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73部分在线阅读
从城中公馆出来,方应物回到南门外水驿,此时天色已晚。方应物让王英去通知船家,明日要上船走人,不在常州府这里停留了。
但是王英回来的时候却垂头丧气的,“事情不妙,那船家得了禁令,叫他连夜返回苏州府去,不许他继续停留,我们没船坐了。”
“谁的禁令?”方应物惊讶道。
“是锦衣卫缇骑!还对河边所有船家传了禁令,谁也不许载我们北上。”
方应物当即明白了,这就是汪芷逼迫他的手段,叫他想走也走不了。这趟前往京师的旅途,怎的还真成了西天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
王英和方应石齐齐问道:“这可如何是好?那锦衣卫凶残得很,不会将我们抓去坐牢罢?”确实,锦衣卫滥抓滥捕在人们心目中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
方应物无奈道:“抓我们不至于,我们也不是无权无势的小民了。那就先耗着好了,她总不能在常州永久驻下去。大不了我们转头南下,再回苏州府,往巡抚行辕里一躲,她能奈我何?”
不过接下来几天,汪芷并没有来找方应物麻烦,只在府城中受理词讼,主要是由她的亲信手下锦衣卫百户韦瑛出面。
“汪太监”进城的时候传过告示,宣布以钦差身份受理词讼,辩明冤屈,为小民做主,顿时府城和周边各县持状而来的络绎不绝。
不过接下来就有意思了,无论什么状子,只要收下了后,不分青红皂白,也不管案子是真是假,一律派人将被告先拘捕了再说。
短短数日内,锦衣卫缇骑四出,各衙门衙役尾随其后。鸡飞狗跳的到处捉拿嫌犯,一口气捉了上百人,而且还多是大户人家里的。
一时间,将常州府地面闹得人心惶惶、百业不兴,生怕明日灾祸就降临到自家。
此时懂行的人眼神都雪亮雪亮,彻底看明白了其中的把戏。什么受理词讼,就是借机敲竹杠。谁家要出了足够分量的银子,人自然就放出来了,若一毛不拔,就是假案也能给办成铁案。
但有人拿着银子上公馆时,却被拒绝了。锦衣卫官校很正气地说:“厂督有令在先,此次认真办案,绝不为银钱偏私。”
可这便让所有人都看不懂了,凶威赫赫的厂督不贪财是好事,但他抓了这多人、制造出无数冤假错案,那图的是什么?
不过外面的纷纷扰扰与方应物暂时无关,他躲在水驿里,每日吃饭睡觉看书而已。反正驿站是公费的,他又是邓同知安排进来的,即使住上个把月也不用自己掏钱,着什么急?
这日正坐在院子中看书,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叫门,“方公子在否?请开门一见!”
方应石正要去开门,却被方应物拦住。他又高声问道:“外面何人?”
只听得外面叫道:“西厂汪公来访!还不速速开门!”
方应物闻言就合上眼睛,开始闭目养神。外面连续叫了几声,方应物不理睬,更不会去开院门。
这时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院子两扇门平平的从外向里倒下,激起一片尘土中,露出了某厂督俊美的面容。
汪芷脚踩在地面门板上,若无其事地问候道:“几日不见,方秀才可安好?”
第一百章
二把刀的邪气
汪厂督想去的地方,区区一扇门怎么拦得住……
汪芷在方应物这里没有呆多长时间,只是再次礼贤下士,邀请方应物担任她的“男秘书”或者“男公关”。对于这个邀请,方应物当然还是拒绝。
其实在这时代,还没有出现过刘瑾、魏忠贤这种声名狼藉的权阉,阉党的概念也没成型。士林对王振、汪芷之辈的态度,更多是出于政敌关系的痛恨。
打个比喻,在当今内阁三大佬中,次辅刘珝对首辅万安的痛恨,只怕也不亚于一些大臣对汪芷的痛恨——要知道,刘珝是经常大骂首辅万安“负国无耻”的。
历史上的刘瑾、魏忠贤下场都很凄惨,死无葬身之地。而汪芷被罢斥后却能得以善终,更像是政争失败的大臣致仕后便不再继续追究的游戏规则,这中间的区别可见一斑。
就是翰林院的清流翰林们,也要去内书房教导小太监读书,而且这种差事还是很抢手的。据统计,去内书房教过书的翰林,有高达三分之二的都入阁了,因为司礼监太监必然出自内书房,当然会照顾自己的老师。
所以说,大明的庙堂政治一直就是个很复杂的东西,充满道德和利益的博弈,但并不是绝对化的。太绝对化的也有,比如东林党,对国家的后果也没见有多好。
话说回来,对方应物本人而言,考虑更多的还是得失问题。他很清醒,目前给自己设计的路线就是背靠几棵大树,在士林扬名和养望,为将来扎下雄厚根基,而且根基越雄厚越好。
去汪芷的身边当书办,就偏离了他心中的既定路线,这才是他拒绝召请的根本原因。
汪芷走了后,方应物赶紧找到驿站杂役,换了个院子住,总不能住在个连门都没有的地方。
次日,方应物又听到有人叫门,还是昨天那个嗓音。这次方应物知道,闭门不见毫无意义,薄薄的两片门板也挡不住她,只得开门将汪芷放了进来。
女厂督的话还是那些话,方应物的回答还是那些回答。临走前,汪芷道:“明日我还会前来拜访,古人有三顾茅庐,我想我也能效仿。”
你来一百遍也是无用功,方应物心里腹诽道。他有点担心起来,汪芷不会恼羞成怒,软的不行便用硬的,直接绑了他走人罢?
但那样是毫无意义的,一个被绑架来的人,如何能用心做好文书和外交工作?连起码的应付差事都做不到,不当内奸卧底就不错了。
下午时候,忽然有驿站杂役慌慌张张的进来,对方应物禀报道:“方公子,外面有上百人聚集,说要见你。”
方应物不明所以道:“见我作甚?”
“不晓得,只听得说是求你出面救人。他们围住驿站不散,你还是出去看看罢。”
方应物纳闷的来到驿站大门,果然见到外面围聚了百十人,将驿站大门堵得严严实实。
方应物对着人群拱拱手,“在下方应物,与诸位素不相识,不知今日却来寻在下有何贵干?”
人群见了方应物,声音立刻喧闹起来,七嘴八舌地说些什么也听不清楚。方应物便又高声道:“请一两位父老上前说话!”
如此才有一名年过五旬的老者走出人群,对方应物道:“小老儿居于西门外,姓一个刘字。今日我等聚在此处,只恳请方公子救人一命。”
方应物疑惑道:“在下能救你们什么?”
“我们皆有亲属被锦衣官校捉拿入狱,如今走投无路,还望公子施展仁心,伸出援手相救!”
方应物仍旧莫名其妙,“在下一介书生,有何德何能?刘老丈只怕拜错了山头,求错了人罢?在下确是没有这个本事的。”
那刘老头言辞恳切地求道:“汪公两次到公子这里拜访,可见交情匪浅。何况锦衣官校透露过只言片语,道是让我等前来请求公子出面,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此时外围忽然有十几个人跪下,高呼道:“求方公子为我等做主求情!”
方应物闻言心神大震,又看了看人群,登时头皮发麻,险些就要破口大骂起来!
他总算明白了,汪芷说要逼自己答应,而连续几天来又对自己毫无动作,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她就是要故意让百姓来求到自己这里,让自己陷入两难境地。若自己不答应,就显得冷血而见死不救;若想伸出援手,帮助这些可怜百姓,便只能求到她那里去。
一旦求了她,那还能有什么后果?也只能屈身从贼了……
方应物尤其想骂的是,汪芷这种行为,与流寇裹挟百姓并用百姓为前驱当炮灰有什么区别?
她这是不按理出牌,严重性在于彻底破坏游戏规则,堪称是完完全全的邪招!如果在政坛上,都学这样搞道德绑架,那就天下大乱了,任何一个稍有素养的官员,都不会去做这样的事情。
这几天接触,让方应物产生了些许错觉,他没有感觉到这女厂督有多么邪恶,既不贪财又不凶残,无非就是做事蛮横、手腕又稚嫩了点,为何还如此招骂,难道古人道德底线很高吗?
今天才算是亲身体会到了。连如他方应物这般,在道德方面容忍度还算不错的穿越客都想大骂了!
这种政坛二把刀、半瓶子醋式的人,能干出来的事儿也许不残忍,但就是叫人窝火、叫人恶心,活该她短短几年时间就迅速败落了!
一时半刻,方应物也没有太好主意,便对刘老丈人道:“诸位遭遇,在下心里是极同情的。但尔等所求,又涉及在下名气,所以事关重大,一时拿不定主意。如今在下已然知道了,还请诸位先回去,让在下花一些时间静心思考。”
刘老头与人群商议过几句,又到方应物身前道:“我等知道事起突然,方公子也需仔细斟酌。今日便到此为止,我等明日再来请愿。”
能拖一时算一时,方应物眼见人群散了,便回到屋中。
他将随从都叫来,很严肃地吩咐道:“你们不能和我住在一处了,你们两个和兰姐儿都离开这里,另寻其他地方安置。实在不行,便去找邓同知,委托他照看。”
他想了想,又吩咐道:“如果能有机会,你们就回苏州府去投奔王老大人。我不好走,你们如果想走,应该较为容易。”
王英惊讶道:“秋哥儿你前日还说情势无妨,只是等待,为何今日又如此紧张?”
方应物叹口气,他本来并没有什么危机感,感到安全还是有保障的,就是汪芷这厂卫大头目也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穷凶极恶的地方。但遭遇了今天这桩事情,他却陡然嗅到了危险。
危险来自于两点。一是某厂督的不按理出牌作风,对此他遵循常理是猜测不到的,天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万一拿他身边人做文章就麻烦了。
坏规矩的事情,她做出了第一件,就会做出第二件,不能有侥幸心理。还是趁着某厂督没有将注意力放到自己身边人这里时,未雨绸缪的让家人都转移出去罢。
第二个危险来自于常州府这些百姓的请求。别看现在他们都是苦苦哀求,情态卑微可怜,但转化起来也会很快。
方应物搞研究看惯黑材料,对人类普遍的劣根性很了解。如果这些百姓最后真被自己拒绝了或者没有帮到他们,他们有很大的可能性会翻脸,并将罪责迁怒到自己身上。
毕竟自己看起来比厂卫弱得多,还算不上大人物,在本地又孤立无援,不找自己撒气泄愤找谁?弱者靠欺负更弱的人来找心理平衡,这是人类常有的现象。
到那时候,上百人聚集在一起,氛围就是十分不可控的。一个处置不当,或者有几个带头的,便有可能冲进自己住处打砸烧抢。
所以还是提前将身边人转移出去比较安全,万一有什么问题,只要自己多加注意,独自提前逃跑也简单点。
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汪芷又来了,果然兑现了她三顾茅庐的承诺。
方应物苦笑道:“人各有志,你又何必强求在下?胁迫百姓来强逼在下,这不是做事的正道。”
汪芷神情悠然自得,一切尽在掌握,“我这不是驱使百姓强逼你,而是帮你寻找借口和理由,别不识好人心。”
这也是好人心?方应物气极反笑,“在下倒要听听,你这是什么歪理?”
“在我这里当两年书办,对你考科举其实没有影响,其他地方也亏待不了你,那么你担心的是什么?只能是一些小小的名声问题了罢,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你还有什么理由拒绝。
那么现在为了这群可怜的百姓,你就从了我,这未免不是美谈。听圣人说过,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佛祖也说,舍身饲虎、割肉饲鹰,你如何做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