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8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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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谦点点头道:“有理。不但可以出今年选集,还可以出往年的,多储存一些题目总是有备无患。”
  方应物继续说:“不但要抄中试的试卷,还要抄落第的试卷。”
  姚谦对此一愣,“这是为何?”
  方应物道:“先出一本告诉世人为什么能中试的选集,然后还可以寻找时机,再出一本为什么不中试的选集啊,世人一样想看的。”
  这少年连仆街文都能挖掘出卖点,姚谦佩服得五体投地,“方公子真乃大才,在下如今见识了。”
  方应物最后教导道:“八股文选集这种东西,很容易模仿,将来必然有群起效仿的。我们作为行业先行者,必须要出奇出新,巧编名目,花样翻新,如此才能维持住领先地位不变!
  同样几百份试卷,就能有几百种组合法子。比如四书编,五经编,北人主考编,南人主考编,庶吉士试卷编……就看如何去编纂了,姚先生三思罢!”
  姚谦闻言呆了一呆,想了一想,感到这真是很妙的思路,越想越妙!
  他忍不住再次起身行礼道:“在下昨夜还反复思索将来如何把这类选集做成长久买卖,免得成了一锤子买卖,赚几年钱就消退了。
  今日听君一席话点拨,真是胜读十年书,却叫在下茅塞顿开!此等恩德,在下不知如何为谢了!”
  方应物举着契约挥了挥,淡淡地说:“若要谢我,在契约中新加上一条即可。”
  姚谦还以为方应物要提价,这也是人之常情,便问道:“不知方公子想要几分利?亦或我书坊重金聘方公子为编书总裁?”
  方应物嗤之以鼻,十分不悦地高声道:“姚先生将在下看成什么人了!你要再提一个钱字,在下这便走人,合作之事休要再提!”
  姚谦心里一惊,“却是在下言辞不当了,敢问方公子还想加什么条款?”
  方应物答道:“我的条件很简单,今后凡姚家书坊所刻选集,扉页必须加上我一首诗,无论是这本书还是以后其他选集。”
  “这并非什么难事,在下可以答应。”姚谦先是一口允诺,随后又问道:“不知方公子想用什么诗?昨天那首读书诗么?”
  方应物笑了笑,也拿起笔,在纸上挥毫写起来。姚谦凑过来观看,只见得方应物写道: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世人苦被明日累,春去秋来老将至。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百年明日能几何?请君听我明日歌。”
  方应物一口气写完,情绪所至,用力掷笔于地,慨然道:“这首诗放在选集书页上鼓励学子积极进取,倒也合适。”
  姚谦也是读过书的,越看这首诗越有味道,叹道:“方公子不爱钱财,但这份苦心和才华,在下万般钦佩!方才误会方公子索要钱财,这是在下的过错,险些侮辱了方公子!”
  方应物长叹一口气,悲天悯人道:“如今天下承平日久,士风日堕,我有心劝世人向学,珍惜时光,不可耽于逸乐,故而作此诗,怎奈默默无闻有谁听?今日能借着你姚家书坊流传天下,也算是一份教化功德了。”
  姚谦不由自主被方应物感染了,又是第三次对方应物行礼,深深弯腰作揖道:“公子年少高义,有古仁人之风也!在下只感自惭形秽!”
第一百二十章
轮番上阵的厂卫
  忠义书坊动作确实很快,一下午时间就找齐了十名书手。次日,方应物便领着书手进了礼部库房,在简陋的环境下开始抄写会试试卷。一人一天可以誊抄一二十份试卷,抄写上千份的话需要五六天功夫。
  不过在礼部,倒是听到了有关父亲的消息,六部衙门是朝廷核心部门,消息向来很灵通的。
  听说锦衣卫对派大学士来审问诏狱非常不满,复奏时要求直接由锦衣卫自家审问上奏,不需另派官员。不过这道奏疏好像要被驳斥回来,目前程序停在了六科。
  靠!又要多扯几天!方应物心急得想骂娘,朝廷这文移往来真是繁琐,官僚主义害死人!
  在上辈子,各种衙门里号称文山会海不是吹得,但到了大明成化年间,限于交通技术会海没有,但文山却已经出现了……
  在大明初年,早朝是要君臣当面议事的,早朝不够再开晚朝,天子有口谕便由阁臣在御前草诏,然后就立刻下发执行,效率极高。
  像诏狱这种事,只要天子点了头,阁臣当场写诏书呈上朱批,然后立刻就能放人。当然,也有可能立刻就会被砍头,连营救机会都没有……
  但到了成化天子父亲,也就是英宗皇帝九岁登基时候,三杨辅政,担心天子年幼体力不支,早朝渐渐虚化,君臣议事也渐渐成了形式,开了一个偷懒的兆头。
  又到了当今成化朝,早朝彻底成了形式化的礼仪,已经没有议事功能了,走几个过场发几道诏书而已。
  但更要命的是,成化天子这些年宅在宫中自得其乐,早朝之外不见外臣,君臣当面议事更是奢望。正所谓天高帘远、君门万里,因而所有决策只能靠着公文往来沟通实现,不如此朝廷就无法正常运行了。
  不过成化天子比他的孙子的孙子神宗皇帝优秀之处在于,成化天子至少早朝还是准时出席,该有的过场都会做;而奏疏也大都能及时处理,只是经常处理得很歪。所以成化朝虽然天子动辄胡来,大臣尸位素餐,好歹国家没有崩溃……
  统治模式变成这样,方应物认为这是人的惰性体现。
  太祖高皇帝设计出来的制度都是为他这工作狂量身定做的,不可能长久持续,故而历经几代天子一点点变通,最后找到懒人办法。如此天子省了心,大臣也自在,很有默契的都轻松许多,只是牺牲了效率。
  这个偷懒历史潮流的转折点,就发生在方应物正身处的宅男天子朱见深统治时期,然后下一代孝宗弘治皇帝负隅顽抗,企图结束君臣相隔的懒人政治。
  但大势浩浩荡荡,谁也阻挡不了,又到了武宗正德时候,便再也没有能阻挡懒人潮流的皇帝了!
  闲话不提,感慨完官僚机器的复杂效率,又想起可怜的父亲,方应物也只能唏嘘而叹息。
  虽然曙光初现,但公文还要运转,扯皮还要继续,只能累父亲他老人家继续再多吃几天牢饭了。
  却说一连三日,都是方应物带队去礼部誊抄试卷。这三天时间,书手渐渐熟悉了情况,礼部的关节也从内到外都打点好了。
  要知道,六部之中礼部最穷,最大的油水就是教坊司卖艺收入。那些看管试卷库的就像看管一堆废纸,更是穷得叮当响。难得有方应物这么一伙人上门,稍微打点几下就能获得最热情的服务。
  如此不用方应物再操心什么,他便觉得自己好像可以不必到礼部现场了,去了也是无所事事。
  这天早晨,方应物正在会馆门口踯躅,考虑自己去不去礼部,忽然见到有人进了院子,高叫道:“淳安方应物是否在这里?”
  这看起来像是官差,方应物上前行礼,“在下便是了。”
  那人掏出一纸公文,递给方应物道:“今天下午请了大学士在锦衣卫衙署审问方清之,请你到场旁听!”
  方应物耸然动容,心情激动得不能自已。这公文流程终于走完了吗?终于到了最关键的环节了么?终于能见到那吃了两个月牢饭的父亲了?
  不过他却有个小小的疑惑,一般这种事情,都是提前两三日告知,再不济也是提前一日,哪有上午跑过来通知下午之事的?
  这种仓促,是非常特别极其不同寻常的,让方应物不明所以。他抬起头,待要问一问官差,却发现那人已经走了。
  原来他陷入了激动不能自拔,这官差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有注意到,这时候想找人问也找不到了。
  方应物平复一下心情,转身要回屋去仔细想想,这种时候还去什么礼部。他刚走了几步,忽然又听到有人在背后叫道:“淳安方应物是在这里的么!”
  回头看去,又是一名官差打扮的,方应物很纳闷,这又是哪家的?但也只有先上前见礼去。
  “你就是方应物?前阵子在锦衣卫衙署外与锦衣卫官校互殴的方应物?”那官差询问道。
  方应物点点头,又听到官差道:“天子下诏,叫东厂查问此事!你明日早晨到东华门东厂衙署去,厂公要问你的话!”
  说罢,那官差也走人了,留下愕然的方应物。这点打架斗殴的破事,也能劳驾东厂厂公?
  但他细想了想似乎也不奇怪,这起斗殴看着是小事,但牵涉到锦衣卫内部的猫腻,让锦衣卫自己来查肯定不行;让其他衙门来查,更不行,谁又敢查明白锦衣卫的事情,或者说那岂不是让别人插手天子亲军?
  所以能过问此事的,也只有西厂和东厂两家,最近声威赫赫的西厂厂督不在京城,那就只有东厂出面了。
  两边角力的是老资格指挥使和贵戚指挥同知,一般东厂番子谁敢触这种霉头,也只能东厂厂督尚铭自己接这个烫手山芋了,而且是很小很小却很烫很烫的山芋。
  坐镇会馆大厅的黄掌柜看到这边官差走远了,挺着肥胖的身躯畏畏缩缩走过来,对方应物道:“方公子心性很强呐,先有锦衣卫请,后有东厂请,换成普通人只怕早就吓得尿裤子了罢。祝君好运。”
  自己这心理素质锻炼得是挺不错,这是到京城以来的最大收获了……方应物叹了口气,不过看到锦衣卫那边给他的帖子,他忽然醒悟到了什么。
  锦衣卫是袁指挥说了算的,为什么袁指挥匆匆忙忙的在下午组织审问父亲,那就是要故意抢时间,抢在东厂对自己问话之前!
  如果按照万通的指使,自己在面对问话时,就要说“那次斗殴只不过是临时口角纷争,与万指挥无关”,这样便可以直接推翻一切对万通的弹劾。
  具体如何,到时再说罢!
  不提方应物,却说东厂提督尚铭也在为这件小事而纠结。本来他最近很开心,汪直暂时离开了京城,少了一个压制自己的小霸王,他就过得很舒坦了。
  最近朝堂大动荡又已经过去,所以基本上风平浪静。他没事绑架几个富户,勒索一些钱财,可谓是无忧无虑,日子别提多开心了……直到天子下诏,让他查问这场打架斗殴事件为止。
  这种小破事情,京城每天不知发生多少起,但这次却好像动静不小,以尚铭的经验,当然看得出是有人推波助澜。至于是哪些人,猜也猜得出几分,他这东厂厂督不是摆设。
  其实谁是谁非,尚公公根本不关心,他也不用有什么意见,但他关心的是天子到底什么态度。要知道,天子的是非观念和凡人不同,谁能猜得最准,谁就能获得宠信。
  对于这方面,却不是尚铭尚公公的专长,更别说这次天子没有对他有半点表态,叫他仿佛云山雾罩,根本无从猜起。
  想到这里,尚铭长叹一口气,若汪直还在就好了。
  如果汪直还在,那么这件事就轮不到自己发愁,天子肯定直接交办给更宠信的汪直;其次,如果汪直还在,那他肯定能找到天子心底那最准确的态度,汪直这方面直觉不错。不然他一个十几岁的小娃娃为何能在朝堂上大动干戈,赶走了一大批元老重臣?因为这就是天子心底的愿望。
  不过想汪直也没用,现在还是要靠自己,高处不胜寒,没有人能替自己这名义上的第二太监、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提督分担责任。
  尚铭又皱眉想了片刻,忽然有了主意。自己明天把方应物和锦衣卫官校这当事人双方都叫来,顶什么用?这种事情的结局,也不是他们两个当事人说了算的,只问他们话都是白扯。
  要找就找正主!尚公公当即叫了身边人进来,喝道:“拿两张我的帖子,分别送到锦衣卫袁指挥和万指挥那里,请他们明天也到东厂来旁听!”
  小杂役问道:“他们若不肯来如何是好?”
  尚公公哼哼道:“不来?我奉诏过问此事,请他们到场,不来就是抗旨!”
  他忍不住唏嘘一番,王振前辈在的时候,锦衣卫何曾敢不听东厂的。但这些年世道全变了,锦衣卫也胆大起来了,还冒出个比东厂更强盛的西厂。
  自己这东厂厂督都快成汪厂督手底下打杂的了,幸亏汪厂督对钱财不感冒,所以不影响自己绑架勒索富户这项主营业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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