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记(三联版)(精校)第4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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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小宝道:“‘快马’宋三,是了,我一定来探望你们。”脸上出现顽皮神色,轻声道:“我又怎能不来?怎舍得这一对羞花闭月的大老婆、小老婆?”
沐剑屏笑道:“乖不了半天,又来贫嘴贫舌了。”方怡正色道:“你如真当我们是好朋友,我们……我们天天盼望你来。要是心存轻薄,不尊重人,那……那也不用来了。”韦小宝碰了个钉子,微觉无趣,道:“好啦,你不爱说笑,以后我不说就是。”方怡有些歉然,柔声道:“就是说笑,也有个分寸,也得瞧时候,瞧地方。你……你生气了吗?”
韦小宝又高兴起来,忙道:“没有,没有。只要你不生气就好。”
方怡笑了笑,轻轻的道:“对你啊,谁也不会真的生气。”
方怡这么嫣然一笑,纵然脸上尘土未除,却也是俏丽难掩,韦小宝登时觉得身上一阵温暖。他一口一口喝着面汤,一时想不出话来说。
忽听得天井中脚步声响,一个老儿走了进来,却是徐天川到了。他走到韦小宝身前,躬身行礼,满脸堆欢,恭恭敬敬的说道:“您老好。”他为人谨细,见有外人在座,便不称呼“韦香主”。
韦小宝抱拳还礼,笑道:“徐三哥,我给你引见两位朋友。这两位都是‘铁背苍龙’柳老爷子的高足,这一位方姑娘,这一位沐姑娘,是沐王府的小郡主。”向方沐二女道:“这位徐大哥,跟柳老爷子、你家小公爷都相识。”他生怕方沐二女怀恨记仇,加上一句:“本来有一点儿小小过节,现下这梁子都已揭开了。”待三人见过礼后,说道:“徐三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徐天川听得这两个女扮男装的小太监竟是沐王府的重要人物,心想沐剑声等都已知道韦小宝来历,这两位姑娘自然也早得悉,便道:“韦香主有所差遣,属下自当奉命。”
方怡和沐剑屏却其实不知道韦小宝的身分,听徐天川叫他“韦香主”,都大为奇怪。
韦小宝微微一笑,说道:“两位姑娘跟吴立身吴老爷子、刘一舟刘大哥他们一般,都是失陷在皇宫之中,此刻方才出来。沐家小公爷、刘一舟师兄他们都已离京了罢?”
徐天川道:“沐王府众位英雄昨天都已平安离京。沐小公爷还托我打探小郡主的下落,我请他放心,包在天地会身上,必定找到小郡主。”说着脸露微笑。
沐剑屏道:“刘师哥跟我哥哥在一起?”她这话是代方怡问的。徐天川道:“在下送他们分批出城,刘师兄是跟柳老爷子在一起,向南去的。”方怡脸上一红,低下头来。
韦小宝心想:“你听得心上人平安脱险,定然是心花怒放。”殊不知这一次却猜错了。方怡心中想的是:“我答应过他,他如救了刘师哥性命,我便得嫁他为妻,终身不渝。可是他是个太监,怎生嫁得?他小小年纪,花样百出,却又是什么‘韦香主’了?”
韦小宝道:“这两位姑娘力抗清宫侍卫,身上受了伤,现下要到石家庄一位朋友家去养伤。我想请徐三哥护送前去。”
徐天川欢然道:“理当效劳。韦香主派了一件好差使给我。属下对不起沐王府的朋友,反蒙沐小公爷相救,心中既感且愧。得能陪伴两位姑娘平安到达,也可稍稍补报于万一。”
沐剑屏向徐天川瞧了一眼,见他身形瘦小,弓腰曲背,是个随时随刻便能一命呜呼的糟老头子,说什么护送自己和师姊,只怕一路之上还要照料他呢,何况韦小宝不去,早已好生失望,不悦之意忍不住便在脸上流露了出来。
方怡却道:“烦劳徐老爷子大驾,可实在不敢当,只须劳驾给雇一辆大车,我们自己上路好了。我们的伤也没什么大不了,实在不用费神。”
徐天川笑道:“方姑娘不用客气。韦香主既有命令,我说什么要奉陪到底。两位姑娘武艺高强,原不用老头儿在旁惹厌,‘护送’两字,老头儿实在没这个本领。但跑腿打杂,侍候两位姑娘住店、打尖、雇车、买物,那倒是拿手好戏,免得两位姑娘一路之上多费口舌,对付骡夫、车夫、店小二这些人物。”
方怡见难再推辞,说道:“徐老爷子这番盛意,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徐天川哈哈大笑,道:“报什么答?不瞒两位姑娘说,我对咱们这位韦香主,心中佩服得了不得,别瞧他年纪轻轻,实在是神通广大。他既救了我老命,昨天又给老头子出了胸中一口恶气,我心中正在嘀咕,怎生想法子好好给他办几件事才好,哪想他今天就交给了我这一件差使。两位姑娘就算不许我陪着,老头儿也只好不识相,一路之上做个先行官,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侍候两位平安到达石家庄。别说从北京到石家庄只几天路程,韦香主倘若吩咐老头儿跟随两位上云南去,那也是说去便去,送到为止。”
沐剑屏见到他模样虽然猥琐,说话倒很风趣,问道:“他昨天给你出了什么气?昨天,他……他不是在皇宫里么?”
徐天川笑道:“吴三桂那奸贼手下有个狗官,叫做卢一峰。他将老头儿拿了去,拷打辱骂,还拿张膏药封住我的嘴巴,幸得令兄派人救了我出来。韦香主答应我说,他定当叫人打断这狗官的双腿。我想吴三桂的狗儿子这次来京,手下带的能人极多。卢一峰这厮上次吃过我苦头,学了乖,再也不敢独自出来,咱们要报仇,可不这么容易。哪知道昨天我在西城种德堂药材铺,见到一个做跌打医生的朋友,说起平西王狗窝里派人抬了一个狗官,到处找跌打医生。事情可也真奇怪,跌打医生找了一个又一个,一共找了二三十人,却又不让医治,只是跟他们说,这狗官名叫卢一峰,胡涂混蛋,平西王的狗儿子亲自拿棍子打断了他的一双狗腿,要他痛上七日七夜,不许医治。”
方怡和沐剑屏都十分奇怪,问韦小宝:“那是什么道理?”韦小宝道:“这狗官得罪了徐三哥,自然要叫他多吃点儿苦头。”沐剑屏道:“平西王狗窝里的人,却干么又将他抬来抬去,好让众人得知?”韦小宝道:“吴应熊这小子是要人传给我听,我叫他打断这狗官的腿,他已办妥了。”沐剑屏更是奇怪,问道:“他又为什么要听你的话?”韦小宝微笑道:“我胡说八道,骗了他一番,他就信啦。”
徐天川道:“我本想赶去将他毙了,但想这狗官给人抬着游街示众,断了两条腿又不许医治,如去杀了他,反倒便宜了这厮。昨天下午我亲眼见到了他,一条狗命十成中倒已去了九成,裤管卷了起来,露出两条断腿,又肿又紫,痛得只叫妈。两位姑娘,你说老头儿心中可有多痛快?”
这时高彦超已雇了三辆大车,在门外等候。他也是天地会中的得力人物,但会中规矩,大家干的是杀头犯禁之事,如非必要,越少露相越好,是以也没给方、沐二人引见。
韦小宝寻思:“我包袱之中一共已有五部《四十二章经》,这些书有什么用,我是一点也不知道,但这许多人拚了性命偷盗抢夺,其中一定大有缘故,带在身上赶路,可别失落了。”沉吟半晌,有了计较,向高彦超悄悄的道:“高大哥,我在宫里有个要好兄弟,给鞑子侍卫们杀了,我带了他骨灰出来,要好好给他安葬。请你即刻差人去买口棺木。”
高彦超答应了,心想韦香主的好友为鞑子所杀,那必是反清义士,亲自去选了一口上好柳州木棺材。他知道这位韦香主手面甚阔,将他所给的三百两银子使得只剩下三十几两,除了棺木之外,其他寿衣、骨灰坛、石灰、绵纸、油布、灵牌、灵幡、纸钱等物一应俱全,尽是最佳之物,又替方沐二女买了改换男装的衣衫鞋帽,途中所用的干粮点心,还叫了一名仵作、一名漆匠。待得诸物抬到,韦小宝和二女都已睡了两个时辰。
韦小宝先行换了常人装束,心道:“我奉旨去五台山公干,这可有得忙了,怎么还有时候练武功?师父这部武功秘诀,可别给人偷了去。”当下将五部经书连同师父所给的武功秘诀,用油布一层一层的包裹完密,到灶下去捧了一大把柴灰,放在骨灰坛中,心想:“最好棺材之中放一具真的尸首,那么就算有人开棺查检,也不会起疑。只不过一时三刻,也找不到个坏人来杀了。”于是醮些清水,抹在眼中脸上,神情悲哀,双手捧了油布包和骨灰坛,走到后厅,将包裹和骨灰坛放入棺材,跪了下来,放声大哭。
徐天川、高彦超、以及方沐二女都已候在厅上,见他跪倒痛哭,哪有疑心,只道确是他好友的骨灰,也都跪倒行礼。韦小宝见过死者家人向吊祭者还礼的情形,抢到棺木之侧,跪下向四人磕头还礼。眼看仵作放好绵纸、石灰等物,钉上了棺盖。漆匠便开始油漆。
高彦超问道:“这位义士尊姓大名,好在棺木上漆书他的名号。”韦小宝道:“他……他……他……”抽抽噎噎的不住假哭,心下寻思,说道:“他叫海桂栋。”那是将海大富、小桂子、瑞栋三人的名字各凑一字,心道:“我杀了你们三人,现下向你们磕头行礼,焚化纸钱给你们在阴世使用,你们三个冤鬼,总不该缠上我了罢?”
沐剑屏见他哭得悲切,劝慰道:“满清鞑子杀死我们的好朋友,总有一日要将他们杀得干干净净,给好朋友报仇雪恨。”韦小宝哭道:“鞑子自然要杀,这几位好朋友的仇,却是万万报不得的。”沐剑屏睁大了一双秀目,怔怔的瞧着他,心想:“为什么报不得?”
四人休息了一会,和高彦超作别上道。韦小宝道:“我送你们一阵。”方沐二人脸上均现喜色。
二女坐了一辆大车,韦小宝和徐天川各坐一辆。三辆大车先出东门,向东行了数里,这才折而向南。又行得七八里,来到一处镇甸,徐天川吩咐停车,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天色已经不早,咱们在这里喝杯茶,这就分手罢!”
走进路旁一间茶馆,店伴泡上茶来,三名车夫坐了另一桌。
徐天川心想韦香主他们三人必有体己话要说,背负着双手,出去观看风景。
沐剑屏道:“桂……桂大哥,你其实姓韦,是不是?怎么又是什么香主?”韦小宝笑道:“我姓韦,名叫小宝,是天地会青木堂香主。到这时候,可不能再瞒你们了。”沐剑屏叹道:“唉!”韦小宝问:“为什么叹气?”沐剑屏道:“你是天地会青木堂香主,怎地……怎地到皇宫中去做了太监,那不是……那不是……”
方怡知道她要说“可惜之极”,一来此言说来不雅,二来不愿惹起韦小宝的愁思,插嘴道:“英雄豪杰为了国家大事,不惜屈辱自身,那是教人十分佩服的。”她料想韦小宝必是奉了天地会之命,自残身体,入宫卧底,确然令人敬佩。
韦小宝微微一笑,心想:“要不要跟她们说我不是太监?”忽听得徐天川喝道:“好朋友,到这时候还不露相吗?”伸手向右首一名车夫的肩头拍了下去。
徐天川的右掌刚要碰上那车夫肩头,那人身子一侧,徐天川右掌已然拍空,他左拳却已向车夫右腰击到。那车夫反手勾推,将这拳带到了外门。徐天川右肘跟着又向他后颈压落。那车夫右手反扬,向徐天川顶门虚击,徐天川手肘如和他头颈相触,便有如将自己头顶送到他手掌之下,立即双足使劲,向后跃开。他连使三招,掌拍、拳击、肘压,是都十分凌厉的手法,可是那车夫竟都轻描淡写的一一化开。
徐天川又惊又怒,料想这人定是大内好手,奉命前来拿人,当下左手连挥,示意韦小宝等三人快逃,自己与敌人纠缠,让他们三人有脱身之机。可是他们三人哪肯不顾义气?方怡身上有伤,难以动手,韦小宝和沐剑屏都拔出兵刃,便要上前夹击。
那车夫转过身来,笑道:“八臂猿猴好眼力!”声音颇为尖锐。四人见他面目黄肿,衣衫污秽,形貌丑陋,一时间也瞧不出多少年纪。徐天川听他叫出自己外号,心下更惊,抱拳道:“尊驾是谁?干么假扮车夫,戏弄在下?”
那车夫笑道:“戏弄是万万不敢的。在下与韦香主是好朋友,得知他出京,将地前来相送。”韦小宝搔了搔头,道:“我……我可不认得你啊。”那车夫笑道:“我二人昨晚还联手共抗强敌,你怎地便忘了?”韦香主恍然大悟,说道:“啊,你……你是陶……陶……”将匕首插入靴筒,奔过去拉住她手,才知道车夫是陶宫娥所乔装改扮。
陶宫娥脸上涂满了牛油水粉,旁人已难知她喜怒,但见她眼光中露出喜悦之色,说道:“我怕鞑子派人阻截,因此乔装护送一程,不料徐老爷子好眼力,可瞒不过他的法眼。”
徐天川见了韦香主的神情,知道此人是友非敌,又是欢喜,又感惭愧,拱手道:“尊驾武功高强,佩服,佩服!韦香主人缘真好,到处结交高人。”陶宫娥笑道:“不敢!请问徐大哥,我的改装之中,什么地方露了破绽?”徐天川道:“破绽是没有。只不过一路之上,我见尊驾挥鞭赶骡,不似寻常车夫。尊驾手腕不动,鞭子笔直伸了出去,手肘不抬,鞭子已缩回来。这一份高明武功,北京赶大车的朋友之中,只怕还没几位。”四人都大笑起来。
徐天川笑道:“在下倘若识相,见了尊驾这等功夫,原不该再伸手冒犯,只不过老头子就是不知好歹,那也没法子。”陶宫娥道:“徐大哥言重了,得罪了莫怪。”徐天川抱拳道:“不敢,请问尊姓大名。”
韦小宝道:“这位朋友姓陶,跟兄弟是……生死之交。”陶宫娥正色道:“不错,正是生死之交。韦香主救过我的性命。”韦小宝忙道:“前辈说哪里话来?咱们只不过合力杀了个大坏蛋而已。”陶宫娥微微一笑,道:“韦兄弟,徐大哥,方沐二位,咱们就此别过。”一拱手,便跃上大车赶车的座位。
韦小宝道:“陶……陶大哥,你去哪里?”陶宫娥笑道:“我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韦小宝点头道:“好,后会有期。”眼见她赶着大车,径自去了。
沐剑屏问道:“徐老爷子,这人武功真的很高吗?”徐天川道:“武功了得!她是个女子,更加了不起。”沐剑屏奇道:“她是女子?”徐天川道:“她跃上大车时扭动腰身,姿式固然好看,但不免扭扭捏捏,那自然是女子。”沐剑屏道:“她说话声音很尖,也不大像男人。韦大哥,她……她本来的相貌好看么?”韦小宝道:“四十年前或许好看的。但你就算再过四十年,仍比现今的她好看得多。”沐剑屏笑道:“怎么拿我跟她比了?原来她是个老婆婆。”
韦小宝想到便要跟她们分手,不禁黯然,又想孤身上路,不由得又有些害怕。从扬州来到北京,是跟茅十八这江湖行家在一起;在皇宫之中虽迭经凶险,但人地均熟,每到紧急关头,往往凭着一时机智而化险为夷,此去山西五台山,这条路固然从未走过,前途更是一人不识。他从未单身行过长路,毕竟还是个孩子,难免胆怯。一时想先回北京,叫高彦超陪同前去五台山,却想这件事有关小玄子的身世,如让旁人知道了,可太也对不起好朋友。
徐天川只道他仍回北京,说道:“韦香主,天色不早,你这就请回罢,再迟了只怕城门关了。”韦小宝道:“是。”方怡和沐剑屏都道:“盼你办完事后,便到石家庄来相见。我们等着你。”韦小宝点点头,心中甜甜地、酸酸地,说不出话来。
徐天川请二女上车,自己坐在车夫身旁,赶车向南。韦小宝眼见方沐二女从车中探头出来,挥手相别。大车行出三十余丈,转了个弯,便给一排红柳树挡住,再也不见了。
韦小宝上了剩下的一辆大车,命车夫折而向西,不回北京城去。那车夫有些迟疑,韦小宝取出十两银子,说道:“十两银子雇你三天,总够了罢?”车夫大喜,忙道:“十两银子雇一个月也够了。小的好好服侍公子爷,公子爷要行便行,要停便停。”
当晚停在北京西南廿余里一处小镇,在一家小客店歇宿。韦小宝抹身洗脚,没等到吃晚饭,便已倒在炕上睡着了。
次晨醒转,只觉头痛欲裂,双眼沉重,半天睁不开来,四肢更酸软无比,难以动弹,便如在梦魇中一般。他想张口呼叫,却叫不出声,一张眼,却见地下躺着三人,他大吃一惊,呆了半晌,定了定神,慢慢挣扎着坐起,只见炕前坐着一人,正笑吟吟的瞧着他。
韦小宝“啊”的一声。那人笑道:“这会儿才醒吗?”正是陶宫娥。
韦小宝这才宽心,说道:“陶姊姊,陶姑姑,那……那是怎么回事?”陶宫娥笑道:“你瞧瞧这三个是谁。”韦小宝爬下炕来,腿间只一软,便已跪倒,当即后仰坐地,伸手支撑,这才站起,见地下三人早已死了,却都不识,说道:“陶姑姑,是你救了我性命?”
陶宫娥笑道:“你到底叫我姊姊呢,还是姑姑?可别没上没下的乱叫。”韦小宝笑道:“你是姑姑,陶姑姑!”陶宫娥微笑道:“你一个人行路,以后饮食可得小心些,若是跟那八只手的老猴儿在一起,决不能上了这当。”韦小宝道:“我昨晚给人下了蒙汗药?”陶宫娥道:“差不多罢。”
韦小宝想了想,说道:“多半茶里有古怪,喝上去有点酸味,又有些甜甜的。”心想:“我自己身上带着一大包蒙汗药,却去吃人家的蒙汗药。他妈的,我这次不尝尝蒙汗药的滋味,又怎知是酸酸甜甜的?”问道:“这是黑店?”陶宫娥道:“这客店本来是白的,你住进来之后,就变黑了。”韦小宝仍然头痛欲裂,伸手按住额头道:“这个我可不懂了。”
陶宫娥道:“你住店后不久,就有人进来,绑住了店主夫妇跟店小二,将这间白店改了黑店。一名贼人剥下店小二的衣服穿了,在茶壶里撒了一把药粉,送进来给你。我见你正在换衣服,想等你换好衣服之后,再出声示警,不料你又除了衣衫抹身。等我过了一会再来看你,你早已倒了茶喝过了。幸亏这只是蒙汗药,不是毒药。”
韦小宝登时满脸通红,昨晚自己抹身之时,曾想象如果方怡当真做了自己老婆,紧紧抱着她,是怎么一股滋味,当时情思荡漾,情状不堪。陶宫娥年纪虽已不小,毕竟是女子,隔窗见到如此丑态,自然不能多看。
陶宫娥道:“昨日我跟你分手,回到宫里,但见内外平静无事,并没为太后发丧。我自是十分奇怪,匆匆改装之后,到慈宁宫外察看,见一切如常,原来太后并没死。这一下可不对了。我本想太后一死,咱二人仍可在宫中混下去,昨晚这一刀既然没刺死她,那就非得立即出宫不可,还得赶来通知你,免得你撞进宫来,自己送死。”
韦小宝假作惊异,大声道:“啊,原来老婊子没死,那可糟糕。”心下微感惭愧:“昨日匆忙之间,忘了提起,我以为你早知道了。”
陶宫娥道:“我刚转身,见有三名侍卫从慈宁宫里出来,形迹鬼鬼祟祟,心想多半是太后差他们去捉拿我的,但见他们并不是朝我的住处走去,当时也没功夫理会,回到住处收拾收拾,又改了装,从御膳房侧门溜出宫来。”
韦小宝微笑道:“原来姑姑装成了御膳房的苏拉。”御膳房用的苏拉杂役最多,劈柴、抬煤、杀鸡、洗菜、烧火、洗锅等等杂务,均由苏拉充当,这些人在御膳房畔出入,极少有人留意。
陶宫娥道:“我一出宫,便见到那三名侍卫,已然改了装束,背负包袱,各牵马匹,显然是有远行。”韦小宝“啊”了一声,伸左足向一具死尸踢了一脚,道:“便是这三位开黑店的朋友了?”陶宫娥微笑道:“那可得多谢这三位朋友,若不是他们引路,我怎又找得到你?谁料得到你会绕道向西?他们出城西门,一路上打听,可见到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单身上道,果然是奉太后之命拿你。傍晚时分,他们查到了这里,我也就跟到了这里。”
韦小宝心下感激,道:“若不是姑姑相救,此刻我连阎罗王的问话也答不上来啦。他问:‘韦小宝,你怎么死的?’我只好说:‘回大王,胡里胡涂,莫名其妙!’”
陶宫娥在深宫住了数十年,平时极少和人说话,听韦小宝说话有趣,笑道:“这孩子!阎罗王定说:‘拉下去打!’”韦小宝笑道:“可不是么?阎罗老爷胡子一翘,喝道:‘活着胡里胡涂,莫名其妙,也就罢了,怎么死了也胡里胡涂?我这里倘若都是胡涂鬼,我岂不变成胡涂阎罗王?’”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韦小宝问道:“姑姑,后来怎样?”
陶宫娥道:“我听他们在灶下低声商议,一人说:‘太后圣谕,这小鬼能活捉最好,否则就一刀杀了,可是他身上携带的东西,尽数得带回去呈缴,一件也不许短少。’另一人道:‘这小鬼胆敢偷盗太后日日念诵的佛经,当真活得不耐烦了,难怪太后生气。太后吩咐,最要紧的就是那几部佛经。’小兄弟,你当真拿了太后的佛经么?是你们总舵主叫你拿的,是不是?”说着目不转瞬的凝视着他。
韦小宝突然明白:“是了,她在太后房中找寻的,正是这几部《四十二章经》。”脸上装作迷惘一片,说道:“什么佛经?我们总舵主不拜菩萨。我从来没见他念过什么经。”
陶宫娥武功虽高,但自幼便在禁宫,于人情世故所知极少。两人虽然同在皇宫,韦小宝日日和皇帝、太后、王公、大官、侍卫、太监见面,时时刻刻在阴谋奸诈之间打滚,练得机伶无比,周身是刀;陶宫娥却只和两名老宫女相伴,一年之间也难得说上几十句话,此外什么人也不见。两人机智狡狯之间的相差,比之武功间的差距尤远。她见韦小宝天真烂漫,心想:“我刚救了他性命,他心中对我感激之极,小孩子又会说什么假话?何况我已亲自查过他的包袱?”点了点头,道:“我见他们打开你的包袱细查,见到许多珠宝,又有几十万两银子的银票,好生眼红,商量着如何分赃。我听着生气,便进来一起都料理了。”
韦小宝骂道:“他妈的,原来太后这老婊子知道我有钱,派了侍卫来谋财害命。又下蒙汗药,又开黑店,这老婊子净干下三滥的勾当,真不是东西。”
陶宫娥道:“那倒不是的。太后要的只是佛经,不是珠宝银子。那几部佛经事关重大,我想会不会你交了给徐天川和那两位姑娘,带到石家庄去收藏?心想敌人已除,就让你多休息一会。当下骑了马向南赶去,在一家客店外找到了他们的大车,本想悄悄的查上一查,可是这位‘八臂猿猴’机警之至,我一踏上屋顶,他就知道了,说不得,只好再动一次手。”
韦小宝道:“他不是你对手。”
陶宫娥道:“我本不想得罪你们天地会,可是没法子。我将他点倒后,说了许多道歉的话,请他别生气。小兄弟,下次你见到他,再转言几句,说我实在是出于无奈。我在他三人的行李之中查了一遍,连那辆大车也拆开来查过了,什么也没查到,便解开了他们穴道。赶着骑马回来。”韦小宝道:“原来我胡里胡涂、莫名其妙之时,你却去办了这许多事。陶姑姑,你怎么知道我是天地会的?”陶宫娥微笑道:“我给你们赶了这半天车,怎会听不到你们说话?你小小年纪便做了青木堂香主,这在天地会中是挺大的职份,是不是?”
韦小宝甚是得意,笑道:“也不算小了。”
陶宫娥沉吟半晌,问道:“你跟随皇帝多时,可曾听到他说起过甚么佛经的事?”
韦小宝道:“说起过的。太后和皇上好像挺看重这些劳什子的佛经。其实他妈的有甚么用?太后做人这样坏,就算一天念一万遍阿弥陀佛,菩萨也不会保佑……”陶宫娥不等他说完,忙问:“他们说些甚么?”韦小宝道:“皇上派我跟索额图大人到鳌拜府里查抄,叮嘱我一定要抄到两部四甚么经,好像有个‘二’字,又有个‘十’字的。”
陶宫娥脸上露十分兴奋之情,道:“对,对!是《四十二章经》,你抄到了没有?”
韦小宝道:“我瞎字不识,知道他什么《四十二章经》,五十三章经?后来索大人找到了,我拿去交给太后。她欢喜得很,赏了我许多糖果糕饼,他妈的,老婊子真小气,不给金子银子,当我小孩子哄,只给我糖果糕饼。早知她这样坏,那两部经书我早丢在御膳房灶里,当柴烧了……”
陶宫娥忙道:“烧不得,烧不得!”韦小宝笑道:“我也知烧不得,皇上一问索大人,西洋镜就拆穿了。”陶宫娥沉吟道:“这样说来,太后手里至少有两部《四十二章经》?”韦小宝道:“恐怕有四部。”陶宫娥道:“有四部?你……你怎么知道?”韦小宝道:“前天晚上我躲在她床底下,听她跟那个男扮女装的宫女说起,她本来就有一部,从鳌拜家里抄去了两部,她又差御前侍卫副总管瑞栋,在一个什么旗主府中又去取了一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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