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为王(校对)第379部分在线阅读
“崔学士,不是我说,你原本也并不冤枉”王彬毫不客气,直截道:“你们这些当官的,哪一个不是鱼肉百姓,哪一个不是锦衣华食,哪个又想到百姓苦楚?平时是袖手谈心性,说道德,总是自己君子,人家小人。但这大国越治越不成,百姓困苦,十倍于前朝,三十倍于洪武之时,岂不是事实?”
“别人贪墨,我可没有”
“有些道理,说与学士听,怕你就懂了。”王彬一边让开,叫力士们把崔浩围在中间,提着灯笼护送,缓步而行。一边侃侃道:“学士去年曾经奉命到江西去,一路来回,地方官的馈赠,可曾收受?”
“这……”崔浩目瞪口呆,呆了一下,才道:“送程仪是理所应当的事,少的二两,多的不过是四两银,只有苏州大府,送了六两,这难道也是贪贿?”
“当然是”王彬斩钉截铁的道:“不应得之财,就是贪贿。”
“那么。”崔浩冷笑道:“天底下可没有不贪的官员了。打打秋风,原本也是人之常情。既然连这个也算贪污,那么,给同乡做保,取点印结银子,也是贪污了?”
王彬神态从容,但语气却是斩钉截铁,答道:“是的”
崔浩仰面朝天,大笑:“真真是荒唐,这样办案,也不必问我什么了,要杀的话,直接拉我到宣武门去罢,大家都省点心力。”
所谓的西市菜市口,也就是在宣武门一侧的空地上,按斩犯官,当然就是在那里,没有推出午门问斩的话。
崔浩这么一说,半是赌气,半是认真。对方这么问案法,等于是把他直接定了罪,既然如何,又何必多说?
这么不合作的态度,令得王彬大为不安。
这两个月的时间,监察司所查的官员甚多。如李贤、彭时,都在查察的范围之内。要说一清如水的清官,确实几乎是一个也没有。
当年于谦在朝,还算是一个榜样。办汤饼会,是当时官员来往的一大渠道,别人家的汤饼会,总是越精越好,只有于谦家的,该怎样,就是怎样。
住的房子,是景泰赐的,不然,也没有房子住。
除了官俸禄,一介不取,所以清廉如水,根本没有途财。官居一品,养的仆人只有几个,寒俭至此,也是难得。
等罢官回杭州时,于谦把景泰历来所赐的积物封存在屋中,一件也不曾带走。
当今皇帝算是深恶于谦的,因为于谦虽忠于国,对他却绝不算忠臣。但听说此事后,也是甚为感慨,曾经当众夸赞过于谦的清廉,并且,拿于谦做例子,来指责其余的大臣。
于谦这样的,当然是凤毛麟角,除了寥寥数人,都无可相比。
至于崔浩这样,除了一些该得的收入,象外省官员送来的冰炭敬,他便是从来不收。因为外官送礼,总是希图照顾,所以敬谢不敏为妙。
至于沿途行走,外官送的几两银子的程仪,大约是觉得数目不多,而且算是人情往来,说不上是贿赂,这才收了。
如果他放了考差,有了门生,将来门生送的红包,也算是正式的收入一种,倒也可以坦然笑纳。正因如此,当时的考官和门生,是比亲族朋友还要更加亲近的一种关系,父子可以反目,但师徒是绝不能不认的。
至于印结银子,就是以官员的身份替人做保,盖印取银,算是正经的灰色收入的一种,这种钱,除了少数如于谦这样的,一般的官员,都会收取的。
毕竟官俸实在是太过菲薄了。
当时的物价来说,崔浩月俸到手,付了房租和饭食银子之后,就是所剩无已,还得应酬,得有各种杂费,仆人也得有几个,不然的话,他一个翰林学士,总不能走路去宫里上朝应值?
正因如此,王彬对崔浩这样的官员,赏识还是多过憎恶。只是,赏识归赏识,该办的差事也一定要办,但唯其赏识,所以也不愿崔浩吃亏。况且,如果对方是一直不合作的态度,底下也很难办事了。
有念于此,说话就很诚恳了。
他道:“学士大约没有算过账,所以还自己以为很清廉?”
“难道不是?”
“我来告诉你一笔账吧”说起这个,王彬便是格外的自信,他道:“我们以山阳为例,该县是准安府治下,地处南北要冲,不管是回南,还是向京师,除非是走海路,不然的话,就是必经之路。”
“是的,这我知道。”
“该县户是三千一百多户,丁口么,是一万七千余口。”
当时仍然是以丁口税为主,所以隐藏户口是很正常的事,而且,有不少托庇在豪右士绅户下的佃户,根本不计入丁口之内,所以山阳这样的大县,才一万七千多口,其实是很不正常的。
崔浩去过山阳,知道那里虽不及江南,但地处要津,南北辐辏,特别是有漕运和淮盐之利,是个很热闹繁华的所在,但他不知道王彬突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所以只是沉着脸不语,根本不接王彬的话。
王彬也不理会,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洪武二十七年,山阳每丁纳正赋之余,再交二分五厘的使费,这银子是交来干吗的呢?就是驿站来往军务公文,还有钦差过境的接待使费,山阳地处要冲,这个费用,在当时是算极高的了。”
洪武年间,驿站管理甚严,侯爵陆享因为擅用驿站结果被太祖严罚,后来索性参与到造反阴谋中去,结果被抄家灭族,百战功勋,毁在擅用驿站上,这就可以知道,当时的法度有多么森严。
就因太祖管的严,所以当时的官员不敢擅用驿站,过境时,也不敢滋扰地方,自己走人就是,所以政简民安,洪武年间,百姓的负担自然极轻。
想起这个,崔浩也不觉点头,道:“太祖是布衣出身,最怜恤百姓物力,所以洪武年间与民休息,国称太平,而府库富足之余,百姓的日子亦很过得。”
王彬微微一笑,道:“到永乐十八年,每丁的摊派驿夫银子涨到了两钱五分,嗯,正好比洪武年间涨了十倍。”
听到这里,崔浩心中隐隐觉得不对,但哪里不对,却是一时半会的想不出来。
但他心中已经有所警惕,于是拉下脸来,只静静的看着王彬,夜色之下,灯笼的微光之中,对方年轻的脸庞满是坦然之色,四目对视,崔浩原本是理直气壮,此时却是禁不住扭过头来,并不愿和对方对视。
但这么一来,似乎自己理亏一样,崔浩心中甚是别扭,但叫他再找回场子,却也是没有这个信心了。
“到了天顺二年。”王彬提高了嗓音,厉声道:“山阳县丁口上下浮动不过数百人,但驿传摊派的银子,已经涨到了五两银子每丁一年比永乐年间涨了二十倍,比起洪武年间,涨了是多少倍,请崔大人算算这个账,如何?”
这般斥责,就算是李贤也不能够如此。
一时之间,崔浩气逆上涌,但话到喉间,却是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哼”王彬冷笑一声,道:“无话可说了吧?”
“你的意思。”崔浩颇为心虚的道:“就是吾等打秋风,滋扰驿站,使得民间负担,超过洪武年间百倍?”
“是的”王彬很不客气,答道:“就是你们这些文官,说是清廉,但其实已经从清官变灰官,普天之下,已经没有人是真正的清官了”
他以山阳一地为例,一年过境的官员,致仕的一二品大员,总得有好几个,每人的程仪就得是几十两,驿站招待,每人的标准就是白银百两以上。至于六品以上,驿站也自有标准,县官送的程仪,则是百两到几十两不等。
也有一些年轻的清秘官儿,六七品的官职,也是几两到十两不等,象崔浩上次过山阳,县官给的程仪就是八两,以他当时的官位来说,也算不厚不薄,取乎于中。而驿站招待他,则是二十两的席面,县令相陪,地方士绅也来了几个致仕在家的打横相陪,临席赋诗,大家说些文墨的事,自然极为开心。
到此时,却已经成了王彬数落的原由,而崔浩是极聪明的人,一想到山阳每年过境官员的数量,就知道人家说的不是虚言,所以自己格外心虚,已经无话可说了。
再想到当时驿传由南至北,看来驿站和官员接待已经成为一个庞大的利益灰链,自己身处其中也没觉得什么不对,而无形之中,这种制度已经把整个官员集团弄成了灰色集团,而民间的负担,自然也是一天大过一天,比起洪武当年,怪不得现在民间都在怨叹日子难过,再想想,各种皇差、王庄、官田,再加上水利道路不修,边患日甚,中央开销增多,而地方摊派一天多过一天,百姓的日子,如何能过的比当初好?
而且,就算如此,也是府库日渐空虚,一想及此,崔浩只觉心亏,原本是心气高傲的人,此时也是难免垂头丧气,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
第6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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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彬笑了笑,向着垂头丧气的崔浩道:“县官当了驿丞,迎来送往,就知道陪客。特别是上宪到来,更是当成天大的事。水利不必管,劝农当然也不必劝,山阳知县,一年有大半年是在陪客,县里的士绅,排成十几班,按官员品级和职务,轮流出来陪坐。这般殷勤,当然是有利可图。象县里真有什么案子,百姓有什么冤屈,倒不是不想管,但实在也是管不过来。崔学士,我说的,可是事实?”
他这些话,其实就是切中情弊,实在是再贴切也没有的话了。
吏治渐渐败坏,不要说和国初没法比,和永乐年间没法比,就算是和正统初年,“三杨”还在位时,也是没有办法比。
能自律的少,由俭入奢的多,贪图享乐的也多,灰色收入视同合法的,也是更多了。
象“县官做驿丞”的话,其实在近百年后,有著名的清官海瑞在自己的书中痛陈,当然,海瑞的时代,驿站和迎来送往的耗费更大,官场潜规则也更加严重。
在明朝,有最著名的两个破坏潜规则的人,一个是海瑞,一个是张居正。
海瑞以抬棺骂皇帝的最著名的清官身份,结果在江南做巡抚就做不下去,天天有人扯他的后腿,告他的状,与他斗气。
结果这个脾气比石头还硬的人,连皇帝也敢破口大骂的人,竟然不能安于巡抚位上,干不到一年,只能辞职了事了。
张居正倒不是在反贪上做文章,事实上,他自己就是大贪官一个,戚继光等著名的将帅,每年都会有大量的财物送到京师张阁老家,绝不敢有所耽搁。
当然,以他的位子,张居正算是很克已了,象刘谨等辈,才是巨贪,张居正虽是受礼,但绝少因贪贿而影响政务,就这一点来说,已经算很可以的了。
只是万历后来知道张太师的真相,而以当初年幼时经常被张居正训斥时的童年阴影,绝想不到,满嘴仁义道德,一嘴大道理的“张先生”居然是表面一套,背地一套,万历的情感因此大受伤害,再加上被张居正和冯保联手压制多年,情感上也是受过伤害,所以报复起来,格外的阴狠。
而且,从此之后,万历不再信文官,以消极之法与文官斗了几十年,国事政务荒怠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最终皇帝拖着文官集团,和整个庞大的帝国一起冲下山崖,彻底毁灭。
而张居正最为文官同僚们憎恶的,还是他的不守潜规则。凡事认真,自己不拖沓的同时,还要鞭打整个官僚集团都动起来,在考成法等诸多法条律令的约束下,张居正当政的十年,国家机器虽然已经又老又锈,但还是疯狂的运转起来。这般做法,显然就是和人的惰性背道而驰,使得很多人心怀怨望。
破坏潜规则的代价是惨重的,张居正身死之后,他的家族报应如此之惨,同僚攻讦如此严重,也助长了皇帝向张家清算的情绪,一饮一啄,莫非天定?
……
崔浩哑口无言,事实上,他亦从来没有人用这种详细并且翔实的数据来同他说话。大家同殿为官,十年苦读,学的自然是儒家经义,但儒家的书上全是华而不实的大道理,真正治民理政的学问,却是一点儿也没有。
所以为官之后,除非是为翰林,为京官,不然就非得仰仗幕府里的幕宾不可。正经延请的幕宾,哪怕是贵为巡抚或是大府的知府,亦要对幕客尊敬异常,凡事要请教,不是主翁召幕客来,如果是那样,脾气再好的幕宾也会翻脸———要东翁移樽就教,到幕宾的住处去请教才行。
在京师为官,则凡事必定受困于书吏,京师六部,人早有言,当家的不是官员,而是各部办事的小吏们。这些吏员,世代相传,有一套挟制上官的心口相传的本事,凡事离了他们,自然而然的就会玩不转,所以上官凡事拱手,真正办事的,就是这些品格猥琐下作的书吏们。
自唐以后,吏员升迁之路就很困难,至元朝,更是为祸天下,所以明太祖对吏员有很大的偏见,也规定了不少限制的命令,所以吏员想转为官员就难了,而且,社会上的人对吏员也颇多偏见,并不谅解。
国家不喜欢吏,又离不得吏,又没有良好的监督和限制,吏员不仅无人管束,并且可以家传世袭,而国家又在舆论上十分的歧视,则自然而然的,十吏九坏,想找一个有良心的吏员,可就难了。
正经的吏员,尚且如此,那些在州县做事的衙役,那就更加不必说了。
山阳一县,就有衙门过千人,如狼似虎,以催科为名,横行乡里,多加征敛,百姓真的是困苦不堪,有口难言。
在国初时,衙役只是力役的一种,是由里甲中征发健壮者到县衙充役,而没过多久,这种徭役就成了肥差,要花钱去买才成。而因为利益链的庞大又缺乏监管,做衙门,比干土匪有前途的多,所以衙役队伍越来越膨胀,一个小县,国初时可能三班衙役数十年,到现在,百年之后,一县的衙役就可能是数百,甚至是过千人,这般庞大的食利者,就只能对百姓敲骨洗髓,一直到整个王朝崩盘为止。
崔浩并不愚蠢,读书十年,有的人越读越蠢,而有的人,却是聪明天生,并不蠢笨。
王彬这么一点,他就全明白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