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精校)第333部分在线阅读
但饶是如此,他们依然没有窃窃私语,没有出言反驳,没有像六部中的官员那样没个官样儿,虽然面色有些变幻,但依然用极强的控制力站得稳稳当当——陈萍萍一手调教出来的监察院,从根基与本质上讲,始终是这天下最铁打的一支密探队伍。
沐铁的发言完了,范闲站起身来,将双手负在身后,微笑说道:“有什么意见,这时候当面说出来。”
底下一片沉默。
监察院的普通密探,普通调查人员,与范闲这位天之骄子间的身份差距太大,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反驳什么。
范闲笑眯眯着引蛇出洞:“集思广益嘛。院长大人让我来一处,也是对各位同僚的器重,大家也知道本官忙碌,一般衙门请我去,我还懒得去咧。”
这话说了之后,庭间众吏的心情稍微放轻松了一些。传闻中这位提司大人笑里藏刀,不过此时还真没看出来,而且对方出身高贵,又是天下闻名的大才子,怎么会真的精通监察院这些阴秽事儿,此时暂且应了,日后再说,于是纷纷躬身行礼道:“谨遵提司大人令。”
范闲眉头微皱,有些不满意。
沐铁隔得近,看得见他眼中的那一丝寒冷,以为范闲是不满意下属们显得不是那么忠心,心头着急,赶紧对着站在前排的风儿使了个眼色。这人是他远房侄子,也姓沐。
沐风儿见到叔叔使眼色,以为是要自己站出来反对——可他哪里敢对堂堂提司大人说个不字!心里害怕不已,双腿连连颤抖,最后还是念及叔叔一直以来的恩德,将心一横,将牙一咬,站出队列后毫不含糊地行了一个礼,说道:“提司大人,虽说一处司职监察京中百官之职,但人情来往在所难免,谁家都会有亲戚,像卑职的大舅子,眼下就在行马监作事,如果我与他日常不来往,倒也可以,只是怕家中悍妻吵闹不休啊。”
这话看似俏皮,但场间竟没有人敢笑出声来,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沐风儿今天的胆子会这么大。
范闲心里高兴,面色却是阴沉一片,寒声斥道:“你当院中条例是坨狗屎,由你怎么糊脸上!细则中早说得清楚,三代以内亲眷经申报登记后,不在此列,你偏要这般说,莫不是有些什么不妥事?沐铁,将你这远房侄子拖下去,处规侍候着!”
沐铁叹了一声,拖着侄儿满脸哀怨地去挨板子了。范闲冷冷的目光扫了众人一圈,说道:“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众人知道他是以官威压人,但想不到密探之中也有硬颈之辈,站出来沉声行礼道:“提司大人,查案是我们应做之事,但若遇着贵人恐吓,如何?家中遇着官员刁难,如何?宫中的公公们发话,如何?”
场间一片沉默,一处办案,最怕的就是碰见与宫中有关系的官员,因为监察院再强势,也依然只是宫中养着的打手。
……
……
范闲满脸平静看着他,说道:“报我的名字。”
五个大字掷地有声,谁敢刁难恐吓你们,管他是大臣还是权贵,只管报我范闲的名字!如今的京都,范闲确实有底气说出这样的话,就算宫里那些人表面上在自己面前还要流露出几丝自矜,但若落到实处,只怕那些上了三品的官员权贵们,根本没有谁敢冒着得罪范闲的风险,来欺负他的属下。
左手握监察之权,右手握天下之钱,谁愿意得罪范闲?
范闲看着那个出列的官员,有些欣赏,在自己刻意打压沐铁之后,他还敢站出来说话,想着此节,他放缓了语速,柔声说道:“还有什么看法,一并提出来,我不加罪。”
那人其实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硬着头皮说道:“下属以为私人不受钱物,是理所应当之事,但以一处名义收些无妨,一方面与六部各司将关系搞好一些,将来查案也方便,另一方面这些钱物分散之后,也算是贴补一下。”
范闲看着院中众人,知道这些人也是心疼这些银钱,不由冷笑一声说道:“论起俸禄,你们比同级的朝官要多出三倍,虽然你们不如那些朝官一样有外水儿,但这本来就是建院之初高薪养廉的本意,有什么好抱怨的。”
一直站在他身后的苏文茂仗着与范提司相熟些,大着胆子说道:“监察院向来承受官员的反噬百姓的白眼,一处的处境又比较特殊,朝廷又不肯多些贴补,所以才……”
范闲摇了摇头,止住了他的说话,静静望着场间这些监察院的密探与吏员,等场间的气氛已经被压榨到寂静无比,才一字一句说道:
“不要问朝廷为你们做了什么,要问问自己为朝廷做了什么。”
苏文茂闻言一愣,稍加咀嚼,竟是大有深意,心头不禁涌起了一丝愧意,一丝敬佩,是啊,一处这些官员们在自己打算的时候,有没有想想朝廷建立监察院,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头前出来说话的那位官员,也愣在了原地,这么多年来监察院的教育熏陶,陈萍萍的训诫,让他似乎回到了最开始踏入监察院那时的精神状态,心头一热,握紧右拳喊道:
“一切为了庆国。”
“一切为了庆国!”这是场间所有人进入监察院的第一天就必须记住的宗旨。
范闲看着场下的情景,很欣慰地笑了起来,轻握右拳,心里说道:“一切为了生活。”
第十二章
新风馆
天空一片阴暗,整个京都都被笼罩在这种阴沉肃杀的气氛中,秋高气爽已经不见,那些连绵了三四天的寒冷雨水,不止冲刷着民宅上方瓦檐里的灰尘,将地面上的青石板道冲洗得干干净净,同时也带来了庆历五年秋天的第一道寒意。
范闲搓着手,坐在新风馆的二楼,目光透着窗外的层层雨帘,看着街对面的一处衙门。再往那边望过去一些,就是大理寺的衙门,两个衙门比较起来,一处这边要显得清静许多,但是进出的监察院官员面色沉稳,再不似当初的那种模样。
整风已经进行了一些天。当然,范闲并不认为仅仅靠喊几句口号,将条例重申一遍,就能把所有院吏的心思收拢回来,所以暗中的自纠自查与调查一直在进行。在无情地革除了一些人的职司,同时更加铁血地将有些官员送到七处受审之后,整个一处的风气终于得到了有力地扭转,精密如仪器一般的衙门终于开始有效地运转起来。
范闲没有习惯在一处坐堂,所以拒绝了沐铁腾出房间来的想法,而是直接在一处的对门,京中有名的新风馆二楼,包下了一个临街安静的房间,天天就是坐在这里吃些小食,打发一下时间,同时也可以保证,如果一处有事的话,自己可以马上反应过来。
他的身前桌上摆着一格蒸屉。约摸两个手掌大小的蒸屉里,放着独一个包子,由此可知这个包子满皮大馅十八个褶,个头也确实不小,白生生的面里透着股欲洋溢而出的鲜美油意,让人看着就有些眼馋。他对着包子轻轻吹了一口气,用筷子将包子褶汇聚成的龙眼拨开,露出里面的新油肉汤来。
范闲拿了一管麦秸,偏头问道:“喝不喝汤?”
“烫。”
范闲笑了笑,用筷子将那眼戳开,挑开里面被汤汁泡了许久已然入味的肉馅儿,用小碟子接着,放到自己身边那人的碗中,哄着说道:“大宝最乖,这汤烫,肉可不烫,不过还是要多吹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