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记(三联版)(精校)第13部分在线阅读
索额图听他说完,两人对拜了八拜,一起站起身来,哈哈大笑。索额图笑道:“兄弟,你我已是拜把子的弟兄,那比亲兄弟还要亲热十倍。今后要哥哥帮你做什么事,尽管开口,不用客气。”韦小宝笑道:“那还用说?我自出娘肚子以来,就不懂‘客气’二字是什么意思。大哥,什么叫做‘客气’?”两人又相对大笑。
索额图道:“兄弟,咱二人拜把子这回事,可不能跟旁人说,免得旁人防着咱们。照朝廷规矩,我们做外臣的,可不能跟你兄弟做内官的太过亲热。咱们只要自己心里有数,也就是了。”韦小宝道:“对,对!哑子吃馄饨,心里有数。”
索额图见他精乖伶俐,点头知尾,更是欢喜,说道:“兄弟,在旁人面前,我还是叫你桂公公,你就叫我索大人。过几天你到我家里来,做哥哥的陪你喝酒听戏,咱兄弟俩好好的乐一下子。”
韦小宝大喜,他酒是不大会喝,“听戏”两字一入耳中,可比什么都喜欢,拍手笑道:“妙极,妙极!我最爱听戏。你说是哪一天?”扬州盐商起居豪奢,每逢娶妇嫁女、生子做寿,往往连做几日戏。韦小宝碰到这些日子,自然是在戏台前钻进钻出的赶热闹、看白戏。人家是喜庆好日子,也不会认真对付他这等小无赖,往往还请他吃一碗饭,饭上高高的堆上几块大肉。至于迎神赛会,更有许多不同班子唱戏。一提到“听戏”两字,当真心花怒放。
索额图道:“兄弟既然喜欢,我时时请你。只要那一天兄弟有空,你尽管吩咐好了。”韦小宝道:“就是明天怎样?”索额图道:“好极!明天酉时,我在宫门外等你。”韦小宝道:“我出宫来不打紧吗?”索额图道:“当然不打紧。白天你侍候皇上,一到傍晚,谁也管不着你了。你已升为首领太监,在皇上跟前大红大紫,又有谁敢来管你?”
韦小宝笑逐颜开,本想明天就溜出皇宫,再也不回宫去了,但听索额图这么说,自己身分不同,可以自由出入皇宫,倒也不忙便溜,笑道:“好,一言为定,咱哥儿俩有福同享,有戏同听。”索额图拉着他手,道:“咱们这就到鳌拜房中挑宝贝去。”
两人回到鳌拜房中,索额图仔细察看地洞中取出来的诸般物事,问道:“兄弟,你爱哪些?”韦小宝道:“什么东西最贵重,我可不懂了,你给我挑挑。”索额图道:“好!”拿起两串明珠,一只翡翠雕成的玉马,道:“这两件珠宝值钱得很。兄弟要了罢。”
韦小宝道:“好!”将明珠和玉马揣入了怀里,顺手拿起一柄匕首,只觉极是沉重,那匕首连柄不过一尺二寸,套在鲨鱼皮的套子之中,份量竟和寻常的长刀长剑无异。韦小宝左手握住剑柄,拔了出来,只觉一股寒气扑面而至,鼻中一酸,“阿乞”一声,打了个喷嚏,再看那匕首时,剑身如墨,半点光泽也没有。他本来以为鳌拜既将这匕首珍而重之的放在藏宝库中,定是一柄宝刃,哪知模样竟如此难看,便和木刀相似。他微感失望,随手往旁边一抛,却听得嗤的一声轻响,匕首插入地板,直没至柄。
韦小宝和索额图都“咦”的一声,颇为惊异。韦小宝随手这么一抛,丝毫没使劲力,料不到匕首竟会自行插入地板,而刃锋之利更是匪夷所思,竟如是插入烂泥一般。韦小宝俯身拔起匕首,说道:“这把短剑倒有些奇怪。”
索额图见多识广,道:“看来这是柄宝剑,咱们来试试。”从墙壁上摘下一柄马刀,拔出鞘来,横持手中,说道:“兄弟,你用短剑往这马刀上砍一下。”
韦小宝提起匕首,往马刀上斩落,擦的一声,那马刀应手断为两截。
两人不约而同的叫道:“好!”这匕首是世所罕见的宝剑,自无疑义,奇的是斩断马刀竟如砍削木材,全无金属碰撞的铿锵声音。
索额图笑道:“恭贺兄弟,得了这样一柄宝剑,鳌拜家中的宝物,自以此剑为首。”韦小宝甚是喜欢,道:“大哥,你如果要,让给你好了。”索额图连连摇手,道:“你哥哥出身是武官,以后做文官,不做武官啦。这柄宝剑,还是兄弟拿着去玩儿的好。”
韦小宝将匕首插回剑鞘,系在衣带之上。索额图笑道:“兄弟,这剑很短,还是放在靴筒子里好啦,免得入宫时给人看见。”清宫的规矩,若非当值的带刀侍卫,入宫时不许携带武器。韦小宝道:“是!”将匕首收入靴中。以他这等大红人,出入宫门,侍卫自也不会再搜他身上有无携带违禁物事。
韦小宝得了这柄匕首,其他宝物再也不放在眼里,过了一会,忍不住又拔出匕首,在墙壁上取下一根铁矛,擦的一声,将铁矛斩为两截。他顺手挥割,室中诸般坚牢物品无不应手而破。他用匕首尖在檀木桌面上画了只乌龟,刚刚画完,拍的一声响,一只檀木乌龟从桌面上掉了下来,桌子正中却空了一个乌龟形的空洞。韦小宝叫道:“鳌拜老兄,您老人家好,哈哈!”
索额图却用心查点藏宝库中的其他物事。只见珍宝堆中有件黑黝黝的背心,提了起来,入手甚轻,衣质柔软异常,非丝非毛,不知是什么质料。他一意要讨好韦小宝,说道:“兄弟,这件背心穿在身上一定很暖,你除下外衣,穿了去罢。”韦小宝道:“这又是什么宝贝了?”索额图道:“我也识它不得,你穿上罢!”韦小宝道:“我穿着太大。”索额图道:“衣服软得很,稍为大一些,打一个褶,就可以了。”
韦小宝接了过来,入手甚是轻软,想起去年求母亲做件丝棉袄,母亲张罗几天,没筹到钱,终于没做成,这件背心似乎也不比丝棉袄差了,就只颜色太不光鲜,心想:“好,将来我穿回扬州,去给娘瞧瞧。”于是除下外衫,将背心穿了,再将外衣罩在上面,那背心尺寸大了些,好在又软又薄,也没什么不便。
索额图清理了鳌拜的宝藏,命手下人进来,看了鳌拜家财的初步清单,不由得伸了伸舌头,说道:“鳌拜这厮倒真会搜刮,他家产比我所料想的多了一倍还不止。”
他挥手命下属出去,对韦小宝道:“兄弟,他们汉人有句话说:‘千里为官只为财。’这次皇恩浩荡,皇上派了咱哥儿俩这个差使,原是挑咱们发一笔横财来着。这张清单吗,待会我得去修改修改。二百多万两银子,你说该报多少才是?”
韦小宝道:“那我可不懂了,一切凭大哥作主便是。”
索额图笑了笑,道:“单子上开列的,一共是二百三十五万三千四百一十八两。那个零头仍是照旧,咱们给抹去个‘一’字,戏法一变,变成一百三十五万三千四百一十八两。那个‘一’字呢,咱哥儿俩就二一添作五如何?”韦小宝吃了一惊,道:“你……你说……”索额图笑道:“兄弟嫌不够么?”韦小宝道:“不,不!我……我是不大明白。”索额图道:“我说把那一百万两银子,咱哥儿俩拿来平分了,每人五十万两。兄弟要是嫌少,咱们再计议计议。”
韦小宝脸色都变了,他在扬州妓院中之时,手边只须有一二两银子,便如是发了横财一般,在皇宫之中和人赌钱,进出大了,那也只是几十两以至一二百两银子的事,突然听到一分便分到五十万两,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索额图适才不住将珍宝塞在他的手里,原是要堵住他的嘴,要他在皇帝面前不提鳌拜财产的真相。否则的话,只要他在皇上跟前稍露口风,不但自己吞下的赃款要尽数吐出,断送了一生前程,势必还落个大大的罪名。他见韦小宝脸色有异,忙道:“兄弟要怎么办,我都听你的主意便是。”
韦小宝舒了口气,说道:“我说过一切凭大哥作主的。只是分给我五十万……五十万两银子,未免……未免那个……太……太多了。”
索额图如释重负,哈哈大笑,道:“不多,不多,一点儿不多。这样罢,这里所有办事的人,大家都得些好处,做哥哥的五十万两银子之中,拿五万两出来,给底下人大家分分。兄弟也拿五万两出来,宫里的妃子、管事太监他们面上,每个人都有点甜头。这样一来,就谁也没闲话说了。”韦小宝愁道:“好是好。我可不知怎么分法。”索额图道:“这些事情,由做哥哥的一手包办便是,包管你面面俱到,谁也得罪不了,人人都会说桂公公年纪轻轻,办事可真够朋友。钱是拿来使的,你我今后一帆风顺,依靠旁人的地方可多着呢。”韦小宝道:“是,是!”
索额图又道:“这一百万两银子呢,鳌拜家里也没这么多现钱,咱们得尽快变卖他的产业,一切做得干手净脚,别让人拿住了把柄。兄弟你在宫里,这许多金元宝、银元宝也没地方存放,是不是?”
韦小宝陡然间发了四十五万两银子横财,一时头晕脑胀,不知如何是好,不论索额图说什么,都只有回答:“是,是!”
索额图笑道:“过得几天,我叫几家金铺打了金票银票,都是一百两一张、五十两一张的。兄弟放在身边,什么时候要使,到金铺去兑成金银便是,又方便,又稳妥。除非有人来摸你的口袋,否则谁也不知你兄弟小小年纪,竟是咱们北京城里的一位大财主呢,哈哈,哈哈!”
韦小宝跟着打了几个哈哈,心想:“真的我有四十五万两银子?真的四十五万两?”
又想:“我有了四十五万两银子,怎样花法?他妈的天天吃蹄膀、红烧全鸡,一生一世也吃不完这四十五万两银子。辣块妈妈的,老子到扬州去开十家妓院,家家比丽春院漂亮十倍。”他自幼“心怀大志”,将来发达之后,要开一家比丽春院更大更豪华的妓院,扬眉吐气,莫此为甚。他和丽春院的老鸨吵架,往往便说:“辣块妈妈的,你开一家丽春院有什么了不起?老子过得几年发了财,在你对面开家丽夏院、左边开家丽秋院、右边开家丽冬院,抢光你的生意。嫖客一个也不上门,教你喝西北风。”想到妓院一开便是十家,手面之阔,扬州人士无不刮目相看,不由得心花怒放。
索额图哪猜得到他心中的大计,说道:“兄弟,皇上吩咐了,苏克萨哈的家产,给鳌拜霸占去了的,要清查出来还给苏克萨哈的子孙。咱们就检六七万两银子,去赏给苏家。这是皇上的恩典,苏家只有感激涕零,又怎敢争多嫌少了?再说,要是给苏家银子太多,倒显得苏克萨哈生前是个赃官,他子孙的脸面也不光彩,是不是?”韦小宝道:“是,是。”心道:“你我哥儿俩可都不是清官罢?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光彩哪!”
索额图道:“皇太后和皇上指明要这两部佛经,这是头等大事,咱们这就先给送了去。鳌拜的财产,慢慢清点不迟。”韦小宝点头称是。索额图当下取过两块锦缎,将两只玉匣包好了,两人分别捧了,来到皇宫去见康熙。
康熙见他们办妥了太后交下来的差事,甚感欣喜,便叫韦小宝捧了跟在身后,亲自送到太后宫中。索额图不能入宫,告退后又去清理鳌拜的家产。
康熙在路上问道:“鳌拜这厮家里有多少财产?”
韦小宝道:“索大人初步查点,他说一共有一百三十五万三千四百一十八两银子。”他将这数字说成是索额图点出来的,将来万一给皇帝查明真相,也好有个推诿抵赖的余地。
这等营私舞弊、偷鸡摸狗的勾当,韦小宝算得是天赋奇才。他五岁那一年上,一个妓女给他五文钱,叫他到街上买几个桃子,他落下一文买糖吃了,用四文钱买了桃子交给那个妓女,那妓女居然并未发觉,还赏了他一个桃子。在韦小宝看来,银钱过手而沾些油水,原是天经地义之事,只不过如果给人查到,却总得有些理由来胡赖一番。这是他头上挨了不少爆栗、屁股上给人踢过无数大脚,因而得来的宝贵经验。
康熙哼了一声,道:“这混蛋!搜刮了这许多民脂民膏!一百三十几万两,嘿嘿,可了不起。”韦小宝心下暗喜:“还有个‘一’字,已给二一添作五了。”说话之间,已到了太后的慈宁宫。
太后听说两部经书均已取到,甚是欢喜,伸手从康熙手中接了过来,打开锦缎玉匣,见到书函后更是笑容满面,说道:“小桂子,你办事可能干得很哪!”
韦小宝跪下请安,道:“那是托赖太后和皇上的洪福。”
太后向着身边一个小宫女道:“蕊初,你带小桂子到后边屋里,拿些蜜饯果子,赏给他吃。”那名叫蕊初的小宫女约莫十三四岁年纪,容貌秀丽,微笑应道:“是!”韦小宝又请安道:“谢太后赏,谢皇上赏。”康熙道:“小桂子,你吃完果子,自行回去罢,我在这里陪太后用膳,不用你侍候啦。”
韦小宝答应了,跟着蕊初走进内堂,来到一间小小厢房。
蕊初打开一具纱橱,橱中放着几十种糕饼糖果,笑道:“你叫小桂子,先吃些桂花松子糖罢。”说着取出一盒松子糖来,松子香和桂花香混在一起,闻着极是受用。
韦小宝笑道:“姊姊也吃些。”蕊初道:“太后赏给你吃的,又没赏给我吃,咱们做奴才的怎能偷吃?”韦小宝笑道:“悄悄吃些,又没人瞧见,打什么紧?”蕊初脸上一红,摇了摇头,微笑道:“我不吃。”
韦小宝道:“我一个人吃,你站着旁边瞧着,可不成话。”蕊初微笑道:“这是你的福气。我是服侍太后的,连皇上也不服侍,今日却来服侍你吃糖果糕饼。”韦小宝见她巧笑嫣然,也笑道:“我是服侍皇上的,也来服侍你吃些糖果糕饼,那就两不吃亏。”蕊初格的一笑,随即伸手按住了嘴巴,微笑道:“快些吃罢,太后要是知道我跟你在这里说笑话,可要生气呢。”
韦小宝在扬州之时,丽春院中莺莺燕燕,见来见去的都是女人,进了皇宫之后,今日还是第一次和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作伴,甚感快慰,灵机一动,道:“这样罢!我把糖果糕饼拿了回去,你服侍完太后之后,便出来和我一起吃。”蕊初脸上又是微微一红,道:“不成的,等我服侍完太后,已是深夜了。”韦小宝道:“深夜有什么打紧?你在哪里等我?”
蕊初在太后身畔服侍,其余宫女都比她年纪大,平时说话并不投机,见韦小宝定要伴她吃糖果,其意甚诚,不禁有些心动。韦小宝道:“在外边的花园里好不好?半夜三更的,没人知道。”蕊初犹豫着点了点头。
韦小宝大喜,道:“好,一言为定。快给我蜜饯果儿,你拣自己爱吃的就多拿些。”蕊初微笑道:“又不是我一个儿吃,你自己爱吃什么?”韦小宝道:“姊姊爱吃什么,我都爱吃。”蕊初听他嘴甜,十分欢喜,当下拣了十几种蜜饯果子、糖果糕饼,装在一只纸盒里。韦小宝低声道:“今晚三更,在花园的亭子里等你。”蕊初点了点头,低声道:“可要小心了。”韦小宝道:“你也小心。”
他拿了纸盒,兴冲冲的回到住处。他本来和假装小玄子的皇帝玩得极为有兴,真相揭露之后,再也不能跟他玩了。这几日在皇宫之中,人人对他大为奉承,虽觉得意,却无玩耍之乐。此刻约了一个小宫女半夜中相会,好玩之中带着三分危险,觉得最是有趣不过。他毕竟年纪尚小,虽然从小在妓院中长大,于男女情爱之事,只见得极多,自己却似懂非懂。
第六回
可知今日怜才意
即是当时种树心
海老公问起今日做了什么事,韦小宝说了到鳌拜家中抄家,至于吞没珍宝、金银、匕首等事,自然绝口不提,最后道:“太后命我到鳌拜家里拿两部《四十二章经》……”海老公突然站起,问道:“鳌拜家有两部《四十二章经》?”韦小宝道:“是啊。是太后和皇上吩咐去取的,否则的话,我拿来给了你,别人也未必知道。”
海老公脸色阴沉,哼了一声,冷冷的道:“落入了太后手里啦,很好,很好!”
待会厨房中送了饭来,海老公只吃了小半碗便不吃了,翻着一双无神的白眼,仰起了头只是想心事。
韦小宝吃完饭,心想我先睡一会,到三更时分再去和那小宫女说话玩儿,见海老公呆呆的坐着不动,便和衣上床而睡。
他迷迷糊糊的睡了一会,悄悄起身,把那盒蜜饯糕饼揣在怀里,生怕惊醒海老公,慢慢一步步的蹑足而出,走到门边,轻轻拔开了门闩,再轻轻打开了一扇门,突然听得海老公问道:“小桂子,你去哪里?”
韦小宝一惊,说道:“我……我小便去。”海老公道:“干么不在屋里小便?”韦小宝道:“我睡不着,到花园里走走。”生怕海老公阻拦,也不多说,拔步往外便走,左足刚踏出一步,只觉后领一紧,已给海老公抓住,提了回来。
韦小宝“啊”的一声,尖叫了出来,当下便有个念头:“糟糕,糟糕,老乌龟知道我要去见那小宫女,不许我去。”念头还未转完,已给海老公摔在床上。
韦小宝笑道:“公公,你试我武功么?好几天没教我功夫了,这一抓是什么招式?”
海老公哼了一声,道:“这叫做‘瓮中抓鳖’,手到擒来。鳖便是甲鱼,捉你这只小甲鱼。”韦小宝心道:“老甲鱼捉小甲鱼!”可是毕竟不敢说出口,眼珠骨溜溜的乱转,寻思脱身之计。
海老公坐在他床沿上,轻轻的道:“你胆大心细,聪明伶俐,学武虽然不肯踏实,但如果由我来好好琢磨琢磨,也可以算得是可造之材,可惜啊可惜。”
韦小宝问道:“公公,可惜什么?”
海老公不答,只叹了口气,过了半晌,说道:“你的京片子学得也差不多了。几个月之前,倘若就会说这样的话,不带丝毫扬州腔调,倒也不容易发觉。”
韦小宝大吃一惊,霎时之间全身寒毛直竖,忍不住身子发抖,牙关轻轻相击,强笑道:“公公,你……你今儿晚上的说话,真是……嘻嘻……真是奇怪。”
海老公又叹了口气,问道:“孩子,你今年几岁啦?”韦小宝听他语气甚和,惊惧之情渐减,道:“我……我是十四岁罢。”海老公道:“十三岁就十三岁,十四岁就十四岁,为什么是‘十四岁罢?’”韦小宝道:“我妈妈也记不大清楚,我自己可不知道。”这一句倒是真话,他妈妈胡里胡涂,小宝到底几岁,向来说不大准。
海老公点了点头,咳嗽了几声,道:“前几年练功夫,练得走了火,惹上了这咳嗽的毛病,越咳越厉害,近年来自己知道是不大成的了。”韦小宝道:“我……我觉得你近来……近来咳得好了些。”海老公摇头道:“好什么?一点也没好。我胸口痛得好厉害,你又怎知道?”韦小宝道:“现下怎样?要不要我拿些药给你吃?”海老公叹道:“眼睛瞧不见,药是不能乱服的了。”韦小宝大气也不敢透,不知他说这些话是什么用意。
海老公又道:“你机缘挺好,巴结上了皇上,本来嘛,也可以有一番大大的作为。你没净身,我给你净了也不打紧,只不过,唉,迟了,迟了。”
韦小宝不懂“净身”是什么意思,只觉他今晚说话的语气说不出的古怪,轻声道:“公公,很晚了,你这就睡罢。”海老公道:“睡罢,睡罢!唉,睡觉的时候以后可多着呢,朝也睡,晚也睡,睡着了永远不醒。孩子,一个人老是睡觉,不用起身,不会心口痛,不会咳嗽得难过,那不是挺美么?”韦小宝吓得不敢作声。
海老公道:“孩子,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这平平淡淡一句问话,韦小宝却难以回答。他可不知那死了的小桂子家中有些什么人,胡乱回答,多半立时便露出马脚,但又不能不答,只盼海老公本来不知小桂子家中底细,才这样问,便道:“我家里只有个老娘,其余的人,这些年来,唉,那也不用提了。”话中拖上这样个尾巴,倘若小桂子还有父兄姊弟,就不妨用“那也不用提了”这六字来推搪。
海老公道:“只有个老娘,你们福建话,叫娘是叫什么的?”
韦小宝又是一惊:“什么福建话?莫非小桂子是福建人?他说我以前的说话中有扬州腔调,恐怕……恐怕……那么他眼睛给我弄瞎这回事,他知不知道?”刹那之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含含糊糊的道:“这个……这个……你问这个干么?”
海老公又叹了口气,说道:“你年纪小小,就这样坏,嘿,到底是像你爹呢,还是像你妈?”韦小宝嘻嘻一笑,说道:“我是谁也不像。好是不大好,坏也不算挺坏。”
海老公咳了几声,道:“我是成年之后,才净身做太监的……”韦小宝暗暗叫苦:“原来做太监要净身,那就是割去小便的东西。他说知道我没净身,要是来给我净身,那可乖乖龙的东……”只听海老公续道:“我本来有个儿子,只可惜在八岁那年就死了。倘若活到今日,我的孙儿也该有你这般大了。那个姓茅的茅十八,不是你爹爹罢?”
韦小宝颤声道:“不……不是!辣块妈妈的,当……当然不是。”心中一急,扬州话冲口而出。
海老公道:“我也想不是的。倘若你是我儿子,失陷在皇宫之中,就算有天大危险,我也会来救你出去。”
韦小宝苦笑道:“就可惜我没你这个好爹爹。”
海老公道:“我教过你两套武功,第一套‘大擒拿手’,第二套‘大慈大悲千叶手’,这两套功夫,我都没教全,你自然也没学会,只学了这么一成半成,嘿嘿,嘿嘿。”韦小宝道:“是啊,你老人家最好将这两套功夫教得我学全了。你这样天下第一的武功,总算有个人传了下来,给你老人家扬名,那才成话。”
海老公摇头道:“‘天下第一’四个字,哪里敢当?世上武功高强的,可不知有多少。我这两套功夫,你这一生一世也来不及学得全了。”他顿了一顿,说道:“你吸一口气,摸到左边小腹,离开肚脐眼三寸之处,用力掀一掀,且看怎样?”
韦小宝依言摸到他所说之处,用力一掀,登时痛澈心肺,不由得“啊”的一声,大叫出来,霎时间满头大汗,不住喘气。近半个多月来,左边小腹偶然也隐隐作痛,只道吃坏了肚子,何况只痛得片刻,便即止歇,从来没放在心上,不料对准了一点用力掀落,竟会痛得这等厉害。
海老公阴恻恻的道:“很有趣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