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56部分在线阅读
放在从前,内阁的资格并非很严格,不经翰林也是可以的。
但成化初年时,首辅大学士李贤定下了“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后面两任首辅彭时和商辂又连续维持并强化了这个规矩,现在已经成为了官场常例。
所以说,普通进士如果不能馆选为庶吉士,那等于失去了登顶资格,这辈子彻底无望宰辅了。
以方清之高达二甲第四的名次,虽然不能像三鼎甲直接入翰林当修撰、编修,但馆选为庶吉士再正常不过了。
科举制度的精髓就是考试成绩说了算,考得越好发展平台就越好,当然有好平台不意味着有好结果,还要看个人造化。
话说回来,翰林院不像其他衙门职权分明,又被视为储相所在;同时翰林院主掌文书诰敕、编纂史录,和内阁关系密切,又是天子近臣,往来交际层面是极高层的,是清流里的清流。
正因为地位清高,所以翰林官的自由度很大。既可以埋头经史文册,不问外界是非;又可以多发议论,指点朝纲,积极参与朝政刷存在感。
对方清之的个性,王恕当然了解,若遇到看不惯的事情,方清之必然会上疏直言,不会埋头经史文书装作视而不见。
而如今朝堂上,又有那么多会让忠直之士看不惯的人和事,以商相公几朝元老的地位,也被挤兑走。若直言不讳,说不准就触犯到谁了。
所以王老大人扣住方应物,有两点考虑,一是不让声称要“助父亲一臂之力”的方应物去捣乱,减少方清之身边的各种变数。
二是预防万一。宦海风波险恶,如果方清之被奸佞打击和处罚,至少方应物在他这里是可以得到保护的,免掉方清之的后顾之忧。
方应物走后,王小姐也进了书房,对父亲道:“父亲明鉴,以女儿看来,此子并非贪慕荣华之人。”
“何以见得?”
“父亲虽不得立朝,二十年来始终颠簸在地方,但父亲名望素著,又坐镇江南为巡抚,比普通人家还是尊贵得多。若常人稍有机缘,必然要拜访求见,攀结关系。
但这方应物不过小县一秀才,方家也不是高门大户。这次他路过苏州,女儿看他并不很热心前来拜见,甚至有避而不见之意。这说明他心里自有傲骨,不是贪图富贵的人。”
王恕点点头道:“毕竟是方清之的儿子,内里还是有些像的。”
如果方应物听到王大小姐的解读,必定要苦笑不已,他自认是好人,但真没有好到那个地步……
不肯来见王恕,实在是因为王老大人极其敢于直言,在天子心中是挂了号的刺头,史书上写的清清楚楚——“帝甚厌苦之”。
自己这种小菜鸟还弱得很,经不起风浪,大大小小的风险能规避就尽量规避为好。
古人云勿以善小而不为,改成勿以险小而不躲也是对的。
却说方应物方秀才这次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如果是李士实大宗师是极没有信念的人,那王恕王老大人就是另一个极端,他的信念过强了。
不是人人都像商相公那样外圆内方,既有为之坚守的原则性,又不缺乏变通。
满怀不爽,方应物被带到了巡抚行辕客舍,王家给他腾出了三间正屋和两间厢房。
名为客舍,但也是高轩敞峻,里面陈列虽不奢华,却十分雅致。
能与巡抚大员往来并入住的,当然也都是大人物,客舍自然不能过于寒酸。至少这辈子,方应物没有住过如此豪华的房间。
方应物在庭院中见到了兰姐儿和两个随从,他们都有些手足无措。
这些昨日还是山村村民的人,今天就站在了雕栏画栋旁边,又不是方应物这种怪胎,当然极度的不适应。直到方应物出现,这三人才像是有了主心骨。
“小相公,听主人家说,你要留在这里读书?”王英小心翼翼地问道。
方应物冷哼道:“他们自以为是而已!先住下,然后想法子走人!”
看方应物神情不太痛快,其余人便也没有多问。此时天色晚了,便各自回房休息,方应物和兰姐儿入了正堂,方应石和王英去了厢房。
在屋中,兰姐儿坐在床头整理箱笼,又看着夫君冥思苦想的很是伤神,便心疼道:“你何不拿出商相公的信件?王老大人总压不过宰相罢?”
方应物摇摇头,“这不是斗兽棋,一个吃一个的。王老大人性情强硬,认准了的事情就不会动摇。连天子都屡屡被他批龙鳞,更别说商相公的面子。
而且你要知道,商相公让我送的不是信,而是人情。如果今天我拿出信件,向王老大人能说明什么?
若王老大人顺水推舟,将送信事情大包大揽,直接委派别人替我跑一次京师,将信件都一一送到,那我岂不平白失去了这些人情?
人情是银子买不到的,不能轻易就丢失掉,当然要小心为是。”
路上多有不便,方应物许久没有和兰姐儿亲热过,今晚住得还算安逸,便云雨一番略略解渴。
及到次日,方应物早早起来,出了房屋散步去。他刚走到院首,便看见两个军士站在那里闲聊……
这俩军士倒是很热情,问候道:“方小公子昨夜睡得可好?这是早起散心么?小的愿为前驱。”
“为什么叫方小公子?去掉小字不行么?”方应物既然打算出来闯荡江湖,当然不喜欢被别人当小朋友看。
“这是小姐特意吩咐过的,小的们自然不敢叫错。对了,小姐昨日还说过,今天上午要亲自过来。”
第七十八章
好心当驴肝肺
方应物回到屋中,有杂役将早膳送了过来,方应物招呼兰姐儿用过早膳后,便等待王小姐到访。
听到院首有响动,方应物便出去迎接。远远瞅见那王小姐穿着粉红罗衫,套着淡紫褙子。白净鹅蛋脸庞,峨眉淡扫如同柳叶,双目顾盼生辉神采奕奕。
方应物和门口军士打听过,知道她在王家排行第六,而且是王恕幼女,所以行辕中尊称一声六小姐。
王六小姐身份特殊,很有可能成为继母。方应物当然不敢放肆多看,略略低头见了礼,将六小姐请了进屋。
随同王六小姐来的,还有四五个杂役婢女,手捧着各式东西。有瓜果,有点心,有书籍,有笔墨,有棋牌,吃的用的应有尽有。
王六小姐笑意款款,和蔼可亲,完全不似昨日在寒山寺披着面纱时的冷傲。
此一时彼一时也,这里是家中,那里是公众场合,现在是“亲属”,那时候是陌生人,态度当然不一样。
六小姐很周道地嘱咐道:“出门在外,多有不方便的,我便拣了些吃用物事,一大早的给你送过来。你看看还有什么缺的少的,不必客气。”
这真是够热忱的,但越是热忱,一心想离开的方应物越不适应。连声道:“不缺,不缺,眼下已经很好。”
王六小姐对方应物起居十分关怀备至,又嘘寒问暖道:“昨夜睡得可好?这床是软是硬?看天近几日或许会下雨,用不用添盖被?”
方应物连连摆手道:“不必麻烦了。”
“你这小哥儿太客气了,昨日见面不相识,有些生分也就罢了,今日大可不用见外。”
说着六小姐又想起什么,伸手拍了拍,便见从外面进来两个中年女子,六小姐指着方应物道:“方小公子在此,你们给他量了体格,裁几件夏季衣衫,要用好料子。”
扑面而来的热情一波接一波,让方应物有点承受不住,“在下心领了,眼下真无所求。”
王六小姐掩口一笑,“还是客气了。看来你父亲未曾与你细说过,我现在便告知你,我与你父亲有过口头婚约。因而说起来也算是一家人,你将这儿当作自己家便可以了。”
方应物愣了愣,她与父亲不仅仅是绯闻,还有过口头婚约?那这位看起来只比自己年长一两岁的六小姐真成自己预备继母了?
虽然一直隐隐约约有这个想法,但从未见谁确定地提起过,就连王恕也只是说“老夫想嫁女”。
现在猛然听到她肯定的答案,感觉还真是怪怪的,难道以后要自己对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喊母亲?
如此说来,六小姐今天这是要对自己进行感情投资了。毕竟昨天太匆忙,大多数时间又是和王恕谈话,想卖好也没机会。
“昨日匆匆相认,很多话儿都没顾得问,也是我对你关心不够。你在县里时,可曾读书进学?”
方应物老实答道:“县试案首,府试第二,道试也是第二,治春秋蒙大宗师看重,亲点了廪膳生员。”
这个成绩还是很长脸的,说出来没有什么不好。
王六小姐惊喜地轻轻叫了一声,睁大眼睛道:“这极好,时祖宗保佑,方家举业后续有人了!我心里很是欣慰。”
她……她这是什么姿态?方应物冷汗直流,这小姐的反应也忒夸张了罢?
事到如今,他算是看出来了,王六小姐这是将自己摆在了母亲位置上,学着母亲腔调和自己说话。
对她的认真精神,方应物很感动,也相信她是真心想和自己这未来继子处好关系。但在心里还是要吐槽一句,这扮演得很生硬,演技太差了,雕琢痕迹甚重。
而且还可以看出来,她这是担心自己被强行扣留后,心怀不满,从而产生仇怨之心,以后不好相处,所以今天想方设法地化解掉。
但他从内心深处是根本不想留在苏州,这是没法化解掉的。不过她的态度倒是个机会,似乎可以从中利用一下。
想至此,方应物很诚恳地说:“梁园虽好,却不是久留之地,一切好意尽都心领了。在下如今惦念父亲,还望令尊高抬贵手,不要阻碍了。”
王六小姐解释道:“我父亲对你并没有恶意,我对你更没有恶意,拿你当作亲族后辈看待,你不要放在心上。”
方应物忍不住高声道:“不要说这些没用的!你怎么让我不放在心上?在下有在下的志气,也并不想求着你们王家什么!
你们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决定在下的去留?在下姓方,不姓王!”
方应物说话冒着火,十分不客气,王六小姐的脾气也渐渐起来了,“这也是为了你自己好!你去京师,并没有什么益处,不如留在苏州府!”
方应物叹口气,很是诛心地问道:“你们王家,不会是想拿我当什么人质罢?”
六小姐愣住了,“拿你当人质作甚?”
“谁知道呢,前妻留下的儿子总是很碍眼罢。”
王小姐感到一腔好心都当了驴肝肺,愤然道:“你怎能说出如此伤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