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记(精校)第3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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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师傅的师傅呢?不会也是这样一套说辞吧?”易天行愈发觉着那位老祖宗有些古怪。
“不止我师祖,连我师祖的师祖也是如此说。倒仿佛这位老祖宗是从天地之始,便开始住在那间小茅屋里一般。”斌苦大师说道:“老祖宗性情有时顽劣、有时好笑、当然也有雷霆之怒时,不过更多的时候却是一个呆在茅屋里沉默不语。不过老祖宗对小和尚都是极好的,时常开些不伤大雅的小玩笑,甚至有时还会指点下小和尚修经文。这一来而去,小和尚们都会慢慢长大,然后成了主持、方丈,一代一代地传下来,自然对老祖宗是礼敬有加,敬若神佛。”
易天行想了想,皱眉道:“那建寺之初呢?白光和主峰这两兄弟集资建寺前,应该没有这位老人家,日后总该有些记载才对。”
“阿弥陀佛,竟是毫无记载,而且……传说白光、主峰二位先辈当年建寺似乎也与后山那位老祖宗有所干系,只是具体事由早已湮灭不可考。”
“我的娘哎,从顺治十五年到现在,那岂不是活了几百岁?”易天行啧啧称奇。
斌苦大师应道:“或许老祖宗已近神佛之体,正在修百年苦禅?不过弟子们也没谁敢去惊扰他老人家。”
“你们就任由这样一个千年不出的老怪物呆在自己寺里面?”
斌苦大师微微一笑道:“老祖宗已经成了本寺每日生活的一部分,也没有谁会觉得有什么特异,僧众们早就习惯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声音,多出来的玩笑话。”
“可为什么有一个金刚伏魔圈把这位老祖宗罩着?会不会是这个把他关住了?就像刚才把我挡在外面一样。”易天行眼珠子骨溜溜转着,不知道在想什么鬼主意。
斌苦大师正色肃然道:“小施主不可胡语!金刚伏魔圈乃是镇邪去妖至纯至正之法阵,小施主先前杀意太重,自然会被挡在外面,而老祖宗佛心淳正,一片天真烂漫,怎能与妖邪之物有半点瓜葛?”
易天行嘿嘿一笑,心想你们也不知道这老祖宗的模样,说不定归元寺里还真是关着个天底下最厉害的妖怪。
想到此节,他忽然盘腿坐着,以肘撑颌,说道:“真是个贪玩的白胡子老头吗?那我的朱雀儿子应该没事才对。对了大师,这位老祖宗法力高强是肯定的,那你前些天说什么上三天云云,又何必担心?还让我这样一个初哥来给你挡祸。”他看见斌苦欲解释什么,赶紧拦道:“出家人禁诳语,咱们也说直接些,你那些小算盘小子我也明白。”
斌苦大师一窘,半晌后方应道:“老祖宗身份何等尊贵?按辈份算,我们合寺弟子都可以当他灰孙子了,可不敢为了这事烦他老人家。再说这老祖宗性子又好强,如果知道我们连区区当世修士也奈何不了,只怕天天晚上我们都会睡不好觉——他性子上来了,甚至可以不眠不休在我们耳朵边上唱一晚上的小曲儿。”
“难道老人家性子这般强?既然如此,又怎会竟连阖寺僧众受辱也不出手?”
“从师祖爷那儿传下来,老祖宗为本寺出手也不过三次,均是面临灭寺之灾。一次是清道光年间省城巡抚强采湖中铁莲,与本寺争执起来,要锁拿本寺全体僧众入狱。就在绿营围寺时,老祖宗打了个喷嚏……”斌苦大师悠然回思,“……这一声哈啾,便震翻了寺外数十马匹,吓得巡抚大人从此多了遗尿的毛病,然后化为两道旋风直扑省城中心而去,沿路掀翻商铺若干,行人无数,才缓缓平息。一时间,归元寺内有神仙被省中百姓传的沸沸扬扬。此事被官府奏了上去,说本寺习妖法行反事,还好皇帝聪明,知道六合之外事,不可轻言,最终反是颁了枚御赐玉玺,了结此事,此后本寺匾牌便改成直书。”
易天行搓搓手,听的眉飞色舞,心想这老家伙还真是强到变态。他常常想着自己的身体已经足够,可哪想过一个喷嚏简直就像当今都还没研发出来的气象武器,不由大感佩服。
“性子好强!倒和自己有些相像。”易天行听着这般惊天动地的事迹,喜滋滋地想着,自己和这位厉害到不得了的人物似乎有这么一丝极勉强的相似处,聊可安慰,接着赶紧问道:“还有两次呢?”
斌苦大师忽然面露不忍之色,犹疑说道:“还有两次均是贫僧亲眼所见。老祖宗那两次杀人太多,场面太过惨烈,不便多言。只是教小施主得知,一次是在三八年十月底,另一次发生在六七年的七月末。”
易天行看的闲书多,记性好,自然知道这两个月里省城出了什么大事。三八年那次乃是日军在与国军一场血战后,突入省城;六七年,却是省城里两个造反派武斗正烈之时,他不由吸了口凉气道:“日本人和百万雄师可算是撞上煞星。”
斌苦大师摇头叹道:“世间乱离,这两场血肉横飞之事也不过是大时代惨艳浓妆上的一点血红罢了。”
易天行忽然皱眉想道:“这老祖宗天天呆在自己寺里,看着天下人受苦,也算不得什么好汉。”但他实在不想把这高人想成所谓“混俅”,于是自我开解道:“或许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出不了那青色结界吧。”一面想着,嘴上却未停问道:“那你把我拖进这淌浑水作甚?”
斌苦大师脸上窘态更甚,呐呐言道:“这个……当日小施主以九天玄火与本寺至宝天袈裟相抗,末了却被老祖宗一古脑收了去。若上三天的小公子前来讨要,本寺实在无法应付。而老祖宗似乎对小施主您格外青眼有加,因此本寺……这个,惭愧,惭愧。”
易天行一听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摇头叹道:“大师也是说笑,我与那位老祖宗也未曾谋过面,怎会得他青睐?”
“小施主可知当日斗法因何昏迷?”
“噢,这自然清楚,说到这儿我就是一肚子气。”易天行状作愤愤不平道:“你弄一法宝来对付我这无辜学生倒还罢了,末了我腹痛憋出屎主意,好不容易胡乱炼成了什么九天玄火,眼看可以将这天袈裟破掉,你们那老祖宗竟然以老欺小,为老不尊,亲自出手……噢,不对,是亲自出声将俺击倒,啧啧啧……”
“施主误会了。”斌苦大师合什正色道:“当日玄火离体,施主无力自保,险些丧命于天袈裟之下,却是老祖宗在千钧一发之刻,将施主救了下来。”
易天行调笑道:“你那时胡子眉毛被都冻成雪丝,整一个圣诞老人般,还能看见过程如何?”
斌苦见他不信,着急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须得信我。”
“不论如何,终归你们那位老祖宗以大欺小的罪名是逃不脱的。”易天行也自好奇那位高人为何救了自己,脸上却扮出鄙夷神色,“还说什么老祖宗身份尊贵,我看也不过就是个老不修。”
……
“你小子胆子不小。”一个声音在禅房里响了起来。
易天行正调侃斌苦老和尚来劲,下意识应了声:“你老子我天生贼大胆。”说完这句才发现事情不对——这声音听着耳熟,竟像是那老祖宗的!
可他发现了也来不及反应,只听着那声音嘿嘿笑了两声,他便惨惨地被禅房内空气一阵轻爆震地飞仆于地,然后又被生生抓到空中,手脚乱动着被一股力量重重地摔在墙上,震下梁上杂物若干,灰尘无数。
易天行被这股沛然莫御的力量震的是五脏六腑在体内绞成一团,好不难受,半跪在地上,发现嘴里全是灰,不由呸了两声,又干呕两声,咳了阵后仍是强颈骂道:“又来欺负凡夫俗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斌苦大师在旁边替他着急,对着空中打着圆场:“老祖宗,这小子嘴上缺德,不过人倒不坏,您就饶了他吧?”
易天行低着头暗自一乐,心想我不好意思求饶,老和尚替我求倒也不错,这一来便觉着斌苦老和尚满是皱纹的脸看着愈是亲近可爱了。
那老祖宗身在后山茅舍之中,声音却在易天行呆的禅房里响起。
那声音嘿嘿笑了两声,说道:“俺老……老……老家伙玩你耍子的。”
易天行面子已经摆了一次,哪里还敢再和这位神佛一般的老家伙犟嘴,嘿嘿一笑,学斌苦和尚的模样往空中胡乱揖一揖,涎着脸柔声道:“老公公,你何必和小子我一般见识。先前您将小子养的那雀儿拿去玩,玩了这久想来也该厌了,还是还给小子如何?”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在禅房内凫凫荡荡,宛若自天外无迹而至。
“还给你?天火流于外,心火焚于中,凭你小子的本事,只怕养不了几天,不是你被心火生生烧死,就是这小鸟无法控制天火,把这人间烧的个七零八落。小子,你还要吗?莫要调嘴,害了大事。”
易天行唬了一跳,哪里想到自己的宝贝儿子会给自己带来这大的麻烦,可委实又舍不得那个可爱的家伙,一人一鸟这些天“长相厮守”,感情日深,但毕竟是性命要紧,一时间诸多念头涌上心头,眉头紧锁,好生为难。“难道自己真要把小红鸟留在归元寺里养着?”想到要和小朱雀分离,易天行不由眼圈一红。
斌苦和尚在旁看着他可怜,也无它法,只得轻声颂着佛经。
“嘻嘻,你小子真不禁逗。”
这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老祖宗果然有一颗稚童之心。
随着这句话声音落地,易天行有些惊喜地发现从禅房门口慢悠悠地飞来了一只小红鸟,只是飞行的姿式还是有些笨拙,似是刚学会不久,摇摇晃晃、忽高忽低,它一面飞着,小脑袋还不时往后望去,像极了一个人正在害怕什么事物一样,看着可爱之极。
易天行喜地怪叫一声,冲上前去把小朱雀抱在怀里,欣喜之余细细察看它的羽身,发现一应完好——只是小小的头颅上面不知为何多出来了一小撮细细的白毛,不由大为疑惑。
第四十七章
缘份啊
易天行隐隐有些不安,用两根手指轻轻梳理着小朱雀顶上的那撮银白色的细毛,头也不敢抬,轻声问着身边的斌苦大师:“大师,怎么变白了?不会是被老祖宗拿着小家伙的脑袋在白灰墙上使劲擂的吧?”
斌苦大师哭笑不得道:“老祖宗虽然天真烂漫,童心未去,也不至于学黄口稚子做这那等乖张事。”他凑近前去一看,不料脸色倏地一变,显是震惊异常。
这时老祖宗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不识货的憨货。”
易天行实在是有些摸不准这位大人物的脾性,怕得罪他自己再吃苦,便按斌苦大师传授,装作没听到。他侧脸看着斌苦一脸震惊神情,纳闷道:“大师,这撮白毛有什么古怪?”
“天……天……天袈裟?”斌苦嘴唇抖着,忽而轻身跃出禅房,不数刻便来到了后山茅舍外。
易天行虽然也跟了去,但心悸那道淡青色光罩,所谓金刚伏魔圈,只肯远远地呆在湖边,一面轻轻抚弄着疲态尽显的小朱雀,一面侧耳听着斌苦大师在说什么。
“老祖宗,那朱雀额上一撮白毛究竟是何物?”斌苦大师颤抖着声音问道。
“苦脸小和尚,你不是认出来了吗?”
说完这句话,归元寺后园里便回复了安静,那个调笑中尤自带着天地不可测之威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斌苦大师终于长叹一口气,满脸颓容转身回来。
“出了什么事?”易天行有些好奇。
斌苦大师忽然定定看着他,又满脸不舍地看看他怀里的小朱雀,嘴里念念有辞,自言自语道:“断不能这样,本寺至宝,怎能在我手上流落寺外?……可……又有何法?老祖宗神通亲种,我们这等层次的修行之人怎能拔除……罢罢,一切皆是缘分。”
易天行听的茫然不知所以。
这位归元寺的主持忽而双掌合什,口中颂礼有声,片刻后面上回复平常,一片慈悲祥和之意笼罩全身。
他轻轻对着易天行施了一礼道:“施主得老祖宗护持,想来也是极大的缘份,还望施主日后行善施仁,不要污了朱雀炽火之羽,也莫令那雪裟沾尘才是。”
易天行眉头一皱,想了会儿忽然大惊道:“难道你是说……大师是说,小家伙额上这撮白毛竟是……?”
斌苦大师微微一笑道:“正是本寺至宝天袈裟,也不知老祖宗用了什么神通,竟幻作了朱雀神鸟额顶上的一撮白毛。”
易天行嘴张的大大的,活似一个仰首看天却被天上掉下来的大烧饼噎住了的可怜人。惊喜交集之余,却有些不解和隐惧,他心想,这种好事,来的未免也太陡了些吧?咱可没动过抢天袈裟的念头,那老祖宗送自己这份大礼,到底是什么意思?
斌苦大师见他神情,微笑说道:“苦海无边,佛门慈悲却只渡那有缘人。施主既然得老祖宗另相相看,便是一缘;施主与朱雀神鸟相生相谐,情义铭于内,这又是一缘;施主若是不与朱雀神鸟分开,便有丧命之虞,而若分开,却又是情难以堪。故而老祖宗用天袈裟化为白羽镇住朱雀天火,既能够不让施主与朱雀生生分离,又能护住施主与朱雀安危,得一圆善之果,这更是极大的缘份。”
易天行先前只知道天袈裟是个极厉害的宝贝,这时才明白原来天袈裟对自己和小红鸟的意义竟是如此之大,神念暗查己身,这才发现体内真元流动顺畅,体温正常,神清气明,全没有前些日子昏眩不安之感,再看小朱雀也是安安然地在自己怀里打着瞌睡,一如平常。他不由感佩莫名,说道:“小子哪里有这深厚的福缘,实在不敢受此宝物。”
斌苦大师失声笑道:“实在不知易施主亦有不好意思的时辰。”转而正色道:“施主却是误会了,老衲虽舍此圣物,却是上体天心,盼朱雀神兽能顺利成长,早日为这世上降下吉祥佛光,施主勿需客气。只是……施主虽然一身神通常人难及,上三天里也不过有顶端少几位高手能稍抗一二,只要几位门主和小公子不出手,应该无虞。但今后身携朱雀天袈裟两大异宝,做事行路,均得小心才是。”
易天行先前听这老僧讲过上三天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定要借天袈裟一用,这时回过神来,不由微微皱眉,想这不是给自己惹了个大麻烦吗?不过若没有天袈裟覆在小朱雀额顶,自己这一大一小还真抗不住那种吐鲁番高烧——罢罢罢,他想了想,还是只有在现实面前低头,厚着脸皮把小朱雀揣入怀里。
他知道佛门弟子讲个机缘,便也不再言谢,只是暗自琢磨着,这又欠了归元寺一个大人情,还不知日后怎样去还。即便归元寺真有慈悲心,帮自己瞒着身携天袈裟的事情,但若上三天那位厉害无比的小公子找归元寺麻烦,难道自己还好意思袖手旁观?
想到此节,他再看斌苦大师一脸慈悲肃穆的神情,不由怀疑起这位高僧的真正用心来。
易天行想到自己初涉社会,便先欠古老太爷,后欠斌苦老和尚,屁股后面拖了一串算不清的烂帐,不由在心底恨恨暗骂道:“姜是老的辣,丝瓜是老的韧,枣子是老的绵,核桃是老的硬,这人……果然是老的最辣最韧最绵最硬……最奸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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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天行当夜留在了归元寺禅房中,他抱着小红鸟,细细研究着它额上那撮白毛,只觉着触手冰凉,但却不知如何施法。想到这节没弄清楚可不得了,他半夜溜到斌苦大师禅房内,唠唠叨叨问了半宿才弄明白天袈裟的妙用之道,只是把个老和尚整的是精神委靡。
第二日清晨,易天行在后园茅舍外叩了两个头,谢过老祖宗救命救雀之恩。
他本来还想进去看看那老祖宗是什么模样,心里还有偌大的几个疑问想请教,加上受古老太爷之托,光在外面叩头似乎不大好,总要亲自面见那人,叙叙三十年代旧事才合式。但斌苦大师只是笑而不允,老祖宗也不知是不是又找到什么新鲜玩意儿,不再说话。易天行只好悻悻作罢,心里刚生起哪一天偷偷溜进去看看的念头,却又忽然想起那个坚若金刚的青色结界,还是吐了吐舌头,放弃了这个诱人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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