵模样,怎能会是宫女?我到这时候才知,真是大大的蠢才。”
只听白衣尼道:“这些日子来,你一直都在宫里?”陶红英呜咽道:“是。”白衣尼道:“这孩子说,你曾行刺鞑子皇太后,那很好。可……可也难为你了。”说到这里,泪水不禁涔涔而下。陶红英道:“公主是万金之体,不可在这里耽搁。奴婢即刻送公主出宫。”白衣尼叹了口气,道:“我早已不是公主了。”陶红英道:“不,不,在奴婢心里,你永远是公主,是我的长公主。”
白衣尼凄然一笑。月光之下,她脸颊上泪珠莹然,这一笑更显凄清。她缓缓的道:“宁寿宫这会儿有人住么?我想去瞧瞧。”陶红英道:“宁寿宫……现今是……是鞑子的建宁公主住着。不过这几天鞑子皇帝、太后和公主都不在宫里,不知上哪里去了。宁寿宫只余下几个宫女太监。待奴婢去把他们杀了,请公主过去。”宁寿宫是公主的寝宫,正是这位大明长平公主的旧居。
白衣尼道:“那也不用杀人,我们过去瞧瞧便是。”陶红英道:“是。”她不知长平公主已身负超凡入圣的武功,只道是韦小宝带着她混进宫来的。她乍逢故主,满心激动,别说公主不过是要去看看旧居,就是刀山油锅,也毫不思索的抢先跳了。
当下三人向北出西铁门,折而向东,过顺贞门,经北五所、茶库,来到宁寿宫外。
陶红英低声道:“待奴婢进去驱除宫女太监。”白衣尼道:“不用。”伸手推门,门闩轻轻一响的断了,宫门打开,白衣尼走了进去。虽然换了朝代,宫中规矩并无多大更改,宁寿宫是白衣尼的旧居,她熟知太监宫女住宿何处,不待众人惊觉,已一一点了各人的晕穴,来到公主的寝殿。陶红英又惊又喜,道:“公主,想不到你武功如此了得!”
白衣尼坐在床沿之上,回思二十多年前的往事,自己曾在这里图绘一人的肖像,又曾与此人同被共枕。现今天下都给鞑子占了去,自己这一间卧室,也给鞑子的公主占住了,那人更是远在绝域万里之外,今生今世,再也难以相见……(按:大明长平公主之事,请参阅拙作《碧血剑》。)
陶红英和韦小宝侍立在旁,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白衣尼轻声叹息,幽幽的道:“点起烛火。”陶红英道:“是。”点燃了蜡烛,只见墙壁上、桌椅上,都是刀剑皮鞭之类的兵器,便如是个武人的居室,哪里像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寝宫。
白衣尼道:“原来这公主也生性好武。”
韦小宝道:“这鞑子公主的脾气很怪,不但喜欢打人,还喜欢人家打她,武功却稀松平常,连我也不如。”他向床上瞧了一眼,想起那日躲在公主被中,给太后抓住,若不是那枚五龙令掉了出来,此刻早在阴世做小太监、服侍阎罗王的公主了。
白衣尼轻声道:“我那些图画、书册,都给她丢掉了?”陶红英道:“是。这番邦女子只怕字也认不得几个,懂得什么丹青图书?”
白衣尼左手一抬,袖子微扬,烛火登时灭了,说道:“你跟我出宫去罢。”
陶红英道:“是。”又道:“公主,你身手这样了得,如能抓到鞑子太后,逼她将那几部经书交了出来,便可破了鞑子的龙脉。”
白衣尼道:“什么经书?鞑子的龙脉?”陶红英当下简述八部《四十二章经》的来历。白衣尼默默的听完,沉吟半晌,说道:“这八部经书之中,倘若当真藏着这么个大秘密,能破得鞑子的龙脉,自是再好不过。等鞑子皇太后回宫,我们再来。”
三人出得宁寿宫,仍从北十三排之侧城墙出宫,回到客店宿歇。陶红英和白衣尼住在一房,事隔二十多年,今晚竟得再和故主同室而卧,喜不自胜,这一晚哪里能再睡得着?
韦小宝却想:“五部经书在我手里,有一部在皇上那里,另外两部却不知在哪里。这位公主师太要逼老婊子交出经书,她是交不出的,正好三言两语,撺掇公主师太杀了她,拔了皇上和我的眼中钉。”
此后数日,白衣尼和陶红英在客店中足不出户,韦小宝每日里出去打听,皇上是否已经回宫。到第七日上午,见康亲王、索额图、多隆等人率领大批御前侍卫,拥卫着几辆大轿子入宫,知道皇上已回。果然过不多时,一群群亲王贝勒、各部大臣陆续进宫,自是去恭叩圣安。韦小宝回到客店告知。
白衣尼道:“很好,今晚我进宫去。鞑子皇帝已回,宫中守卫必比上次严密数倍,你们二人在客店里等着我便是。”韦小宝道:“公主师太,我跟你去。”陶红英也道:“奴婢想随着公主。奴婢和这孩子熟知宫中地形,不会有危险的。”她既和故主重逢,说什么也不肯再离她一步了。白衣尼点头允可。
当晚三人自原路入宫,来到太后所住的慈宁宫外。四下里静悄悄地,白衣尼带着三人绕到宫后,抓住韦小宝后腰越墙而入,落地无声。陶红英跃下之时,白衣尼左手衣袖在她腰间一托,她落地时便也一无声息。韦小宝指着太后寝宫的侧窗,打手势示意太后住于该处,领着二人走入后院。那是慈宁宫宫女的住处。眼见只三间屋子的窗子透出淡淡黄光。白衣尼自一间屋子的窗缝中向内一张,见十余名宫女并排坐在凳上,每人低头垂眉,犹似入定一般。她轻轻掀开帘子,径自走进太后的寝殿。韦小宝和陶红英跟了进去。
桌上明晃晃的点着四根红烛,房中一人也无。陶红英低声道:“婢子曾划破三口箱子,抽屉中也全找过了,还没见到经书影子,鞑子太后和那个假宫女就进来了……啊哟,有人来啦!”韦小宝一扯她衣袖,忙躲到床后。白衣尼点点头,和陶红英跟着躲在床后。
只听房外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妈,我跟你办成了这件事,你赏我什么?”正是建宁公主。听得太后道:“妈差你做些小事,也要讨赏。真不成话!”两人说着话,走进房来。
建宁公主道:“啊哟,这还是小事吗?倘若皇帝哥哥查起来,知道是我拿的,非大大生气不可。”太后坐了下来,道:“一部佛经,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去五台山进香,为的是求菩萨保祐,回宫之后,仍要诵经念佛,菩萨这才喜欢哪。”公主道:“既然没什么大不了,那么我就跟皇帝哥哥说去,说你差我拿了这部《四十二章经》,用来诵经念佛,求菩萨保祐他国泰民安,皇帝哥哥万岁万岁万万岁。”
韦小宝心中喜道:“妙极,原来你差公主去偷了经书来。”转念一想,又觉运气不好,倘若这次不是和白衣尼同来,这部经书大可落入自己手中,现下却没指望了。
太后道:“你去说好了。皇帝如来问我,我可不知道这回事。小孩子家胡言乱语,也作得准的?”建宁公主叫道:“啊哟,妈,你想赖么?经书明明在这里。”太后嗤的一笑,道:“那也容易,我丢在炉子里烧了便是。”公主笑道:“算了,算了,我总说不过你。小气的妈,你不肯赏也罢了,却来欺侮女儿。”太后道:“你什么都有了,又要我赏什么?”
公主道:“我什么都有了,就是差了一件。”太后道:“差什么?”公主道:“差了个陪我玩儿的小太监。”太后又是一笑,说道:“小太监,宫里几百个小太监,你爱差哪个陪你玩,就差哪一个,还嫌少了?”公主道:“不,那些小太监笨死啦,都不好玩。我要皇帝哥哥身边的那个小桂子……”
韦小宝心中一震:“这死丫头居然还记着我。陪她玩这件差事可不容易当,一不小心,便送了老子的一条老命。”只听公主续道:“我问皇帝哥哥,他说差小桂子出京办事去了。可是这么久也不回来。妈,你去跟皇帝说,要他将小桂子给了我。”
韦小宝肚里暗骂:“鬼丫头倒想得出,老子落入了你手里,全身若不是每天长上十七八个大伤口,老子就跟你姓。啊哟,公主姓什么?公主跟小皇帝是一样的姓,小皇帝却又姓什么?老子当真胡涂,这可不知道。”
太后道:“皇帝差小桂子去办事,你可知去了哪里?去办什么事?”
建宁公主道:“这个我倒知道。听侍卫们说,小桂子是在五台山上。”
太后“啊”的一声,轻轻惊呼,道:“他……便在五台山上?这一次咱们怎地没见到他?”公主道:“我也是回宫之后,才听侍卫们说起的,可不知皇帝哥哥派他去五台山干什么。听侍卫们说,皇帝哥哥又升了他的官。”太后嗯了一声,沉思半晌,道:“好,等他回宫,我跟皇帝说去。”语音冷淡,似乎心思不属,又道:“不早了,你回去睡罢。”
公主道:“妈,我不回去,我要陪你睡。”太后道:“又不是小娃娃啦,怎不回自己屋里去?”公主道:“我屋里闹鬼,我怕!”太后道:“胡说,什么闹鬼?”公主道:“妈,真的。我宫里的太监宫女们都说,前几天夜里,每个人都让鬼给迷了,一觉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个个人都做恶梦。”太后道:“哪有这等事,别听奴才们胡说。我们不在宫里,奴才们心里害怕,便疑神疑鬼的。快回去罢。”公主不敢再说,请了安退出。
太后坐在桌边,一手支颐,望着烛火呆呆出神,过了良久,一转头间,突然见到墙上两个人影,随着烛焰微微颤动。她还道是眼花,凝神一看,果然是两个影子。一个是自己的,另一个影子和自己的影子并列。这一惊非同小可,想到自己过去害死了的人命,不由得全身寒毛直竖,饶是一身武功,竟然不敢回过头来。
过了好一会,想起:“鬼是没影子的,有影子的就不是鬼。”可是屏息倾听,身畔竟无第二人的呼吸之声,只吓得全身手足酸软,动弹不得,瞪视着墙上两个影子,几欲晕去。突然之间,听到床背后有轻轻呼吸,心中一喜,转过头来。
只见一个白衣尼姑隔着桌子坐在对面,一双妙目凝望着自己,容貌清秀,神色木然,一时也看不出是人是鬼。太后颤声道:“你……你是谁?为什么……为什么在这里?”
白衣尼不答,过了片刻,冷冷的道:“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太后听到她说话,惊惧稍减,说道:“这里是皇宫内院,你……你好大胆?”白衣尼冷冷的道:“不错,这里是皇宫内院,你是什么东西?大胆来到此处?”太后怒道:“我是皇太后,你是何方妖人?”
白衣尼伸出右手,按在太后面前那部《四十二章经》上,慢慢拿过。太后喝道:“放手!”呼的一掌,向她面门击去。白衣尼右手翻起,和她对了一掌。太后身子一晃,离椅而起,低声喝道:“好啊,原来是个武林高手。”既知对方是人非鬼,惧意尽去,扑上来呼呼呼呼连击四掌。白衣尼坐在椅上,并不起立,先将经书在怀中一揣,举掌将她攻来的四招一一化解了。太后见她取去经书,惊怒交集,催动掌力,霎时间又连攻了七八招。白衣尼一一化解,始终不加还击。太后伸手在右腿上一摸,手中已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刃。
韦小宝凝神看去,见太后手中所握的是一柄白金点钢蛾眉刺,当日杀海大富用的便是此物。她兵刃在手,气势一振,接连向白衣尼戳去,只听得风声呼呼,掌劈刺戳,寝宫中一条条白光急闪。韦小宝低声道:“我出去喝住她,别伤了师太。”陶红英一把拉住,低声道:“不用!”
但见白衣尼仍稳坐椅上,右手食指东一点,西一戳,将太后凌厉的攻势一一化解。太后倏进倏退,忽而跃起,忽而伏低,迅速之极,掌风将四枝蜡烛的火焰逼得向后倾斜,突然间房中一暗,四枝烛火熄了两枝,更拆数招,余下两枝也都熄了。
黑暗中只听得掌风之声更响,夹着太后重浊的喘息之声。忽听白衣尼冷冷的道:“你身为皇太后,这些武功是哪里学来的?”太后不答,仍是竭力进攻,突然拍拍拍拍四下清脆之声,显是太后脸上给打中了四下耳光,跟着她“啊”的一声叫,声音中充满着愤怒与惊惧,腾的一响,登时房中更无声音。
黑暗中火光一闪,白衣尼手中已持着一条点燃了的火折,太后却直挺挺的跪在她身前,一动也不动。韦小宝大喜,心想:“今日非杀了老婊子不可。”
只见白衣尼将火折轻轻向上一掷,火折飞起数尺,左手衣袖挥出,那火折为袖风所送,缓缓飞向烛火,竟将四枝烛火逐一点燃,便如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空中拿住一般。白衣尼衣袖向里一招,一股吸力将火折吸了回来,伸右手接过,轻轻吹熄了,放入怀中。只将韦小宝瞧得目瞪口呆,佩服得五体投地。
太后被点中穴道,跪在地下,一张脸忽而紫胀,忽而惨白,低声怒道:“你快把我杀了,这等折磨人,不是高人所为。”白衣尼道:“你一身蛇岛武功,这可奇了。一个深宫中的贵人,怎会和神龙教拉上了关系?”
韦小宝暗暗咋舌,心想这位师太无事不知,以后向她撒谎,可要加倍留神。
太后道:“我不知神龙教是什么。我这些微末功夫,是宫里一个太监教的。”白衣尼道:“太监?宫里的太监,怎会跟神龙教有关?他叫什么名字?”太后道:“他叫海大富,早已死了。”韦小宝肚里大笑,心道:“老婊子胡说八道之至。倘若她知道我躲在这里,可不敢撒这漫天大谎了。”
白衣尼沉吟道:“海大富?没听见过这一号人物。你刚才向我连拍七掌,掌力阴沉,那是什么掌法?”太后道:“我师父说,这是武当派功夫,叫作……叫作柔云掌。”白衣尼摇头道:“不是,这是‘化骨绵掌’。武当派名门正派,怎能有这等阴毒的功夫?”太后道:“师太说得是。那是我师父说的,我……我可不知道。”她见白衣尼武功精深,见闻广博,心中越来越敬畏,言语中便也越加客气。
白衣尼道:“你用这路掌法,伤过多少人?”太后道:“我……晚辈生长深宫,习武只是为了强身,从来没伤过一个人。”韦小宝心想:“不要脸,大吹法螺,不用本钱。”只听她又道:“师太明鉴,晚辈有人保护,一生之中,从来没跟人动过手,今晚遇上师太,那是第一次。晚辈所学的武功,原来半点也没有用。”白衣尼微微一笑,道:“你的武功,也算挺不差的了。”
太后道:“晚辈是井底之蛙,今日若不见到师太的绝世神功,岂知天地之大。”白衣尼唔了一声,问道:“那太监海大富几时死的?是谁杀了他的?”太后道:“他……他逝世多年,是年老病死的。”白衣尼道:“你自身虽未作恶,但你们满洲鞑子占我大明江山,逼死我大明天子。你是第一个鞑子皇帝的妻子,第二个鞑子皇帝的母亲,却也容你不得。”
太后大惊,颤声道:“师……师太,当今皇帝并不是晚辈生的。他的亲生母亲是孝康皇后,早已死了。”白衣尼点头道:“原来如此。可是你身为顺治之妻,他残杀我千千万万汉人百姓,何以你未有一言相劝?”太后道:“师太明鉴,先帝只宠那狐媚子董鄂妃,晚辈当年要见先帝一面也难,实是无从劝起。”白衣尼沉吟片刻,道:“你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今日我不来杀你……”太后道:“多谢师太不杀之恩,晚辈今后必定日日诵经念佛。那……那部佛经,请师太赐还了罢。”
白衣尼道:“这部《四十二章经》,你要来何用?”太后道:“晚辈虔心礼佛,今后有生之年,日日晚晚都要念经。”白衣尼道:“《四十二章经》是十分寻常的经书,不论哪一所庙宇寺院之中,都有十部八部,何以你非要这部不可?”太后道:“师太有所不知。这部经书是先帝当年日夕诵读的,晚辈不忘旧情,对经如对先帝。”白衣尼道:“那就不是了。诵经礼佛之时,须当心中一片空明,不可有丝毫情缘牵缠。你一面念经,一面想着死去的丈夫,复有何用?”太后道:“多谢师太指点。只是……只是晚辈愚鲁,解脱不开。”
白衣尼双眼中突然神光一现,问道:“到底这部经书之中,有什么古怪,你给我从实说来。”太后道:“实在……实在是晚辈一片痴心。先帝虽然待晚辈不好,可是我始终忘不了他,每日见到这部经书,也可稍慰思念之苦。”
白衣尼叹道:“你既执迷不悟,不肯实说,那也由得你。”左手衣袖挥动,袖尖在她身上一拂,被点的穴道登时解了。太后道:“多谢师太慈悲!”磕了个头,站起身来。
白衣尼道:“我也没什么慈悲。你那‘化骨绵掌’打中在别人身上之后,那便如何?”
太后道:“那太监没跟我说过,只说这路掌法很是了得,天下没几人能抵挡得住。”
白衣尼道:“嗯,适才你向我拍了七掌,我也并没抵挡,只是将你七掌‘化骨绵掌’的掌力,尽数送了回去,从何处来,回何处去。这掌力自你身上而出,回到你的身上。这恶业是你自作,自作自受,须怪旁人不得。”
太后不由得魂飞天外。她自然深知这“化骨绵掌”的厉害,身中这掌力之后,全身骨骸酥化,寸寸断绝,终于遍体如绵,欲抬一根小指头也不可得。当年她以此掌力拍死董鄂妃姊妹、董鄂妃的儿子荣亲王,三人临死时的惨状,自己亲眼目睹。这白衣尼武功如此了得,而将敌人掌力逼回敌身,亦为武学中所常有,此言自非虚假,这等如有人将七掌“化骨绵掌”拍在自己身上。适才出手,唯恐不狠,实是竭尽了平生之力,只一掌便已禁受不起,何况连拍七掌?霎时间惊惧到了极处,跪倒在地,叫道:“求师太救命。”
白衣尼叹了口气道:“业由自作,须当自解,旁人可无能为力。”太后磕头道:“还望师太慈悲,指点一条明路。”白衣尼道:“你事事隐瞒,不肯吐实。明路好端端的就摆在你眼前,自己偏不愿走,又怨得谁来?我纵有慈悲之心,也对我们汉人同胞施去。你是鞑子满奴,和我有深仇大恨,今日不亲手取你性命,已是慈悲之极了。”说着站起身来。
太后知道时机稍纵即逝,此人一走,自己数日间便死得惨不堪言,董鄂妃姊妹临死时痛楚万状、辗转床第的情景,霎时之间都现在眼前,不由得全身发颤,叫道:“师……师太,我不是鞑子,我是,我是……”白衣尼问道:“你是什么?”太后道:“我是,我是……汉人。”白衣尼冷笑道:“到这当儿还在满口胡言。鞑子皇后哪有由汉人充任之理?”太后道:“我不是胡言。当今皇帝的亲生母亲佟佳氏,她父亲佟图赖是汉军旗的,就是汉人。”白衣尼道:“她是母以子贵,听说本来只是妃子,并不是皇后。她从来没做过皇后,儿子做了皇帝之后,才追封她为皇太后。”
太后俯首道:“是。”见白衣尼举步欲行,急道:“师太,我真的是汉人,我……我恨死了鞑子。”白衣尼道:“那是什么缘故?”太后道:“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我……我原是不该说的,不过……不过……”白衣尼道:“既是不该说,也就不用说了。”
太后这当儿当真是火烧眉毛,只顾眼下,其余一切都顾不得了,一咬牙,说道:“我这太后是假的,我……我不是太后!”
此言一出,白衣尼固然一愕,躲在床后的韦小宝更是大吃一惊。
白衣尼缓缓坐入椅中,问道:“怎么是假的?”太后道:“我父母为鞑子所害,我恨死了鞑子,我被逼入宫做宫女,服侍皇后,后来……后来,我假冒了皇后。”
韦小宝越听越奇,心道:“这老婊子撒谎的胆子当真不小,这等怪话也敢说。乖乖龙的东,老婊子还没入我白龙门,已学全了掌门使小白龙的吹牛功夫。我入宫假冒小太监,难道她也是当真入宫假冒皇后?”
只听太后又道:“真太后是满洲人,姓博尔济吉特,是科尔沁贝勒的女儿。晚辈的父亲姓毛,是浙江杭州的汉人,便是大明大将军毛文龙。晚辈名叫毛东珠。”白衣尼一怔,问道:“你是毛文龙的女儿?当年镇守皮岛的毛文龙?”太后道:“正是,我爹爹和鞑子连年交战,后来给袁崇焕大帅所杀。其实……其实那是由于鞑子的反间计。”白衣尼哦了一声,道:“这倒是一件奇闻了。你怎能冒充皇后,这许多年竟会不给发觉?”
太后道:“晚辈服侍皇后多年,她的说话声调、举止神态,给我学得维肖维妙。我这副面貌,也是假的。”说着走到妆台之侧,拿起一块锦帕,在金盒中浸湿了,在脸上用力擦洗数下,又在双颊上撕下两块人皮一般的物事来,登时相貌大变,本来胖胖的一张圆脸,忽然变成了瘦削的瓜子脸,眼眶下面也凹了进去。
白衣尼“啊”的一声,甚感惊异,说道:“你的相貌果然大大不同了。”沉吟片刻,道:“可是要假冒皇后,毕竟不是易事。难道你贴身的宫女会认不出?连你丈夫也认不出?”太后道:“我丈夫?先帝只宠爱狐媚子董鄂妃一人,这些年来,他从来没在皇后这里住过一晚。真皇后他一眼都不瞧,假皇后他自然也不瞧。”这几句话语气甚是苦涩,又道:“别说我化装得甚像,就算全然不像,他……他……哼,他也怎会知道?”
白衣尼微微点头,又问:“那么服侍皇后的太监宫女,难道也都认不出来?”太后道:“晚辈一制住皇后,便让她将慈宁宫的太监宫女尽数换了新人,我极少出外,偶尔不得不出去,宫里规矩,太监宫女们也不敢正面瞧我,就算远远偷瞧一眼,又怎分辨得出真假?”
白衣尼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不对。你说老皇帝从不睬你,可是……可是你却生下了一个公主。”太后道:“这个女儿,不是皇帝生的。他父亲是个汉人,有时偷偷来到宫里和我相会,便假扮了宫女。这人……他不久之前不幸……不幸病死了。”
陶红英捏了捏韦小宝的手掌,两人均想:“假扮宫女的男子倒确是有的,只不过不是病死而已。”韦小宝又想:“怪不得公主如此野蛮胡闹,原来是那个假宫女生的杂种。老皇爷慈祥温和,生的女儿决不会这个样子。”
白衣尼心想:“你忽然怀孕生女,老皇帝倘若没跟你同房,怎会不起疑心?”只是这种居室之私,她处女出家,问不出口,寻思:“这人既然处心积虑的假冒皇后,一觉怀孕,总有法子遮掩,那也不必细查。”摇摇头,说道:“你的话总是不尽不实。”
太后急道:“前辈,连这等十分可耻之事,我也照实说了,余事更加不敢隐瞒。”白衣尼道:“如此说来,那真太后是给你杀了。你手上沾的血腥却也不少。”太后道:“晚辈诵经拜佛,虽对鞑子心怀深仇,却不敢胡乱杀人。真太后还好端端的活着。”
这句话令床前床后三人都大出意料之外。白衣尼道:“她还活着?你不怕泄漏秘密?”
太后走到一张大挂毡之前,拉动毡旁的羊毛衫子,挂毡慢慢卷了上去,露出两扇柜门。太后从怀里摸出一枚黄金钥匙,开了柜上暗锁,打开柜门,只见柜内横卧着一个女人,身上盖着锦被。白衣尼轻轻一声惊呼,问道:“她……她便是真太后?”
太后道:“前辈请瞧她的相貌。”说着手持烛台,将烛光照在那女子的脸上。白衣尼见那女子容色十分憔悴,更无半点血色,但相貌确与太后除去脸上化装之前甚为相似。
那女子微微将眼睁开,随即闭住,低声道:“我不说,你……你快快将我杀了。”
太后道:“我从来不杀人,怎会杀你?”说着关上柜门,放下挂毡。
白衣尼道:“你将她关在这里,已关了许多年?”太后道:“是。”白衣尼道:“你逼问她什么事?只因她坚决不说,这才得以活到今日。她一说了出来,你立即便将她杀了,是不是?”太后道:“不,不。晚辈知道佛门首戒杀生,平时常常吃素,决不会伤她性命。”
白衣尼哼了一声,道:“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不明白你的心思?这人关在这里,时时刻刻都有危险,你不杀她,必有重大图谋。倘若她在柜内叫嚷起来,岂不立时败露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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