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教大明(校对)第536部分在线阅读
“是《天体运行论》,弟看着这本书的内容虽然奇诡,但用算学推演,过程还算缜密,不是完全的胡说八道……”
“还不是胡说?”袁可立愤然道:“天生万物,道法自然,一切缘于道而来,象这厮书中胡说,什么日心说,宇宙年,荒谬不堪,简直不忍细读!”
袁可立的愤慨其实情有可原,他是坚定地道家信徒,虽然年纪不大,但在道家已经浸淫多年,对道书颇有研究,袁家也是有名的道教世家,当然,这道并不是民间那种装神弄鬼,朝堂上假作天师的道,而是老庄之道,也是魏晋时很流行的哲学思潮,袁可立信道,在士大夫眼里虽然小有不妥,不过算不上离经叛道,在理学大兴之前,整个唐朝和宋朝前期,仰道谈玄的人可是并不少。
“哦?”顾宪成微微摇头,听着袁可立说的几点,确实感觉荒谬,不过他并没有太愤怒的感觉,只是向高攀龙笑道:“请把书拿来一观。”
“好,便是这一本了。”
高攀龙已经深悔今日之事,他只是偶得此书,感觉还算有些趣味,拿出来打趣袁可立这个笃信的道教徒,以为顽乐罢了。他知道顾宪成的性子,较起真来,怕是比袁可立要厉害得多,但此时亦不能不给,只得将已经收到怀里的书又掏了出来。
“这书皮怎么这么硬?”
顾宪成接了书,就是大为皱眉。
他是最爱书的,但眼前这书却是叫他爱不起来,皮面很硬,也太宽了一些,总之就是怪里怪气,以前从未见过这样形制的书籍。
“这面皮好象是牛皮制的。”
“荒唐!”
顾宪成又是一摇头,皱眉打开书来看。书页果然也是和以前不同,字很大,印的也很柔顺,看着就很舒服,雕版印涮的水平来说,肯定是走在时代最前列了。
最叫他不舒服的就是字是横排的,看着真是别扭万分,十分难受。
“为什么是横排字呢?”
“边上的扉页上说,横排排字更易阅读,看习惯了不吃力。”
高攀龙挠了挠头,没敢继续说下去。事实上他最近看了不少辽阳书局出版的书,当然不仅仅是天体运行论这一本,还有不少的书籍都是用的这种印涮排版,老实说他开初看着也不习惯,甚至是愤愤然,好象是吃饭被人夺了筷子一般的不畅意不舒服,但看得几本之后,确实感觉横排有横排的道理,现在他看多了横排,果然是看不惯竖排,但现在的奏疏公文和来往信函又全部是竖排的,平时在家看书消遣却是看横排,头脑里来回的倒腾,真的是叫这个进士老爷十分痛苦,好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后,他已经算是横竖都能适应了。
“不知道顾叔时能不能有这本事……”
在这种当口,高攀龙居然有闲心想这些,念头一至,自己都是吓了一跳。
“荒唐,荒唐,荒唐!”
顾宪成看了小半个时辰才放下书,脸色铁青,以拳击桌,怒骂道:“这是什么混帐行子写出来的混蛋东西,很应该把这人抓起来,好好拷打一通,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妖人!”
袁可立立刻来了精神,答道:“作者叫什么哥白尼,一看这名字就不地道,象是什么夷种的姓。”
“两位仁兄……”高攀龙怯怯地道:“这人是泰西人,不是咱们中国人。”
“怪不得。”顾宪成一脸轻蔑地道:“原来是泰西夷种,这样的虚妄狂言也敢说,真真是胆大包天。”
高攀龙学过一些数学和简单的几何学……这几年辽阳的学说传播也不是完全的没有用处,最少在士大夫中,有一些聪明的家伙在几何学和物理学上已经算是稍有常识,象顾宪成和高攀龙这等已经中了进士的,八股早就丢在一边,摸都不摸一下,时文不作了,当然可以看一些杂学,兼收并揽,用作自己学识的长进也并无坏处,高攀龙也知道顾宪成学过一些东西,这本书里的一些推演,计算,逻辑很是缜密,所以并不是红口白牙的胡说……当世的人,以在亿万人中能读书识字,又能在八股这样的变态文体中杀出一条血路来,中童生,秀才的可能是完全靠的死记硬背加一点点作文的天赋就可以,想中举人,进士,就非得是真有一点儿聪明劲,能在完全相同的四书五经里,寻章摘句,在几个字或一字话的文章题目下,辛辛苦苦成文,要完全贴题,还得辛苦用典,字还得写的饱满光泽,构架漂亮,能在几千过万人录取几百人的举人试中合格,能在三千人取三百人的会试中扬眉吐气,这样的人,岂是笨伯?
高攀龙肯定就不笨,辽阳的所谓初等课程的那些书籍,他大约翻了半个月,估计自己能考个九十分以上……百分制就用在初等课程里头,连远在京师的士大夫中也颇有一些知道的,当然,更多的人喜欢拿初等课程来试验一下自己的才气学力,结果不少人沮丧的发觉,自己堂堂进士及第的大才子,居然还通不过辽阳的初等课程,有一些题目,简直就如天书一般晦涩难懂,连看也看不懂,更不要说去答题和答对了。
高攀龙当年就是答不上来,深以为耻,所以把书都买了回来,小下了一番工夫,完成初等课程后,他又对天文科学产生了一定的兴趣,这本天体学说的书籍被辽阳那边号称是一切科学的起点,成书是才几十年,但影响绝对超过千年……正因为有这样隆重的介绍,高攀龙才买了回来,老实说,看了之后,真有眼界大开之感。
哥白尼在这本书成书时已经垂死,只摸了一下书皮就去世了,但以惟功和几十年后欧洲科学界来看,怎么推崇这本书的成就也不为过。
这本书精妙的计算之下,包括把宇宙年精确到三百六十五天六小时九分四十秒,精确值约多三十多秒,误差只有百万分之一,他精确的计算出了月亮到地球的平均距离是地球半径的六十余倍,相差万分之一,在做了一系列的观察和推算之后,哥白尼以毫无瑕疵的严谨科学态度,得出了诸多行星,包括地球在内都围绕太阳运转的结论。
这个结论对教会的打击当然是无比的沉重,哥白尼的学说整个刷新了全欧洲科学界的宇宙观和世界观,影响可以说是革命性的,对教会的打击当然也是无比的沉重,也就是在日心说之后,教会的权威持续性的下降,中世纪的荣光真的是一去不返,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
而没有哥白尼,开普勒和伽利略仍然会走弯路,而牛顿又是站在他们俩的肩膀上提出了万有引力定律和运动定律,没有牛顿就没有现代物理学,对人类生活来说,可能仍然止步于蒸汽机时代,对科学的发展来说,没有这些先贤的努力,后人的发展和进步也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了。
这么一本重要的学说和著作,被称为当代天文学乃至现代科学的起点,当然并不为过,不过,在这个时候,就算是哥白尼的坚定信徒也并没有完全认识到这一点,甚至有泰西过来的稍有基础在辽阳各学校任教的学者们,在这本书的扉页上看到这样的引言时也是感觉太过了……他们哪儿知道,这引言是惟功亲自所作,以他独特的形式,象在这个时空刚过世不久的大师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呢。
以高攀龙对顾宪成的了解,知道这个文坛大哥也是极顶尖的聪明人……这几年辽阳的徐光启声名鹊起,已经俨然成为江南的新起名士,但在高攀龙眼中,徐光启不过是沾了辽阳没有真正人才的光,要是他们一群在辽阳,有徐光启这种秀才什么事?江南的人才多,可不是随便挑一个出来就能算名士的。
顾宪成也是一个顶尖的聪明人,算学和几何这样的杂学在他这里也是很快就精通了,辽阳的那个什么初等课程,顾宪成也是最短时间里就通过了……要是一个青年就考中进士,然后开宗立派,在无锡开书院讲学的顶级儒学宗师搞不定这种最低等的课程,哪怕是包括自然科学在内的课程,那么中国的沿袭千年的考试制度,就真的成了不折不扣的笑话了!
被顾宪成的语气震住之后,高攀龙心有疑虑,却是不敢出声,两人闷闷坐了一会,袁可立起身告辞,高攀龙也是怏怏站起身来。
第761章
诛心
“对了,”袁可立停住脚步,冷笑道:“近日见着杜礼,李甲,胡三省等人,模样都甚是骄狂,看到了我,都是一副冷然傲然的模样,因为辽阳大捷之事,他们这些依附于武夫的官员却是鸡犬升天,朝中大佬,转变了态度,听说李甲要转工科给事中,杜礼升员外,胡三省要放到某省做知府,虽说是下府,也是一下子成为亲民官的最高,他们这些张党的人,一个比一个得意,我们却是灰头土脸,想起来真是心有不甘。”
如果是别人说这样的话,顾宪成不免要怀疑是成心给自己添堵,叫自己难堪,但眼前说话的是铁杆心腹的小兄弟,而且一腔义愤,当然不是作伪,他想了想,冷笑道:“辽阳这样骄狂,地方上一手遮天,辖制文武官员,鲸吞其它将领的部曲,经济上随意煮盐发卖,熔炉炼铁,大兴军屯,名曰朝廷军镇,实则已经自成一藩,朝廷之上,已经有不少大佬发觉利害,只是大胜之余,为了怕人说朝廷迫害功臣,只能暂且隐忍,待时间一过,自然会找由头来对付他,今日且看他骄狂,我们再看来日,到时候,只要有人出手,我们自然也是相随而上,绝不能叫张惟功那样的骄狂凶残的武夫真的得了势!”
顾宪成的消息,远比袁可立等新科进士要灵通的多。
朝廷已经定下扶植李家对抗张惟功的决定,在他看来,李如松将门虎子,胆气过人,从宣府诸事上来看,也是一个对文官不大尊敬的骄狂纨绔,但两害相权,自然是取其轻,李如松虽狂,但一切行事其实都在体制允许的范围之内,而惟功的一切行事,看似是温良恭俭,其实是在挖朝廷和文官集团的根,挖的是宗族和士绅的根,这些年,虽然顾宪成没有亲自到辽阳去看过,但辽阳的报纸他是常看,也是经常和去过辽阳的人闲谈,看似无心之下,也是把辽阳的军政工商屯堡体系打听的清清楚楚……包括辽阳的各分司部门的职掌,各营的营制,深层次的东西肯定是了解不到的,锦衣卫都没有办法,更不必提顾宪成这样的普通文官,但仅从表面来看,顾宪成已经知道,张惟功在辽阳所做的一切都并不是那么简单,而是一场掘根的生死之战!
辽阳模式推向全国,则必定是旧有的传统如辽阳镇境内的所有地方一样,土崩瓦解,不复存在!
正因这种认识,哪怕是江南一带已经与辽阳和顺字行合作很深,顾家本身也在辽阳的合作贸易中大赚利润,顾宪成还是毅然走上了“辽阳黑”这样的道路,不论如何都决定一条道走到底,虽九死而不悔。
在辽阳大捷之前,他就已经以反张惟功闻名,而辽阳大捷之后,举国欢腾之时,顾宪成还是上了一道阴阳怪气的奏折,指责辽阳越境出击,先斩后奏,如果边将都这样行事,九边各镇都是这般胡来,朝廷体制何在?各地的督、抚,威严何在?朝廷中枢调度的权威又何在?
他当然没有提到皇帝的威权上去,一则过于犯忌,诛心之论太过严重,二来以他文官清流中的面目和名望,如果扯到皇权上去,对自己的形象也是严重的伤害,将来如果和皇帝顶牛时,一些堂而皇之的大道理便是不好再说出口来了。
就算如此,顾宪成的奏疏上了之后也算是小小的出了一把风头,毕竟在太庙祝捷献俘之后不久的气氛之下,能这般说话的还真是不多,当然,他招致了很多反感的声音,文官之中,对他不以为然的也是很多,甚至包括与辽阳不和的两湖官员,赞同他的也是不多。
但很多人都以为顾宪成必受严谴的时候,万历却是将他的奏疏留中不发!
这一下,朝堂上下的有心人还是隐隐猜测到了万历的心思,当然,能有这么机敏心思的人并不算多,以袁可立来说,就并没有怎么明白皇帝的用意,在他看来,顾大哥搏击的十分精采,而皇帝回护立功的武夫,竟然毫不回应,这实在是很挫伤士气的一件事。
对这个小兄弟在政治上的不大敏感,顾宪成也并没有办法,有一些事,做得说不得,他亦不想破坏自己的形象,给这些刚入团体不久的小兄弟详细解释自己怎么揣测皇帝心思的……自己的形象要紧,还是等这小兄弟自己慢慢领悟吧。
“多行不义必自毙。”到最后,他只是冷冷而语,并不愿多说了。
“叔时兄说的是,小弟有点患得患失了,我辈君子,但凭直道而行,何必计较太多!”
袁可立倒是慷慨激昂的很,听到他的话,顾宪成也是有哭笑不得的感觉了。
当下拱手而别,袁可立做的一顶二人抬的小轿,他已经是观政进士,虽未正式授官亦是官身,按体制出行需有一定之规,今日虽然是便服前来访友,却仍然坐了轿子前来,这会子上了轿,两个轿夫抬动轿身,却是往南城去了。
袁家虽是世家,急切之时也没有可能捧出大捧的银子替袁可立买大宅子,只能在南城租房居住,比起顾宪成来就差的太远了。
“存之,你等一下!”
看到高攀龙要走,顾宪成叫住了他。
“呃,叔时兄……”
“你莫解释,听我说。”顾宪成已经没有刚刚的疾颜厉色的模样,看着高攀龙,温言道:“你一心向学,打磨学问,这我都是知道的。我辈不仅要看正学,也要看看杂书,这样才能开阔眼界,增长见闻,所以你看辽阳书局的书,我向来不说什么……”
“嗯,兄知弟素来嗜书如命……”
“听我说完……”顾宪成神色平静,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我说辽阳离经叛道,并不是信口而言,张惟功在辽阳所行的一切,多半都是自立创新之举,他的举措之下,维持大明的一切支柱都不复存在,所有的机构,个人,都得围绕他一个人转,他若贤,地方受益,然而,他这一套若是换了不贤之人,或是心怀不轨的人呢?”
这些话,顾宪成以前倒是没有和高攀龙说过,乍听之下,尽管是年底的时候,寒风凛冽之时,高攀龙还是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确实,辽阳的体制看似分权分散,但其实最终还是集中在惟功一人手中,如果惟功真的有什么异志,倒是真的无人可制了。
相形之下,家丁制,封建制,卫所都司和镇兵夹杂,文官总制的制度,再加上大小相制的心传秘法,这样的制度下,总兵就算是想造反也几乎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
而辽阳现任的制度,架空文官,地方屯堡直属总兵,文官对地方政务的干涉调节能力被彻底剥夺,都司原本就是闲衙门,现在根本就成了总兵的下属部门,一切都只能听令行事而已。
惟功又手握重兵,辽阳还没有监军太监……在辽阳现在的格局下,就算有太监肯定也是没用,完全起不到监督的作用。
这样的形势下,如果惟功真的是一个有野心的人……
想到这儿,高攀龙真的是一阵阵的惊悸胆寒!
“当然,张惟功功臣之后,目前来说,对朝廷和皇上还算忠诚,但他毫无约束,实力越来越强,则个人再忠又有何用?宋太祖黄袍披身的时候,难道真的一点不记得当年柴荣对他的恩典?安禄山被明皇那般信重,难道也是一开始就想造反?他节制四镇,麾下有大唐一半以上的精兵强将,实力远远超过了朝廷,这才是他造反的原因所在啊。”
“叔时兄不用多说,我已经明白了。”高攀龙脸色苍白,不过还是忍不住问道:“只是我有些不大明白,刚刚那本书,到底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唉!”顾宪成一副恨铁不成刚的模样,他向着高攀龙轻声道:“如果真有这日心一说,我们脚下这地不是天广地方,那么就没有什么天人感应,皇上的龙位也不是感应上天,顺天应人而得,而是力大者得,那么我们不就是唐末那样天子有力者可为之?那么,从两面来说,没有天人感应,约束不了皇帝,什么天灾地震都是自然现象,我辈还有什么可说话的余地,而另外一面来说就是天子有力者可得之,并没有什么天命气运,只要安心发展力量,力量够了就当天子,我问你,这天下,还是我大明天下吗?”
这一下,高攀龙不仅仅是额角见汗,脸色难看,而是直接面若死灰,汗透重衣!
确实,这本书如果真的风行天下,人人得见,而稍有智识的动一下脑子,想到这天文学说如果是确实为真,那么以往过去由董仲舒弄出来的天人感应这一套,气运天命等各种支撑王朝存在的天理人伦,都将不复存在。
所有的一切,都可能因为这一本书而彻底毁灭!
这不仅仅是王朝更迭,而是彻底的法统的灭绝!
“可恶,可恶!”
高攀龙愣怔了一会儿之后,终于拿起书来,想要用力地撕毁掉,这本书在他心里已经与一种有趣的学说无关,而是彻底的妖书,是邪魔,是天下最邪恶的东西。
如果远在罗马的教皇真的神灵有知,恐怕要将顾宪成和高攀龙引为知己了。
在相隔不久的时代,东方的统治阶层和知识份子居然和的罗马教皇遇到了相同的难题,并且做出了同一的反应,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滑稽但不可笑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