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4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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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项成贤又悄悄塞给方应物一个锦囊,里面有几锭银子,分量不轻。方应物吓道:“如此厚赐,小弟何敢受之!”
  “噤声!”项公子悄悄道:“你先拿着,一会儿就说是你借给我的。”
  方应物恍然大悟,原来这是项公子见不得光的私房钱,想要通过他的手洗白了。自己今天不但要说媒,难道还要充当洗钱角色么?
  方应物谢过。两人又上了正厅,项公子去把妻子请了出来,与方应物见面,这也算是两人关系极好的表示了,所谓通家之好也。
  方应物与项氏娘子互相见过礼,一个称“方家兄弟”,一个称“项家嫂子”。
  他虽不敢过多地端详,但草草打量过,见这项家娘子相貌端庄、面如满月、齿白唇红,待人笑容可掬,并不像是凶悍妒忌的女人。
  洪公子有点言过其实罢?方应物想道。
  项成贤站在自家娘子看不到的视线死角,对着方应物挤眉弄眼,暗示方应物去说纳妾的事情。
  劝人娶妾这种事情,方应物两世为人还是第一次做。任他口才好,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这话怎么开口才好?
  在项公子再三用眼神催促之下,方应物只得硬着头皮,斟酌词句对项氏娘子道:“在下知道有女子仰慕项兄,情实可怜,以致相思成病。在下不忍见其伤心薄命,想在其中做个说合人。”
  项公子站在自家娘子背后,伸出大拇指赞了一下。从这里说起,角度选的甚好,首先引起同情心就好办了!
  项氏娘子听到这里收起待客笑脸,轻哼一声,“方家兄弟小小年纪,说媒拉纤倒是很纯熟嘛?”
  方应物大窘,前段时间有县里甚至邻县的十八路媒婆轮番登门。耳濡目染之下,当然也就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了。
  项氏娘子瞥了夫君一样,又对方应物道:“你们读书人,不去认真精研经典、讨论学问,整日里都琢磨些什么歪门邪道?难道四书五经上,教导你们纳妾么?”
  方应物心思转了转,连忙辩道:“项家嫂子所言不错,《孟子》有之。《离娄章句下》篇云:齐人有一妻一妾,正所谓齐人之福也,项家嫂子敢说圣人不教人纳妾?”
  项氏娘子愣了愣,项公子大喜过望,在身后又给方应物竖起了两个大拇指,不愧是善于解释经典的小才子。若认真钻研,将来会成为大师级人物的!
  呆了片刻之后,项氏娘子却不服气道:“若照方家兄弟这说法,根据经义妾身也要再纳一夫。”
  方应物还没说什么,项成贤先跳了出来,怒斥道:“胡言乱语!经义上怎么会有一女二夫!”
  项氏娘子冷冷道:“岂不闻朱子为《大学》作序,序中云:河南程氏两夫。朱子都说过,为何妾身不得如此?”
  我靠!方应物和项成贤暗暗吐血三升。朱子原句是“河南程氏两夫子出”,被项夫人一口截断成了“河南程氏两夫”,真真是好截断!
  项公子高声驳道:“哪有你这般胡乱截取经义!”
  项氏娘子咄咄逼人道:“你们写八股文,题目不就常常截搭经义词句么?为何妾身就不能?”
  这话倒也没错,八股文题目为了防止猜题和不重复,经常随意截断经书句子,然后再随便前言不搭后语的组合起来,形成怪异偏门的题目。
  方应物悄悄擦了擦汗,可以断定这项氏娘子必然也是出自书香世家,竟然堵得他无话可说。
  果然十分不好惹,难怪洪公子也铩羽而归躲之不及,自己不明内情才来当这个冤大头说客。
  所以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罢!方应物趁着他夫妻二人说话时,转身就要走人。项成贤眼角瞥见找来的盟军打算临阵脱逃,连忙喊住道:“方贤弟慢着!”
  方应物无奈立定,又听到项前辈对自家夫人说:“你执掌家用,只管推脱家中无钱,但这不成问题。方贤弟古道热肠,愿借给十两使用,今日他把钱都带来了!”
  险些忘了还有这件事……方应物只得回来,从怀里掏出装着银子的锦囊递给项公子——正是先前项公子偷偷塞给他的那个。并豪气干云、十分大方地说:“何须挂齿,不用急着还!”
  项公子手持锦囊,对着夫人摇了摇,“钱不是问题了,还有何话?”
  “给妾身看看。”项氏娘子伸手道,项公子便把锦囊递给了她。
  项夫人打开锦囊口子看了几眼,果真是白花花的银子,又轻轻在手中掂了掂,重量确实约摸十来两。
  看完之后,她将锦囊收进自己的袖子,白了项公子几眼,忽然柔声道:“既然夫君真想纳妾,那么妾身情愿做小,这银子就当是买了我罢!”
  方应物瞠目结舌,不由得对项前辈产生了万分同情。娶了这种妻子,怎么可能斗得过?他这辈子就死心罢……
  今晚他方应物和项前辈两人齐上阵,居然也彻底惨败了!项前辈不但没有说服夫人,还将私房钱十两搭了进去,实在偷鸡不成蚀把米。
  项夫人又转身面对方应物,再次笑容可掬,“方家兄弟,既然你视夫君为兄长,那妾身也算你长嫂。
  忽地想起一门好亲事,嫂嫂欲在此为你参详参详,想必小兄弟不会驳掉嫂嫂这份脸面罢?
  这家女子,只是相貌差了些。但也没关系,娶妻娶德,至于门户绝对配得上解元府第……”
  方应物苦着脸,连连作揖道:“小弟我方才饮酒头晕,不能周全事情,先下去睡觉,两位就此告别。”
  说罢,他便急急忙忙逃出了前厅。再不走人,连自己也要搭进去了!
  次日,方应物起了床洗漱过后,便来到县学侧边小门所在的巷子里。昨天与那王书办约定好在这里见面,然后王书办想法子将他送进县学去。
  等到了半个时辰,果然看见王书办悄悄过来,塞给他一套衣物,“换上这杂役短衣,一会儿让你冒充杂役进去,免得被别人注意到,惹出闲话就不好了。”
  王书办这话在理。这次道试不仅仅是淳安县一个县,听说大宗师让南边邻县遂安的童生也过来一起集中考了,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县学附近,必须小心。
  方应物只得换上粗布短衣,又将发髻弄得稍稍松散,勉强掩人耳目而已。
  然后随着王书办加入了送菜的队伍,一直到了县学侧角小门外。
  只能容纳单人通过的小门从里面打开,王书办等人却不进去,将几大筐蔬菜放在了台阶上,随即送菜杂役走了,而王书办和方应物退后到十步外等待。
  其后便有几个杂役从里面出来,抬着菜筐向门内走去,王书办看看周围无人,趁机推了一把方应物,示意方应物跟上去。
  方应物会意,连忙上前几步,抬起另一个菜筐,跟着前面人进了县学内部。
  这几个杂役大概是提前得过打点的,没有对方应物表现出丝毫讶异,就好像方应物本来就是他们当中一员似的。
  如此这般,方应物混进了已经被用作考场的县学。在县学内部,都是许入不许出的杂役和文吏,相对就松散得多了。
  任由方应物转来转去,没人盘问检查。一刻钟后,他找到了位于后堂的提学官临时公房。
  守在房门外的,是提学官长随,上次也随着李提学去过上花溪村。他见到方应物突然出现在面前,吓了一大跳。
  方应物唯恐节外生枝,抢先低声道:“速去禀报,在下为商相公的事情前来拜见大宗师,误了事惟你是问!”
  那长随张了张口,却没有说什么,转身就进了公房禀报。
第六十七章
名利双收
  目送这长随进了屋,方应物颇有感慨。原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周折,却不料这长随如此痛快便去通报。
  天下人里,门子、长随这种人可恶归可恶,吃拿卡要的事情不会少做,但同时也绝对是最有眼力的人群了。这种职业若是没有眼力,主人家是不会让你做长久的。
  不多时,长随出来对方应物道:“老爷有请。”
  方应物便进了房间。屋子是外面书房、里间卧室的格局,提学官李士实坐在书案后方,面无表情的看着一身短打扮的方应物进来。
  在别人的主场,当然不可能随便摆山人高士的谱,这太招人烦。于是方应物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上前见礼道:“淳安童生方应物,见过大宗师!”
  李提学微微颌首,冷淡地问道:“你费尽心思潜入县学来见本官,想说什么?”
  方应物解释道:“商相公托付在下,与大宗师说几句话,怎奈大宗师已入试院,故而不得不冒险犯禁,还望大宗师海涵。若大宗师降罪,此事责任全在小子一人身上,不必牵连他人。”
  “罪责先不谈,商相公有何话要说?”听到“商相公”几个字,李提学虽然仍不动声色,但却悄悄把耳朵提了起来细听。
  他不去府城,却定要按临淳安县,督学考试是本业,窥探商阁老动静才是主业。
  当然商阁老有没有心思起复,有没有就此搞活动,实际上和他一文钱关系也没有。首辅变动影响不到他这个层面,那是首辅万阁老该操心的事情。
  他只不过是为了当浙江提学官,表过忠心要替万首辅充当耳目,打探消息而已。但就是打探商相公的消息,也要靠谱才行,不好胡乱捏造,否则若导致万首辅误判情况,必然要迁怒于他。
  这就是他真正犯愁的地方了。商相公深居简出,除了回乡时候,与外界公开交往很少,而且又拒不见他,导致简直完全摸不清状况,更没法上报消息。
  这位大宗师说到底才三十二三岁,远远称不上老奸巨猾,面对这种未知状况,很有点不安。
  如果有方应物这种类似于商相公关门弟子角色的人前来谈话,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悟过道的方应物胸有成竹,对大宗师略显冷淡的态度毫不在意,不急不忙道:“商相公曾经在私底下称赞道,大宗师纲纪严明,督学有方,涤净风气,立身持正,堪为天下学官表率!”
  李提学那本没有表情的脸上,微微颤动了一下,下意识出口反问道:“商相公当真如此说?”
  他在淳安治学,也知道自己触犯了乡绅大户的利益,压力不是没有。如果名望卓著的本地大人物商相公能站出来为自己鼓吹几句,当然他就变得轻松许多了。
  不过李提学大概也觉得自己激动失态了,有点自损形象,便又咳嗽一声,恢复了无动于衷。
  冷静下来后,李提学便想道,方应物说这些话是商相公私下之言,那有何用?若是商相公公开赞扬,传得人人都知道,这才值得自己激动一番。
  方应物答道:“说是说过的,不过不为人知而已,在下也以为,大宗师当得起这句话。”
  刚才说话之间,方应物暗中观察,再结合自己先前的分析,发现这提学官果然是心思很多、瞻前顾后的。从他身上,能看出两种矛盾交织。
  第一是,这位大宗师只有三甲末尾功名,原本是不可能坐到浙江提学官位置,但靠着首辅万安强力支持却坐上了。
  为了服众,也为了预防性保护自己,所以行事比一般提学官更容易走极端,就怕别人说他不行,从他在淳安的严厉手段可见一斑,一口气黜落十几个秀才的举动可不多见。
  李大宗师几十年后,政治斗争失败致仕回家还不肯老实,非要帮着宁王造反,大概也是这种执拗性子的一种反应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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