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记(三联版)(精校)第57部分在线阅读
韦小宝于是将在清凉寺中如何会见老皇爷,如何西藏的喇嘛意图加害,自己如何奋勇救护,拚命保驾,如何幸得少林十八罗汉援手等情一一说了。这件事本已十分惊险,在他口中说来,另行加多了三分,自己的忠心英勇,那更是足尺加五。只听得康熙手中捏了把汗,连说:“好险,好险!”又道:“咱们即刻派一千名护卫上山,加意卫护。”
韦小宝摇头道:“老皇爷多半不愿意。”于是又将顺治的言语一一转述。
康熙听父亲叫自己不用去五台山相会,又赞自己:“他是好皇帝,先想到朝廷大事,可不像我……”这几句话,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说道:“我一定要去,一定要去!”
韦小宝待他哭了一会,取出经书,双手呈上,说道:“老皇爷要我对你说:‘天下事须当顺其自然,不可强求,能给中原百姓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们走,那么咱们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老皇爷又要我对你说:‘要天下太平,“永不加赋”四字,务须牢牢紧记。他能做到这四字,便是对我好,我便心中欢喜。’”
康熙怔怔听着,眼泪扑簌簌的流在包袱之上,双手发抖,接了过去,打开包袱,见是一部《四十二章经》,翻了开来,第一页写着“永不加赋”四个大字,笔致圆柔,果是父亲的亲笔,呜咽道:“父皇训示,孩儿决不敢忘。”
他定了定神,细细询问顺治身子是否安康,现下相貌如何,在清凉寺中是否清苦之极。韦小宝一一据实禀告。康熙一阵伤心,又大哭起来。
韦小宝灵机一动:“他妈的,我也陪他大哭一场,他给我的赏赐一定又多了许多,反正眼泪又不用钱买。”说哭便哭,抽噎了几下,眼泪长流,呜呜咽咽的哭得凄惨之极。康熙虽然悲痛难忍,哭泣出声,但自念不可太失身分,因此不住强自抑制。韦小宝却有意做作,竟然号啕大哭。这件本事,他当年在扬州之时,便已十分拿手,母亲的毛竹板尚未打上屁股,他已哭得惊天动地,而且并非干号,而是货真价实的泪水滚滚而下,旁人决计难辨真伪。
康熙哭了一会,收泪问道:“我想念父皇,因而哭泣,你却比我哭得还要伤心,那为什么?”韦小宝道:“我见你哭得伤心,又想起老皇爷温和慈爱,对我连声称赞,说我不顾性命的保驾,很喜欢我,心中更加难过了。”一面说,一面呜咽不止,又道:“若不是我知道你挂念,赶着回来向你禀报,真想留在五台山上服侍老皇爷,也免得担心他给坏人欺侮。”
康熙道:“小桂子,你很好,我一定重重有赏。”
韦小宝眼泪还是不断流下,抽抽噎噎的道:“皇上待我已经好得很,我也不要什么赏赐了,只盼老皇爷平安,我们做奴才的就快活得很了。”他在神龙岛上走了这一遭,耳听得人人高呼“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丝毫不以为耻,不免脸皮练得更厚,拍马屁的功夫大有长进,但教讨人欢喜,言语更是夸张。
康熙信以为真,说道:“我也真担心父皇没人服侍。你说那个行颠和尚莽莽撞撞,甚是粗笨,父皇身边没个得力的人,好教人放心不下。小桂子,难得父皇这样喜欢你……”韦小宝听到这里,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心里暗暗叫苦:“啊哟!啊哟!这次老子要倒大霉,老子吹牛吹得过了份。”只听康熙续道:“……本来嘛,我身边也少不了你。不过做儿子的孝顺父亲,手边有什么东西,总是挑最好的孝敬爹爹。你是我最得力的手下,年纪虽小,却十分能干,对我父子都忠心耿耿……”韦小宝心中大叫:“乖乖龙的东,我的妈呀!你派老子去五台山陪老和尚,宁可叫我坐牢。”
果然听得康熙说道:“这样罢,你上五台山去,出家做了和尚,就在清凉寺中服侍我父皇……”韦小宝听得局势紧急,不但要陪老和尚,自己还得做小和尚,大事之不妙,无以复加,不等他说完,忙道:“服侍老皇爷是好得很,要我做和尚,这个……我可不干!”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也不是要你永远做和尚。只不过父皇既一心清修,你也做了和尚,服侍起来方便些。将来……将来……你要还俗,自也由得你。”言下之意,是说日后顺治老了,圆寂归西,你不做和尚,谁也不会加以阻拦。
饶是韦小宝机变百出,这时却也束手无策,他虽知小皇帝待自己甚好,但既出口差遣,倘若坚决不允,不但前功尽弃,说不定皇帝一翻脸,立即砍了自己脑袋,可不是好玩的,哭丧着脸,道:“我……我可又舍不得你……”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一次却是半点不假,千真万确,乃是真哭,只不过并非为了忠君爱主之心,实在是不愿去当小和尚。
康熙大为感动,轻拍他肩头,温言道:“这样罢,你去做几年和尚,服侍我父皇,然后我另行派人来,接替你回到我身边,岂不是好?父皇不许我去朝见,我却是非去不可的。那时候你又可见到我了,也不用隔多久。小桂子,你乖乖的,听我吩咐,将来我给你一个好官做。”眼见韦小宝哭个不住,安慰他道:“你在庙里有空,就读书识字,以便日后做官,做个大官。”
韦小宝心想:“将来做不做大官,管他妈的,眼前这个小和尚怕是做定了。”转念一想:“我到得五台山上,胡说八道一番,哄得老皇爷放我转来,也非难事。只说小皇帝没我服侍,吃不下饭,这次离开他一两个月,便瘦了好几斤,老皇爷爱惜儿子,定然命我回宫。”此计一生,便即慢慢收了哭声,说道:“你差我去办什么事,原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别说去做和尚,就是乌龟王八蛋,那也做了。皇上放心,我一定尽心竭力,服侍老皇爷,让他老人家身子康强,长命百岁……还有……永享仙福,寿与天齐。”
康熙大喜,笑道:“你出京几个月,居然学问也长进了,成语用得不错。怎地在五台山上耽了这么久?不容易见到老皇爷,是不是?”
韦小宝心想神龙岛之事,还是不说为妙,答道:“是啊,清凉寺的住持方丈,还有那位玉林老法师,说什么也不肯认庙里有老皇爷,我又不好点破,只得在山上一座座庙里转来转去的做法事,今天到显通寺去打醮,明天又到佛光寺放焰口。五台山几千个大和尚小和尚,我少说也识得了一千有零。若不是那些恶喇嘛来啰唣老皇爷,只怕我今天还在布施僧衣斋饭呢。”康熙笑道:“你这下可破费不少哪!花了的银子,都到内务府去领还罢。”他也不问数目,心想韦小宝立了大功,又肯去做小和尚,他爱开多少虚头,尽可自便。
不料韦小宝道:“不瞒皇上说,上次你派我去抄鳌拜的家,奴才是很有点儿好处的。当时不好意思跟你禀报。这次去五台山,见到老皇爷,受了他老人家的教训,明白对皇上什么坏事都不可做,于是把先前得的银子,都布施在庙里了,也算是奴才帮皇上积些阴德,盼望菩萨保祐,老皇爷和皇上早日团圆。这笔钱本来是皇上的,不用再领了。”心想你父子早日团圆,我也可少做几天小和尚;同时有了这番话,日后如果有人告发,说我抄鳌拜家时吞没巨款,此刻也已有了伏笔:“我早代你布施在五台山上啦,还追问什么?”
康熙一听,更是欢喜,连连点头,问道:“五台山好不好玩?”
当下韦小宝说了些五台山上的风景。康熙听得津津有味,说道:“小桂子,你先去,我不久就来。咱们总得想法子迎接父皇回宫,他老人家倘若一定不肯还俗复位,那么在宫里清修,也是一样。”韦小宝摇头道:“那恐怕难得紧……”
忽听得书房门外靴声橐橐,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叫道:“皇帝哥哥,你怎么还不来跟我比武?”说着砰砰几声,用力推门。康熙脸露微笑,道:“开了门。”
韦小宝心想:“这是谁?难道是建宁公主?”走到门边,拔下门闩,打开房门。一个身穿大红锦衣的少女一阵风般冲进来,说道:“皇帝哥哥,我等了你好久,你老是不来,怕了我啦,是不是?”韦小宝见这少女十五六岁年纪,一张瓜子脸儿,薄薄的嘴唇,眉目灵动,颇有英气。
康熙笑道:“谁怕了你啦?我看你连我徒儿也打不过,怎配跟我动手。”那少女奇道:“你收了徒儿,那是谁?”康熙左眼向韦小宝一眨,说道:“这是我的徒儿小桂子,他的武功是我一手所传。快来参见师姑建宁公主。”
韦小宝心想:“果然是建宁公主。”他知道老皇爷共生六女,五女夭殇,只有这位公主长大(按:建宁公主其实是清太宗之女,顺治之妹。建宁长公主的封号也要到康熙十六年才封。顺治的女儿和硕公主是康熙的姊姊,下嫁鳌拜之侄。但稗官小说不求事事与正史相合,学者通人不必深究),是皇太后亲生。韦小宝极怕皇太后,平时极少行近慈宁宫,公主又不到皇帝的书房来,因此直至今日才得见到。他听了康熙的话,知道是他兄妹闹着玩,便即凑趣,笑嘻嘻的上前请安,说道:“师侄小桂子叩见师姑大人,师姑万福金……”
建宁公主嘻嘻一笑,突然间飞起一脚,正中韦小宝下颏。这一脚踢来,事先竟没半点朕兆,韦小宝又屈了一腿,躬身在她足边,却哪里避得开?他一句话没说完,下巴上突然给重重踢了一脚,下颚合上,登时咬住了舌头,只痛得他“啊”的一声,大叫出来,嘴巴开处,鲜血流了满襟。
康熙惊道:“你……你……”建宁公主笑道:“皇帝哥哥,你的徒儿功夫脓包之极,我踢一脚试试他本事,他竟然避不开。我瞧你自己的武功,也不过如此了。”说着格格而笑。
韦小宝大怒,心中不知已骂了几十句“臭小娘,烂小娘”,可是身在皇宫,公主究是主子,又怎敢骂出一个字来?
康熙慰问韦小宝:“怎么?舌头咬伤了?痛得厉害么?”
韦小宝苦笑道:“还好,还好!”舌头咬伤,话也说不清楚了。
建宁公主学着他口音,道:“还好,还好,性命丢了大半条!”又笑了起来,拉住康熙的手:“来,咱们比武去。”
先前皇太后教康熙武功,建宁公主看得有趣,缠着母亲也教,皇太后点拨了一些。她见母亲敷衍了事,远不及教哥哥那样用心,要强好胜,便去请宫中的侍卫教拳。东学几招,西学几式,练得两三年下来,竟也小有成就。前几日刚学了几招擒拿手,和几名侍卫试招,大家当然相让,个个装模作样,给小公主摔得落花流水。她知众侍卫哄她高兴,反而不喜,便去约皇帝哥哥比武。康熙久不和韦小宝过招,手脚早已发痒,御妹有约,正好打上一架。
两人在小殿中动起手来。康熙半真半假,半让半不让,五场比试中赢了四场。建宁公主气不过,又去要母亲教招。皇太后重伤初愈,精神未复,将她撵了出来。她只得再找侍卫,又学了几招擒拿手,约好了康熙这天再打。
不料韦小宝回宫,长谈之下,康熙早将这场比武之约忘了。他得到父皇的确讯,悲喜交集,心神恍惚,哪里还有兴致和妹子闹玩,说道:“此刻我有要紧事情,没空跟你玩,你再去练练罢,过几天再比。”
建宁公主一双弯弯的眉毛蹙了起来,说道:“咱们江湖上英雄比武,死约会不见不散,你不来赴约,岂不让天下好汉耻笑于你?你不来比武,那就是认栽了。”这些江湖口吻,都是侍卫们教的。
康熙道:“好,算我栽了。建宁公主武功天下第一,拳打南山猛虎,足踢北海蛟龙。”
建宁公主笑道:“足踢北海毛虫!”飞起一脚,又向韦小宝踢来。
韦小宝侧身闪避,她这一脚就踢了个空。她眼见皇帝今天是不肯跟自己比武的了,侍卫们身材魁梧,倘若真打,自己定然打不过,这个小太监年纪高矮都和自己差不多,身手又甚灵活,正好拿来试招,说道:“好!你师父怕了我,不敢动手,你跟我来。”
康熙向来对这活泼伶俐的妹子很是欢喜,不忍太扫她兴,吩咐:“小桂子,你去陪公主玩玩,明日再来侍候。”
建宁公主突然叫道:“皇帝哥哥,看招!”握起两个粉拳,“钟鼓齐鸣”,向康熙双太阳穴打去。康熙叫道:“来得好!”举手一格,转腕侧身,变招“推窗望月”,在她背上轻轻一推。公主站立不定,向外跌了几步。
韦小宝嗤的一声笑。公主老羞成怒,骂道:“死太监,笑什么?”一伸手,抓住了他右耳,将他拖出书房。韦小宝若要抵挡闪避,公主原是抓他不住,但终究不敢无礼,只得任由她扭了出去。
建宁公主扭住他耳朵,直拉过一条长廊。书房外站着侍候的一大排侍卫、太监们见了,无不好笑,只是忌惮韦小宝的权势,谁也不敢笑出声来。
韦小宝道:“好啦,快放手,你要到哪里,我跟着你去便是。”
公主道:“你这横行不法的大盗头子,今日给我拿住了,岂可轻易放手?我先行点了你的穴道再说。”伸出食指,在他胸口和小腹重重戳了几下。她不会点穴,这几下自然是乱戳一气。韦小宝大叫:“点中穴道啦!”一交坐倒,目瞪口呆,就此不动。
公主又惊又喜,轻轻踢了他一脚,韦小宝毫不动弹。公主喝道:“起来!”韦小宝仍是不动。公主还道自己误打误撞,当真点中了他穴道,道:“我来给你解穴!”提足在他后腰一踢。韦小宝心道:“这臭小娘见解不开我的穴道,还要再踢。”当下“啊”的一声,跳了起来,说道:“公主,你的点穴本领当真高明,只怕连皇上也不会。”公主道:“你这小太监奸滑得很,我几时会点穴了?”但见他善伺人意,也自喜欢,说道:“跟我来!”
韦小宝跟随着她,来到他和康熙昔日比武的那间屋子。公主道:“闩上了门,别让人来偷拳学师。”韦小宝一笑,心道:“凭你这点微末功夫,有谁来偷拳学师了!”当即依言关门。公主拿起门闩,似是要递给他,突然之间,韦小宝耳边嘭的一声,头顶一阵剧痛,就此人事不知了。
待得醒转,睁眼只见公主笑吟吟的扠腰而立,说道:“窝囊废的,学武之人,讲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打你这一下,你怎么不防备?还学什么武功?”韦小宝道:“我……我……”只觉头痛欲裂,忽然左眼中湿腻腻的,睁不开来,鼻中闻到一股血腥味,才知适才已给这一门闩打得头破血流。
公主一摆门闩,喝道:“有种的,快起身再打。”呼的一声,又是一闩打在他肩头。
韦小宝“啊”的一声,跳起身来。公主挥门闩横扫,掠他脚骨。韦小宝侧身闪避,伸手去夺门闩。公主叫道:“来得好!”门闩挑起,猛戳他胸口。韦小宝向左避让,不料那门闩翻了过来,砰的一声,重重打中了他右颊。
韦小宝眼前金星乱冒,踉跄几步。公主叫道:“你这绿林大盗,非得赶尽杀绝不可。”门闩猛力横扫,韦小宝扑地倒了。
公主大喜,举门闩往他后脑猛击而下。韦小宝只听得脑后风声劲急,大骇之下,身子急滚,砰的一声,门闩打在地下。公主大叫:“啊哟!”这一下使力太重,震得虎口剧痛,大怒之下,在他腰间重重一脚。韦小宝叫道:“投降,投降!不打了!”公主举门闩击落,这一下打中他小腹,拍的一声,幸好打中在他怀中所藏的五龙令上,韦小宝刚欲跃起,又摔了下来。公主一闩又是一闩,怒骂:“你这死太监,我要打你,你敢闪开?”
公主力气虽不大,但出手毫不容情,竟似要把他当场打死。韦小宝惊怒交集,奋力转身跃起。公主举闩迎面打来,韦小宝左手挡格,喀喇一响,臂骨险断。他心念急转:“公主明明不是跟我闹着玩,干么要打死我?啊!是了,她受了皇太后嘱咐,要取我性命!”
一想到此节,决不能再任由她殴打,右手食中两根手指“双龙抢珠”,疾往公主眼中戳去。公主“啊哟”一声,退了一步。韦小宝左足横扫,公主扑地倒了,大叫:“死太监,你真打么?”韦小宝夹手夺过门闩,便要往她头顶击落,只见她眼中露出又是恐惧、又是恼怒的神色,心中一惊:“这是皇宫内院,我这一门闩打下去,那是大逆不道之事,除非将她杀了,用化尸粉化去,否则后患无穷。”这么一迟疑,手中高举的门闩便打不下去。
公主骂道:“死太监,拉我起来。”韦小宝心想:“她真要杀我,可也不容易。”当即伸左手拉她起来。公主道:“你武功不及我,只不过我不小心绊了一交而已。刚才你已叫过投降,怎地又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不守武林中的规矩?”
韦小宝额头鲜血淋漓,迷住了眼睛,伸袖子去擦。公主笑道:“你打输了,没用东西。来,我给你擦擦血。”从怀中取出一块雪白手帕,走近几步。韦小宝退了一步,道:“奴才可不敢当。”公主道:“咱们江湖上英雄好汉,须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便用手帕去抹他脸上血渍。韦小宝闻到她身上一阵幽香,心中微微一荡,此时两人相距甚近,见到她一张秀丽的面庞,皮色白腻,心想:“这小公主生得好俊!”
公主道:“转过身来,我瞧瞧你后脑的伤怎样。”韦小宝依言转身,心想:“先前我可是多疑了,原来小公主真是闹着玩的,只不过她好胜心强,出手不知轻重。”公主伸手轻轻抚摸他后脑的伤处,笑问:“痛得厉害么?”韦小宝道:“还好……”
突然之间,韦小宝背心一阵剧痛,脚下被她一勾,俯跌在地。原来公主悄悄取出藏在小蛮靴中的短刀,冷不防的忽施偷袭,左足踏住他背脊,提刀在他左腿右腿各戳一刀,笑道:“痛得厉害么?你说‘还好’,那么再多戳几刀。”
韦小宝大骇,暗叫:“老子要归位!”背上有宝衣护身,短刀戳不进去,腿上这两刀也非重伤,却已痛得他死去活来,想要施展洪夫人所教的第二招“小怜横陈”脱身,一来先受伤,没了气力,一来这一招并未练熟,挣了一挣,想要从她胯下钻到她背后,但行动太慢,身子甫动,屁股上又吃了一刀,只听她格格笑道:“痛得厉害么?”
韦小宝道:“厉害之极了。公主武功高强,奴才不是你老人家的对手。江湖上的……好汉,大英雄,捉住了人,一定饶他性命。”公主笑道:“死罪可恕,活罪难饶。”蹲身便坐在他屁股上,喝道:“你动一动,我便一刀杀了你。”韦小宝道:“奴才半动也不动。”可是公主刚好坐在他伤口上,痛得不住呻吟。
公主解下他腰带,将他双足缚住,用刀割了他衣襟,又将他双手反剪缚住,笑道:“你是我的俘虏,咱们来练一招功夫,叫做……叫做‘诸葛亮七擒孟获’。”满清皇族人人对三国故事十分熟悉,《三国演义》她已看过三遍。韦小宝看过这戏,忙道:“是,是,诸葛亮擒孟获七擒七纵,建宁公主擒小桂子,只消一擒一纵。你一放我,我就不反了。你比诸葛亮还厉害七倍。”公主道:“不成!诸葛亮要火烧藤甲兵。”
韦小宝吓了一跳,忙道:“奴才不……不穿藤甲。”公主笑道:“那么烧你衣服也一样。”韦小宝大叫:“不行!不行!”公主怒道:“什么行不行的,诸葛亮要烧便烧,藤甲兵不得多言。”见桌上烛台旁放着火刀火石,当即打燃了火,点了蜡烛。韦小宝叫道:“诸葛亮并没有烧死孟获。你烧死了我,你就不是诸葛亮,你是曹操!”公主拈起他衣角,正要凑烛火过去点火,忽然见到他油光乌亮的辫子,心念一动,便用烛火去烧他辫尾。
头发极易着火,一经点燃,立时便烧了上去,嗤嗤声响,满屋焦臭。韦小宝吓得魂飞天外,大叫:“救命,救命!曹操烧死诸葛亮啦!”
公主握着他辫根,不住摇晃,哈哈大笑,道:“这是一根火把,好玩得紧。”
转眼之间,火头烧近,公主放脱了手。韦小宝顷刻间满头是火,危急中力气大增,一弹而起,挺头往公主怀里撞去。公主“啊哟”一声,退避不及,韦小宝已撞上她小腹,头上火焰竟然熄灭。公主双手扑打衣衫上焦灰断发,只觉小腹疼痛,又惊又恐,提足在韦小宝头上乱踢。踢得几下,韦小宝已晕了过去。
迷糊中忽觉全身伤口剧痛,醒了过来,发觉自己仰躺在地,胸口袒裸,衣衫、背心、内衣竟然都被解开了,公主左手抓着一把白色粉末,右手用短刀在他胸口割了一道三四分深的伤口,将白粉撒入伤口。韦小宝大叫:“你干什么?”
公主笑道:“侍卫说,他们捉到了强盗恶贼,贼人不招,便在他伤口里加上些盐,痛得他大叫救命,那就非招不可。因此我随身带得有盐,专为对付你这等江湖大贼。”韦小宝但觉伤口中阵阵抽痛,大叫:“救命,救命,我招啦!”公主嘻嘻一笑,说道:“你这脓包,这么快便招,有什么好玩?你要说:‘老子今日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皱一皱眉头的不是好汉。’我再割你几道伤口,盐放得多些,你再求饶,那才有趣哪。”韦小宝大怒,骂道:“他妈的,你这臭小娘……喂喂,我不是骂你,我……我不是好汉,我招啦,我招啦!”
公主叹了口气,要将盐末丢掉,转念一想,却将盐末都撒在他伤口之中,正色道:“我是建宁派掌门人,武功天下第一,擒住了你这无恶不作的大盗……”韦小宝道:“好,好,我是江洋大盗,今日艺不如人,给武功天下第一的建宁派掌门人擒住,有死无生。江湖上道得好:杀人不过头点地。在下既然服了,也就是了。”公主听他满口江湖汉子的言语,与张康年等侍卫说给她听的相同,心中就乐了,赞道:“这才对啦,既然要玩,就该玩得像。”
韦小宝心中“臭小娘、烂小娘”的痛骂,全身伤口痛入了骨髓,一时捉摸不到她到底是奉太后之命来杀死自己,还是不过模拟江湖豪客行径,心想这臭小娘下手如此毒辣,就算不过拿我玩耍,老子这条命还得送在她手里,忽然想起当日恐吓沐剑屏这条计策颇有效验,小姑娘们都怕鬼,当下强忍疼痛,说道:“老子忽然之间,又不服了。掌门老师,你如有种,就放了我,咱们再来比划比划。你要是怕老子武功高强,不敢动手,那就一刀将我杀了。我变了冤鬼,白天跟在你背后,晚上钻在你被窝里,握住你脖子,吸你的血……”
公主“啊”的一声大叫,颤声道:“我杀你干么?”韦小宝道:“那么快放我!”公主道:“不放!死太监,你吓我。”拿起烛台,用烛火去烧他脸。
烛火烧上脸,嗤的一声,韦小宝吃痛,向后一仰,右肩奋力往她手臂撞去。公主手臂一动,烛台落地,烛火登时熄了。她大怒之下,提起门闩,又夹头夹脑向他打去。韦小宝疼痛难当,害怕之极:“这次再也活不成了。”大叫一声:“我死了。”假装已死,再也不动。
公主怒道:“你装死!快醒转来,陪我玩!”韦小宝毫不动弹。公主轻轻踢了他一脚,见他丝毫不动,柔声道:“好啦,我不打你了,你别死罢。”韦小宝心想:“我死都死了,怎能不死?狗屁不通。”
公主拔下头发上的宝钗,在他脸上、颈中戳了几下,韦小宝忍痛不动。
公主柔声道:“求求你,你……你……别吓我,我……我不是想打死你,我只是跟你比武打架,大家玩儿,谁叫你……谁叫你这样脓包,打不过我……”突然察觉到韦小宝鼻中有轻微的呼吸之声,她心中一喜,伸手去摸他心口,只觉一颗心兀自跳动,笑道:“死太监,原来你没死。这一次饶了你,快睁开眼来。”
韦小宝仍然不动,公主却不再上他当了,喝道:“我挖出你的眼珠,教你死后变成个瞎鬼,找不到我。”拿起短刀,将刀尖指到他右眼皮上。韦小宝大惊,一个打滚,立即滚开。
公主怒道:“坏小鬼头,你又来吓我。我……我非刺瞎你的眼睛不可。”跳将过去,伸足猛力踏住他胸口,举刀往他右眼疾戳下去。
这一下可不是假装,她和身猛刺,刀势劲急,不但要戳瞎他眼睛,势必直刺入脑。韦小宝双腿急曲,膝盖向她胸口撞去,拍的一声,公主身子一晃,软软摔倒。
韦小宝大喜,弯了身子,伸手拔出靴筒中匕首,先割开缚住双脚的衣襟,一站起身,便在公主头顶上重重踢了一脚,教她一时不得醒转,这才将匕首插入桌腿,转过身来,将缚住双手的腰带到刃锋上去轻轻擦动,只擦得两下,腰带便即断了。
他舒了一口长气,死里逃生,说不出的开心,身上到处是伤,痛得厉害,一时也不去理会,心想:“如何处置这臭小娘,倒是件天大的难事。听她口气,似乎当真是跟我玩耍,倘若是奉太后之命杀我,干么见我装假死,反而害怕起来?可是小孩子玩耍,哪有玩得这么凶的?是了,她是公主,压根儿就没把太监宫女当人,人家死也好,活也好,她只当是捏死一只蚂蚁。”越想越气,向她胸口又是一脚。
不料这一脚,却踢得她闭住的气息顺了。公主一声呻吟,醒了转来,慢慢支撑着站起,骂道:“死太监,你……”韦小宝正自恼怒,伸手拍拍两个耳光,当胸一拳,右足横扫,公主又即跌倒。他跳将上去,倒骑在她背上,双拳便如擂鼓,往她腿上、背上、屁股上用力打去,叫道:“死小娘、臭小娘,婊子生的鬼丫头,老子打死了你。”公主大叫:“别打,别打!你没规矩,我叫太后杀了你,叫……叫皇帝杀了你,凌……凌迟处死。”
韦小宝心中一寒,便即住手,转念又想:“打也打了,索性便打个痛快。”挥拳又打,骂道:“老子操你十八代祖宗,打死你这臭小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